天蒙蒙亮,一间内室里面,光线还是很昏暗。
    “刺啦”一声锐响,挂出一小团肉来的小铁蒺藜终于拔出。蓝衣妇人疼得呲牙咧嘴,脸上的那层皮都皱起来。
    梅晓蝶给她上药,她对梅晓蝶说:“你胸口也有伤,这活儿,我自己来吧。”
    包扎伤口,穿好衣服,师徒俩一起出来。
    屋子里,程倚天已经解开顾雁语的面纱。
    坚强如程倚天的心脏,彼时彼刻,也要被不由自主狠狠震住。顾雁语原本十分秀美的脸,被烟雨断肠丝刺进去的地方,全部红肿。一根一根牛毛细针的尾端露在皮肤外,大了整整一大圈的顾雁语的脸,长满了黑色的小点。
    那颇为神似云杉的一张小脸,已经是颗熟透好摘的草莓。
    “我想,”他替顾雁语将丝巾蒙回去,转身道:“我应该等我三哥来,然后才能救治顾姑娘。”
    这是荣昌最大一间院子,他们所待的是带抱厦的两层小楼。第一层中堂,蓝衣妇人的脸恢复木木的表情。唐见心的小铁蒺藜是很厉害,每一颗剜出来,都要掉她一大块肉。不过,这对于江湖上奔波的人——即使是女人,实际上也不算什么。
    可是,她的眼神却躲躲闪闪。
    程倚天内心一阵异样。
    “蓝姑知道我家三哥吗?”
    “不!”喑哑的嗓音断然否定。
    程倚天进一步说明:“我三哥姓萧,叫萧三郎。人称‘追魂’!”
    蓝姑还是否认:“我没有听过。”
    否定得太快,才更让人不相信。蓝姑干脆站起来,走到旁边,背对他,转话题道:“这些断肠丝,本是可以用磁石吸出的。”
    梅晓蝶看出师父不打算再“萧三郎”这个问题上纠缠,连忙插上来:“师父,磁石我们是有的。”
    蓝姑还是背对程倚天,喑哑的嗓音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道:“刚才你也体验过了,唐门暗器,十分歹毒。即便这细如牛毛的尖针吧,”停了会儿,叹息道:“针上也有毛刺。”
    梅晓蝶不禁失声:“那不就是说,如果用磁石硬吸,雁语的脸——”
    “会彻底毁掉!”
    梅晓蝶顿时无言。
    程倚天见状,踱到蓝姑身边道:“蓝姑,我三哥才华横溢,又极聪明,这事儿……”还没说完,被蓝姑打断:“够了!”
    蓝姑飞快瞧他一眼,说话之时,气息都变得急迫:“说过不要,就是不要!”叫梅晓蝶:“晓蝶,送客!”
    梅晓蝶只好对程倚天说:“程公子,谢谢你为我们做了不少事。”伸出手来,指向外面:“请吧?”
    程倚天往外走了两步,始终奇怪。想到蓝姑姓蓝,他突然兴起一个十分奇怪的念头。人已经到了门口,转身道:“蓝姑。”等蓝姑侧目,他问:“你和我萧三哥结识过?”
    “没有!”蓝姑神经质大叫,脸上木然,双眼竟然装满骇然。她的声音一直都低沉喑哑,喊这么大音量,让人听得更加清楚。丝丝拉拉,简直好像有刀在声带上刮。
    程倚天说:“唐门虽然只在四川,但是,名门正派一向同气连枝,他们的势力轻易就可以渗透到这里。”
    “你……你想说什么?”蓝姑被牵住鼻子。
    “如果你想全身而退,我想,你应该找些朋友才对!”
    “是吗?”蓝姑总算反应过来。她当然知道程倚天说的很对,可是,程倚天如此坦诚的援手,她到底不要接。
    “唐门少主喜欢一个人,竟然导致唐门弟子要将顾姑娘和她的家人赶尽杀绝。那铁蒺藜滋味不好受吧,烟雨断肠丝的厉害,你也看到……”程倚天不死心,说话不住口。
    蓝姑全身肌肉绷紧,身体不自主发生轻颤。
    程倚天说到宁红绣,说到宁红绣在外的的名声,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转身,正对程倚天:“程公子,很感谢你危急时刻施以援手,救我和我的两个晚辈。我们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和你委实并没有特别的关系。”
    程倚天继续碰钉子,一鼻子灰。
    顾雁语顾念自己的容颜,在门口拉住他的胳膊:“程公子——”
    “雁语!”蓝姑哑着嗓子训斥。
    顾雁语没办法,只好闭上嘴巴。程倚天倒是拿眼神鼓励她来着,可她对蓝姑到底敬畏大于一切。程倚天便将目光往后一抛,飞快瞥了一眼站在那里的人,随后出门。
    刚踏出院门的门槛,手被梅晓蝶拉了一下。隔着彼此,屋内蓝姑不会看到。程倚天看梅晓蝶一眼,人转身往远处走。回自己屋等了一会儿,伙计过来送茶:“程公子,后院一个姓梅的姑娘请您喝的。”
    程倚天看了看光洁的托盘和茶碗,问:“梅姑娘有说什么没?”
    伙计嘻嘻一笑:“本店的茶不差,但是比起隔壁街的茶馆,略微逊色些。”
    程倚天点点头,赏他一粒碎银。
    伙计千恩万谢离开。
    程倚天又坐了会儿,从屋里出来。出客栈,拐过十字路口,来到隔壁街茶馆。
    竟然还是之前来过的那个雅间,程倚天刚刚要了茶和茶点,门帘一挑,一直侍奉蓝姑身侧的梅晓蝶走进来。
    “坐。”程倚天微笑道。
    梅晓蝶胸口有伤,不妨碍坐下。看着他给自己斟茶,她开门见山道:“追魂有什么救顾雁语的方法,你知道,告诉我。”
    程倚天刚刚把茶壶放下,掀了掀眼皮:“理由呢?”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周碧莹会单独出现在这里。”
    沉默,过了一会儿,程倚天主动笑起来:“我知道她是单独行动,因为比她后进莲花宫的华淑琪在剑庄的武林大会上大放异彩,所以她妄想可以接替华淑琪。”
    “你……”秘密一下子就被说破,梅晓蝶措不及防。
    程倚天接着道:“莲花宫五色侍女,昔日的黄箭梦瑶仙颇有城府,脚踏实地也为莲花宫做成不少事。不过就是因为和她妹妹——昔日的蓝箭侍女梦沉仙一起,在莲花宫主的眼皮下暴露了野心,被诛。同样遭到不测的玉雪笙,也算得上莲花宫主的得力手下,红箭矜持,后来的白箭侍女冷香儿心机手段并不缺,少根基,难成大事也不能怪她。至于紫箭——”
    “紫箭”,就是云杉。逸城公子程倚天自连云山一战,名声彻底叫响,武功之高,路人皆知。很少有人觉得能让他心神不宁,除了这个叫“云杉”的姑娘。
    和武功一样出名的,程大公子对名声十分不好的“紫煞”痴心一片。
    这是众所周知程大公子心里最不可触碰的柔软区。
    梅晓蝶明白,所以只做出耐心倾听的情状,不发一言。
    程倚天便自顾接下去:“周碧莹许是莲花宫主身边最难成气候的侍女,却偏偏眼热华淑琪的荣光。”
    “荣光?”梅晓蝶作为一个局内人,嗤之以鼻这才开口说话,“你知道她在靖王身边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乾都数位王爷,除了太子和齐王,靖王便算得势的,手上握有尚武门,就是大权在握。府上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莲花宫主送给靖王的,总该有些别致。”
    “圣女经。”
    “没错,就是这个。”
    梅晓蝶微怔:“你也知道圣女经?”仔细思忖,恍然,“是啊,紫箭和你在一起呆过。莲花宫里那些事,只要是同门,有谁不知道?”最后这句话,暴露了秘密。不过,梅晓蝶知道颐山传音阁的厉害,程倚天既然默认可以坐在这里,和她这样聊天,那些本该是秘密的,早就不是秘密,说了又何妨?
    “练过圣女经的女子,自有一股特别的气息,让靠近她的男子出乎寻常的迷醉。莲花宫主之前就送过一个女子进靖王府,受过宠,但是,华淑琪在此术上的造诣绝对超出那人不止一点半点。”顿了顿,她又接下去说,“周碧莹奴颜婢膝,一心讨得肖静虹的好,大概最终也让肖静虹将圣女经穿给她。但是,她千算万算算不到一个重大的变故。”
    程倚天等来等去,想要等的就是这个。
    梅晓蝶说:“靖王倒了。”
    即便已经将自己修炼得极为镇定,程倚天还是禁不住额头青筋一跳。
    “没想到,是吗?”
    “嗯。”他老实回答。
    “再强大的民间信息网也笼罩不到那里。尚武门只被太子收回去,京城势力并未超出太子掌控范围,谁也没有胆子主动去触及。”
    “可是你离开了——”
    “程公子窥一斑而见全豹,小女子其实很佩服。”
    “那么——”犹豫了片刻,程倚天还是问,“她呢?”
    梅晓蝶很是狡黠:“您说的是?”
    “华淑琪。”
    梅晓蝶这才一笑:“她也走了。没了实权的靖王约束不了她,周碧莹又没本事进齐王府。”
    局势这才明晰起来:周碧莹是弃子。梅晓蝶只是败兵。梅晓蝶在靖王府的目的,大约和萧三郎预估得一样,就是如华淑琪在靖王府。只不过,梅晓蝶靠的是旁的本事,离开,也不妨碍她重新为旧主收留。
    蓝姑就是她的旧主。
    蓝姑和莲花宫,确实关系颇深。
    按照程倚天的本心,他很想抛开眼下的这些事情,去找华淑琪。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私自离开靖王府后,漂泊江湖,又不知道会遇到那些悲惨的事。还会有人像他一开始那样收留她吗?
    她长得那么漂亮,又有了一股让男人不自觉就要为她心动的风流气韵。如果被盯上了,后果竟会怎样?
    程倚天心头恶寒,简直不敢继续往下想。
    但是,让他又特别为难的是,双儿那么敏感,连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梅晓蝶,她都忌讳排斥。为了华淑琪,放弃寻找她,她怎么能接受?
    偏偏这上官剑南又难找得很!
    退居神秘华宫的莲花宫主实则又那么难缠!
    当务之急,他得先兑现对梅晓蝶的承诺:请来萧三郎,为顾雁语将脸治好。得到消息又回到洪州的萧三郎交给他一盒“软金膏”。
    程倚天把黑漆描金的小盒子接在手里,掂一掂,笑着对他说:“我终于知道,三哥让我盯着顾雁语的深意。”
    萧三郎知道他的本事,蓝姑、梅晓蝶、顾雁语都凑到一起,哪里还会再有什么秘密?自嘲一笑,道:“她们本来就都是凤凰教的余党。”
    “因为都是猜测,所以本来我也并不确定,”他对程倚天说,“我练成‘月圆梦缺功’之后头一站就去了凤凰山,但是,人去山空,那时,就有传言,凤凰教徒并未全部被屠杀。我一路向北,追到太行也没有找到蛛丝马迹,反倒是后来找到莲花宫,这莲花宫,实际上就是当年逃出凤凰山的一个分支。肖静虹用蛊、弹琴摄魂,都是教中的手段。”
    “那么,拜火教和渝州医门是第二支吗?”
    萧三郎点点头:“这种事情,真正调查起来,追根溯源都调查得到。宁红绣在渝州也是地头蛇,最终知道了也不稀奇。所以她利用商业挤兑,逼得拜火教主顾念昔因为债务不得不悬梁自尽,随后毁约,又派人要将顾雁语极其手下赶尽杀绝,大概都是出于要和‘凤凰教余孽’势不两立的想法。”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好半天,边回忆边喃喃道:“我记得,曾经肖静瑶手下只有三个姓古的。‘古’和‘顾’音很相似。这顾念昔——应该叫‘古念昔’才对,‘念昔’,就是留心旧事,‘留心’,‘有心’……”
    “三哥!”程倚天怕他过于沉溺,出语提醒。
    萧三郎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古心、古蔺和古风。那年我找肖静瑶索要凤儿,三个姓古的统统都在。”将三个姓古的名字重头都念一边,沉吟:“古心最忠于肖静瑶。”又想“顾念昔”“古念昔”。想来想去,这个顾念昔,应该就是昔日凤凰教三大护法里的头一个“古心”没错。
    顾雁语就是这个人的女儿。
    “那么‘蓝姑’,”这件事情很重要,程倚天起了个头“她是不是真的……”旋即欲言又止。
    萧三郎沉默,好一会儿苦涩道:“你想告诉我,找了那么多年,我找人的方向其实一直都错了,是吗?”仰面叹息:“古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凤凰教北上武当,失败之后,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到西边去。”唏嘘不已,良久方道:“这一别经年,对于我来说,恍然间,真的物是人非。”
    彼此沉默,半晌,程倚天才说:“三哥,无论如何,有些事情该当面问清,需要你自己前去。”顿了顿,转话头,“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萧三郎示意他尽管开口。
    程倚天便接着说:“你在江湖行走多年,眼线遍布,能否情人帮我找一找六小姐淑琪。”
    “你到此刻居然还忧心于她?”
    程倚天点头:“她人生的转折因我而起,最大的变故也和我有关。”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认一点:“说来说去,她对我的情意我一直回报不了。”很用力,做了个决定:“如果可以,找到她后,她又愿意,她的后半生,我想我应该好好照顾她。”
    萧三郎“噢”了一声,轻轻摇头,看他的目光却也带上一点欣赏,只这一会儿迟疑,接着便干脆果断:“这是小事情,我马上派人着手处理。”
    这会儿回荣昌,只有程倚天一个人。
    荣昌门口多出来个陌生的青年。从程倚天注意有这么个人起,这青年来来回回徘徊了十多次,也没迈步进去的勇气。
    程倚天来到门口时,刚要进去,想了想,还是返身多问一句:“阁下要住店吗?”
    “噢,”那青年随便应了一声之后,难掩尴尬,打量程倚天并非贩夫走卒,而是气宇轩昂,低头沉吟,抬头才开口,“我找人。”
    程倚天瞧着他,嘴角微微上扬:“你要找一个姓‘顾’的姑娘?”
    青年大惊,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刚说完,又觉得这话问得不对。江湖上的人,精明者听一两句话,便可窥探到许多。他这一句反问,实际上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暴露。
    青年颇有些羞恼,不过,到底涵养不错,没有发怒,反倒向着程倚天做了一揖:“在下唐见雄,确实要找一位姓‘顾’的姑娘。兄台知道顾姑娘在哪里,烦请带我去。”
    “唐见雄?”
    青年长身玉立,神态坦然目光坚定。
    半个时辰之后,程倚天和萧三郎一起来到蓝姑一行所住的院落前。屋内,顾雁语只是以泪洗面,听到外头敲门,梅晓蝶出来开门。听说程公子来了,顾雁语如同看到救星。
    顾雁语径直奔到程倚天面前。情急之下,一把抓住程倚天的手臂,也没忌惮自己几乎就和他靠在一起,不停哭:“程公子,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变成丑八怪,我不要变成丑八怪,然后过完下面这半辈子。”
    程倚天取出一方雪白的手绢,替她擦眼泪。顾雁语还哭,程倚天就说:“伤口沾到泪水,会感染。”
    顾雁语这才一惊,抽了几声鼻子,任由他为自己擦干净眼泪。
    程倚天扶她坐好,萧三郎走上来。代替程倚天靠近顾雁语,萧三郎将那层薄纱轻轻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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