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东大足山脚下,有一个旺县。从这儿往西行一个半时辰,就到长江边的渝州。
    旺县有一户姓古的人家,家里有个叫顾雁语的女儿。这个女孩,据说三岁便能逗得泉水边的花儿开,四岁观鱼,水里的鱼儿会排着队儿从水底下游上来,游到她旁边,争相亲吻她的手。
    九岁,顾雁语就出落得一副美人坯子。
    十三岁,艳名传扬开去。
    十五岁,顾雁语去渝州看望姑母蓝氏,在歌玉山脚下碰到了唐门的少门主唐见雄。集镇上,顾雁语掉了一朵白玉簪花,唐见雄为她拾起,又为她将白玉簪花插在发髻上。顾雁语斜眼一瞥,拉住了唐见雄的心,又回眸一笑,全然勾走唐见雄的魂。
    借外出办事,唐见雄屡屡来到旺县。路上、泉边,留下他和顾雁语无数寻爱的足迹。
    今年,顾雁语十七岁,渝州那里,唐见雄正式向奶奶宁红绣提出要娶她。
    宁红绣是唐家的家长,多年前老门主唐伟琛振新唐门,考的就是宁家的财势。唐伟琛去世后,唐门一直掌控在宁红绣手上。儿子唐越因和百花娘子林琦的女儿林心儿相恋,三年前双双殉情。
    现在,备受器重的长孙见雄,也不声不响认识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宁红绣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前走,走啊走啊,走到唐见雄面前。
    位列“江湖三公子”,唐见雄得到家族武艺的真传,不仅一手暗器打得好,惊鸿剑更练得三代之中,唯有他,能有昔日唐伟琛之风采。
    更重要的,宁红绣那些儿子、孙子里,面相上最好看,气质最尊贵的,就是这个唐见雄。
    见雄也要娶亲了,相中的媳妇不是青城派欧阳木通的女儿,也不是剑庄上官剑南的女儿,中原武林门派济济,大家闺秀俯首皆是,然而,都不在其中。
    “顾雁语?”她轻轻念。
    陌生的姓氏,好有心的名字。
    宁红绣不想和孙子当场翻脸,堆积起一副慈祥奶奶的款款笑容:“好啊,就让你娘和你婶婶风华一起为你跑一趟。”
    跑一趟的结果,唐见雄等来了顾雁语本人。半个月未见而已,顾雁语清减许多,白玉一样无暇的脸上透着睡眠不好而形成的青色,双眼通红,还有黑眼圈。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唐见雄,一看见她,只顾高兴,拉住顾雁语的手,没等说话,“啪!”脸上挨了一记。
    一支镶着蓝宝石的白玉簪被扔在唐见雄怀里,这是旺县泉边定情,唐见雄送给顾雁语的定情物。
    “从此和你一刀两断,我们到死,也不要再往来!”顾雁语离开之前,恶狠狠说。
    将燕无双送到平江,程倚天先回颐山。确定颐山逸城里一切都已恢复原本秩序,他这才返程。
    和燕无双约好在洪州见,程倚天马快,先行到达。住在荣昌客栈的第二天,燕无双没到,一个女子进了这家昌明街上最豪华的客栈。
    陪着这位女子的是两个穿着并不讲究的年轻人,虽然都竭力装出贵公子的模样,但是,穿着绸缎的衣裳,举手投足却完全下人的味道。
    “唉!”左边那个脸圆一点的对掌柜说:“两间上房。”
    掌柜瞅他一眼,笑容淡淡的:“好的,敢问客官是要前楼,还是后院。”
    两个年轻人齐齐一愣。
    女子很是温婉,声音柔柔道:“掌柜,什么是前楼,什么是后院?”
    “前楼是套房,后楼就是独立院落。”
    “都是上房吗?”
    “套房大一些,院子嘛,就更加清静。”
    “那就套房、院子各来一个。”另外一个干瘦些、皮肤还有些黑的青年不耐烦说。
    掌柜“噼里啪啦”打算盘,报出个价:“前楼四两一晚,后院五两一晚,房费先付一半,吃喝店里都有,走的时候一起结账。”
    俩年轻人惊呆了,其中一个嗓门很大嚷起来:“九两银子就住一个晚上?”一拳擂在柜台上,“欺负大爷真没见过世面?”
    女子拦住他们:“阿忠、阿晓!”皱眉又道,“人家明码实价的,住不起,我们去别的地方。”
    脸圆的那个跟在她后面叫嚷:“别呀,难得到外头来,在渝州那会儿,你不是都被安排在很好的客栈住宿吗?”
    女子掉头打断他:“你能不说吗?”
    脸圆那个青年挠头:“为什么?”放下手接着道,“前两天路上住得辛苦了点,你分明就想那位唐公子昔日怎么对你好。”他说得那么无遮无拦,女子气急不已:“阿忠!”
    阿忠还是不晓得自己错哪儿,拉着黑脸的阿晓,两个人一起劝女子:“雁语,别那么为难自己。”
    “是啊。”
    “教主虽然不在,你还是我们的主子,是我们的头。”
    “拜火教到什么时候,我们都以你为先。”
    “雁语,不计较银子了,我们住间便宜点的,你住那个套间。”
    顾雁语听着听着,一双狭长微翘的眼睛,黑黑的瞳仁不知不觉浸泡在两汪晶莹的泉水中。
    程倚天就站在客栈里,人来人往之间,那双含泪的眼眸正对这边。
    他的心,居然被击中。顾雁语的脸,在这个角度,好像特别像一个人。那尖削又十分光洁的下巴,那精巧又非常丰润的嘴巴,那高挺玲珑的鼻子,上面,两边,就是这双美丽又带着风情的眼。
    是被魔怔了吗?
    过去好多天,随便看到这么个人,就有看到她的错觉。
    程倚天禁不住向前走,顾雁语在阿忠、阿晓的陪伴下走回来。双方错身,程倚天目光微微追随。这么巧,顾雁语穿了一身粉紫色点缀小白花朵的衣衫。
    真的好像云杉刚刚从旁边走过去。
    程倚天那颗实际上并不坚强的心无法控制狠狠一动,眼眶发热,眼中痒痒的,甚至差点沁出泪水来。
    飞快抹了一下眼下,才让那泪水没有当这么多人流出来。
    听到身后阿忠的声音又在嚷:“要一间前楼,另外还有便宜的房没?五钱银子的?”“丝丝”倒吸气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这伙人为住一晚上上等客栈,多么为难。
    大街上传来马蹄声,不一会儿,燕无双骑马到达。
    燕无双跳下马,门口的伙计将马接过去,牵到后面好料喂起来。
    看到程倚天,燕无双风尘仆仆,还是没法不好一阵高兴。一直心事重重,此刻眉头也舒展开一些。
    拉着程倚天的手,燕无双和程倚天一起去大堂找桌子坐下来。
    燕无双起早赶路,肚子早就饿了。喊伙计过来,馍馍和菜要了一大堆。程倚天陪她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
    突然,旁边多了阴影。程倚天心里知道,置若未见。燕无双夹了一块香椿炒蛋正要吃,下意识停住筷子,斜目看去。
    顾雁语身边的阿晓黑着一张黑脸,杵在旁边。
    燕无双不知道自己哪儿惹着这样的人,扁了扁嘴,放下筷子。
    程倚天不好不说话,对阿晓道:“阁下有何贵干?”
    “你刚才笑了!”
    “什么?”
    “刚才,我们觉得普通房间五钱一晚太贵,你笑了——”刚说完这话,阿晓抡起虽然干瘦、个头却不小的拳头,用尽力气砸下来。
    这一砸如果砸中,整张桌子上的餐盘都要被震翻。
    顾雁语害怕出事,已急急忙忙跑过来。
    不过,害怕看见菜肴满地、杯盘凌乱,这情景,并没有出现。一双筷子岔开,托住阿晓的拳头。阿晓另一只手用力握着右手手腕,硬要将那双筷子压下去。但是徒劳。那双筷子铁铸成的仿佛,连着抓筷子的手,到手臂,纹丝不动。
    漫不经心的,程倚天往上抬了抬手。阿晓布娃娃一样,往后翻出。摔在空置的一张桌子旁,堪堪要撞到桌子,“咵嚓”落地。
    后背被一股下坠的力拽得发疼,腰也摔倒了,阿晓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好几趟,方才缓过劲来。
    五大三粗的伙计跑过来几个,顾雁语连忙拦着他们:“是意外,都是意外!”
    阿晓却抓着她的手臂道:“你不要向他们求饶,不要求饶。”
    “阿晓!”心急如焚的顾雁语截口训斥。可是,阿晓为什么会找这样一对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麻烦,原因,她最了解。
    知道阿忠、阿晓都对她忠心,顾雁语处于夹缝,实在不能只是埋怨他们。
    取出仅有了一锭银两,顾雁语说:“各位,都是江湖上混的,还请行个方便。”伙计中为首的一个瞧了瞧她的脸,态度缓和:“去交了房钱吧,不要再在这里惹是生非。”
    程倚天站起来:“且住!”伙计们又一起转身。程倚天走过来,先瞧了瞧伙计,接着,径直往柜台走过去。放了一锭金元宝在柜台上,他对掌柜说:“刚才那位姑娘要了什么房间,你还照旧替她开。靠得近的,再开一间上房。”
    金价和银价相差甚大,这样一锭黄金,足够将许多天数间上房的房价一起清算掉。掌柜收起金子,脸上笑眯眯。
    回过身来,程倚天遇上顾雁语。那一低头的娇羞,最能惹动刚硬之人的情肠。程倚天经历大风大浪,一张轻易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容,不经意温和起来。
    众目睽睽,顾雁语只能道声:“谢谢。”
    程倚天也简单回应:“不谢。”二人擦身而过。
    送燕无双去后院,程倚天嘱咐燕无双:“莲花宫主下落不明,总要打探到她的行踪,才好有下一步行动。不如好生休息两天。”
    燕无双明白,点点头,很温顺。
    从院子里出来,转了个弯,直接又回前面。程倚天离开荣昌客栈,到另一条街上一个小茶馆喝茶。要的是雅座,喝到一半,蓝布门帘一挑,一个人钻进来。
    程倚天已经将茶斟好——湘江雀舌,来人一点儿不客气,端起来便喝。
    口渴的缘故,来人一口气喝了半壶水。
    程倚天笑他:“十三哥向来没什么雅趣,三哥如今也擅长这如牛饮水的本事。”
    萧三郎“呵呵”一笑:“湘西水网密织,跑了那么多路,几夜都没睡觉。我喝这么点儿水,不够缓一小会儿。”
    程倚天唤小二来摆饭。
    萧三郎大吃特吃,肚子溜圆,抹抹嘴才开讲:“不得不佩服黑翼鹰王,莲花宫藏得那么隐秘,只有他才能在不知不觉中很快查到确切地点。”
    “剑庄的人也没头绪?”
    “他们有,我们自然就会有。”
    程倚天不禁陷入一阵沉思。
    萧三郎继续说:“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盯着从旺县来的拜火教。”
    “你说的是——”
    “刚住进荣昌的顾雁语顾小姐,就是拜火教教主顾念昔的女儿 。”
    “她?”程倚天的眉梢轻轻一跳。
    萧三郎注意到极其微小的细节,面露疑问:“公子,莫非你已经和顾小姐结识过?”
    “是!”程倚天回答得快而干脆。停了会儿,他才解释:“拜火教状况不算很好,教主女儿出行,加上随身的仆人,住荣昌的上房,都很为难。”
    “原本没那么糟糕。”这些天,传音阁打探来的消息不老少,萧三郎一一对公子爷汇报:“顾念昔在旺县有大宅、田地,前不久,一下子变卖了而已。变卖的银两用来还账,据说顾念昔有两个弟弟,一个叫蔺,一个叫风,突然出现,拿了拜火教许多的银子,然后离开。”
    “顾念昔需要变卖大宅和田地的原因是什么?”
    “生意挤兑。”
    “噢!”程倚天并不太懂这方面。
    萧三郎说:“拜火教一直也在做一件事,结交各路帮派。虽然顾念昔人脉稀少,武功一般,能够和他结交的都是些小门小派,不过,公子你倒是想一想,这样的行为,让你想到谁?”
    “莲花宫主!”程倚天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萧三郎竖起大拇指。
    “你不会以为顾雁语和肖静虹其实是一伙吧?”想到顾雁语怯弱的样子,程倚天对这样的推测感到匪夷所思。然而,萧三郎的答案却很肯定:“很多证据证明,这并非完全就是空穴来风。”说到这里,他的双眸闪闪发光。
    程倚天一时没法猜透萧三郎的全部心意,不过,肖静虹居然抓走了上官剑南,如果上官剑南最终被肖静虹驯服,莲花宫重新崛起不是梦想。但是,如果肖静虹这一把又偷鸡不成,湘西那座华宫程倚天见过,里头值不少钱。全落到上官剑南手上,江南这一片蓝天下,哪里还会再有其他门派立足的地方?
    “真的只要盯住顾雁语?”
    萧三郎点头点得没有半分迟疑。
    程倚天手放在桌子上,一直很安静,这会儿,突然抬起来,果断落下。桌子产生轻轻一声“啪”。他站起来,对萧三郎说:“就这么着。”
    出茶馆,二人分开。程倚天往荣昌走。没到荣昌,一个淡紫色的身影出现在前方。没来由的,心就“砰砰”跳了两下。
    顾雁语等要等的人走到离自己不远,万福道:“公子。”站直身,报上名字:“我姓顾,叫顾雁语。敢问公子贵姓。”
    “程,禾木程。”
    “程公子。”
    “顾小姐太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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