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纸人放在面前,莲花宫主贴了一片符在其脑门。双手手指捏诀,分左右启开眼帘。
    无感!
    眼睛里看到的纸人还是纸人,应该立起来的符软软贴在上面。咒语也没有发亮。
    迷魂降已经失效!
    站起来一把将桌上所有的东西全部扒拉下去,包括那个贴符的纸人。“乒乒乓乓”,惊动了随身伺候的周碧莹急忙跑进来。
    “宫主!”
    莲花宫主气冲牛斗:“贱人!真是贱人!”回过头来问:“红箭、白箭还没回来?”
    周碧莹听出“贱人”二字并不是针对自己,宫主叫“楚君仪”和“冷香儿”的口气又极为不善,头低下来,面带喜色,口气惴惴着:“回宫主,都还没有。”
    “又不是第一次单独出门,就这么玩疯了?”
    周碧莹早就想逮机会给那两个人下绊子,揣摩着宫主的心意,试探道:“信使被从连云山赶出来了呢。”莲花宫主目光一凛。她急忙又把腰弯下来,脸垂得从上往下看不清。
    姿态从小就放得这样低,十几年如一日,任谁做她的主子,都会欢喜不已。
    想想有人深受别样厚待,却只会坏事,莲花宫主越发温柔了笑脸:“碧莹,脸抬起来给我瞧瞧。”看到周碧莹一张早就风韵十足了的一张脸,故作怜爱:“多好的年纪。”走到梳妆台,取过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还有个一小盒子,装着玫瑰色的柔肌调理香膏,清香动人,旁边码着手镯,下面的小抽屉一一拉出来,则是耳环和项链。
    “宫、宫主……”虽为宫主近侍,这样的好东西落在眼里,周碧莹也没法不心惊肉跳。
    “每一样,可都价值不菲。”
    莲花宫主刚说完,她就接上来:“别的我不晓得,这玫瑰香膏一看就不是市面儿上的货。”极尽谄媚的脸上堆满了几乎过了头的崇拜:“宫主,也就是您吧。身在民间,还有谁能用得上这个?”
    识货的人也是知音。
    莲花宫主不穿马屁,笑呵呵道:“都赏给你了。”
    周碧莹并不客气,不顾一切将大盒子抢到手中。金丝楠的盒子,光滑的触感,还有一丝淡雅的清香。光是这一项,就很难不去爱。
    莲花宫主坐在凳子上,周碧莹抢过梳子殷勤为宫主梳头。
    莲花宫主闭上眼睛,感觉着象牙细齿缓缓滑过自己的头发,耳朵里传来周碧莹嗲嗲的奉承:“宫主,这么美的头发,碧莹可要天天帮你梳哦。”
    才到华容的楚君仪、冷香儿被蓝箭侍女华淑琪拦住。
    收了梅晓蝶、一名猫爪女和一名白纱女的华淑琪,底气足到前所未有。同样是乘马,猫爪女、白纱女愣是将楚君仪和冷香儿分别驱赶下来。
    楚君仪差点放出金线蛇。念及华淑琪在莲花宫地位猛涨,到底没敢。被猫爪女摁着,跪倒在地上,旁边,冷香儿也和她一样。
    “红箭!”华淑琪居高临下,睥睨她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我们只是奉宫主之命去逸城下书……”话刚说完,楚君仪脸上着了一下。“啪!”不仅楚君仪自己,冷香儿都惊得瞪大眼睛。
    冷香儿脱口而出:“你怎敢……”
    “怎敢什么?”已经下马站在她们面前的华淑琪截口问。
    始终在夹缝中生存,让冷香儿极具感知境遇突变的本能。高高在上的华淑琪,一洗刚入莲花宫时的窘迫。她仿佛不再是家门遭逢巨变的落魄千金,.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变化?
    不是宫主的宠爱,那就该是……
    想到这里,冷香儿不由自主去瞧楚君仪,恰好楚君仪也向她看来。四目相对,精明也好,并不十分精明也好,都是哪条道上来来去去许多回的人。吃过猪肉的,以及没吃过猪肉却总是看见猪跑的——冷香儿和楚君仪,她们纷纷心照不宣,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梅晓蝶、猫爪女和白纱女都甘被驱使,这是最鲜明的讯号。
    冷香儿立刻做出驯服的姿态,低头沉声:“没有什么。”
    华淑琪问楚君仪:“你呢?还有何话说?”
    如果面前是莲花宫主本人,楚君仪一定乞求宫主饶过自己。毕竟当时情势所迫,不吐露解迷魂降的法子,云乔尹一定会杀了自己和香儿。宫主一向对自己不薄,不是母女胜似母女一般。但是,现在审问自己的却是华淑琪!
    红箭不同于白箭,她的自尊心很强很强。
    华淑琪连问三遍,她只是瞪着对方,恨意渐浓,却一声不吭。
    华淑琪见状,转目去瞅梅晓蝶。梅晓蝶冷笑:“都是明摆着的事实,认与不认,有什么打紧?”
    一语惊醒梦中人,华淑琪点头道:“没错!我代宫主问话,话问完,就剩一件事要做。”
    冷香儿趴在地上,身体剧颤。
    华淑琪挥挥手,莲花宫女捧出香炉一座。这香炉高两尺,遍体金黄好像黄金铸就。打着纸捻,将其中一段香引着。一股淡红色轻烟蔓延出炉身。
    楚君仪面色如雪,冷香儿猛地站起,拦在她面前,大声叫道:“有什么方法让我们将功折罪?”喘息几声,放下手臂:“但凡可以尝试,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宫女在华淑琪的指使下暂且灭掉香炉。
    华淑琪走到两个人面前,瞧瞧楚君仪,目光最后定在冷香儿脸上:“剑庄你很熟?去连云山,让剑庄庄主同意三个月以内在他那儿召开南北武林联盟大会。”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低低的:“最好说服上官剑南,无条件支持宫主。”
    威慑力十足,冷香儿因而发青的脸色更加惨白。
    难题丢了出去,华淑琪倍感轻松,说起话来又轻又快:“峨眉派的人早已送到焦城,六大门派齐聚,如今都在离平江不远的县城。”乘回马上,提起缰绳:“如今我们的处境,剑庄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南北武林联盟大会开不起来,别说是你们,莲花宫一起吃不了兜着走。”马儿逡巡了两圈,她倒是从容,姿态也越来越优雅。临走之时,更是留下别有深意的一句:“人在江湖,非是你强,便是你忘——是不是有些后悔?”扬鞭打马,华淑琪率人离开。
    一行人全走了,冷香儿才道:“她的话,你想明白了吗?”
    楚君仪和她一样,一直在动脑筋。华淑琪的意思并不难懂,楚君仪努力回想,想到一点。下面的话,她说出来时有些艰难。郊野空旷,本没任何耳目,她才吐出三个字:“肖、静、虹!”
    冷香儿点点头:“那天云老爷找到宫主,说到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名字,宫主反应很大,华淑琪反应也很大。而这件事,我们早该对宫主说。”
    经历的风雨越多,人的心就会越细致缜密。
    冷香儿来回走了好几次,脑子里越来越清晰:“自我们懂事,宫主就只有一个名字:肖飞艳!但是,肖静虹这三个字,明明就是指她,应是本名。云老爷能利用这个,要挟她去君山救云杉,可见此名关系重大。”
    到底关系什么呢?
    楚君仪在莲花宫主身边生活那么久,也是茫然。
    “总之,”楚君仪说:“如果宫主知道华淑琪知晓内情,君山见靖王,就没那个贱人的事儿。”
    “又何尝能让她有青凰、吟风那些下属?”
    青凰就是其中一名猫爪女的名字,吟风是白纱女之一。
    “而现在——”楚君仪和冷香儿同时扼腕。华淑琪这个贱人,从一开始懵懂茫然,到如今,早已变得心比蛇蝎。
    昔日刚入莲花宫,以楚君仪为首,众莲花宫女欺负她,**她,可都是平常事。多事之秋,她刚好可以将报复的魔爪伸向楚君仪和冷香儿。
    现在,就算启禀宫主:华淑琪知道“肖静虹”的来龙去脉,宫主肖静虹对华淑琪那个女人也无可奈何起来了吧。
    连青凰和吟风都给了那个女人,可见君山一行,华淑琪收获实在不小。
    “该怎么去说服剑庄庄主呢?”这又是楚君仪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半点方法的大难题。
    香儿蹙眉思虑,半晌才道:“无论如何,都得先办好这件事情。”
    “你就认识谢刚。”
    “不!”香儿瞧了一眼楚君仪:“我还认识一个很有用的人。”扭过头瞧往连绵连云山的方向,喃喃自语:“没有谁,还能比她更会为我着想。”说着,还露出一丝得意而又诡异的微笑。
    平江县城,宏泰米店的老板吴志宏指挥着店里的短工扛大包。“小旋风”谢刚负责本次庄中粮食的采办,除了一千两百斤籼米之外,还有五百斤碧粳米、五百斤红粳米、八百斤小麦面、三百斤糯米面,玉米、豆类若干,马车装了几大车。连短工工钱、马车费用,七里咔嚓算了整十两。
    吴老板乐得眯缝了眼睛:“谢爷了,下回再来,我算你便宜点儿。”
    “得了!”爽快如谢刚,最喜欢看见别人笑眯眯的脸。粮食自有人向剑庄送去,难得出来,谢刚也想去怡景楼喝茶。
    刚到十字路口,一道雪白的人影飘过视野。心头猛地一震,谢刚急忙扒开拦到面前的两个人。那是一对母女,正要去瞧铺子里的瓷器。女儿被谢刚扒得一跌,母亲急忙扶住,气得拉住谢刚不肯撒手。吵吵嚷嚷中给了一两银子,这才脱身,谢刚在街上转来转去,拼命寻找,那白色的人影已经不见踪迹。
    “香儿……”喃喃念着,压抑不住内心的苦闷、满腔的愁思,性情耿直的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放声高喊:“香儿——香儿——香儿——香儿——”从怡景楼门口奔过去,也未曾停留。
    几乎找遍了半个县城里条条大路,回到怡景楼前十字路口,谢刚蹲在墙角下,失望、沮丧,让他捶着墙壁,潸然泪下。
    后面有人叫:“师兄。”声音平静而温柔。
    谢刚腾身站起,转过来,一眼看见一张明媚的脸庞。燕无双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两泓纯净的解忧泉。不仅让人不会迁怒,谢刚甚至不敢苛责,转回去,抹干净眼角,这才重新直视。
    “唔……”尴尬之下,他支支吾吾:“那是,师妹,你……也在这儿噢。”
    燕无双微微一笑:“今天是采办日,你和二师兄、三师兄都到县城来,我也来瞧瞧。”
    “你说二师兄、三师兄噢——”谢刚想到现在被师妹撞个正着,而刚刚自己可是状态癫狂着乱跑老喊,也不知道有没有同样被二师兄、三师兄看去了。那两个人,裴舒是个心机鬼,胡英明是个大嘴巴,那样的事情被他们瞧了去,回去师父面前,必落不下好。
    “怎么啦?”燕无双心思玲珑,感觉到他的心意,揶揄道。
    “嗨!”谢刚烦躁不安抓抓头,又无可奈何道:“就是被师父一顿好骂咯,关禁闭,抄写心经十二篇。”说到最后一点,就有许多槽点要吐。时间已是正午,谢刚拉燕无双进怡景楼,择二楼雅座,凭栏可看见下面书台。燕无双瞅了一眼下面,没到午后清闲时间,那里就空空的。谢刚点了四荤两素一个汤,燕无双单要了一碗白米饭。
    吃着饭,谢刚就滔滔不绝倾诉:“我真搞不懂师父和师娘,明明他们两个,一个是武林中成名的宗师吧,另一个出身玄门,很早很早就已名声在外。为什么都喜欢读劳什子书呢?”伸出左手,右手从手指尖点到手掌心:“什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既然在人世间生活,就不可能无车无马对不对?买粮食,粮食需要车马运的吧,二师兄三师兄买菜买肉,菜贩、肉贩每天也需要用脚力才能将东西送到我们庄上吧。我练的是‘九花落英剑’,又不是写字要和别人比书法。每次要抄十二篇心经,那些绕来绕去方块文,头都给我绕晕了,我这个难受……”
    午饭时间,楼下食客来来往往,楼上伙计也不时穿梭。
    燕无双不紧不慢吃着,差不多,放下筷子笑着对谢刚说:“爹和娘不是都说了吗,习武也是炼心,心不静,武艺越好越容易走火入魔。”
    “九花落英剑不过分偏重内力,不练内力,哪来的走火入魔?”
    “醉心功利,也是走火入魔的一种啊。”
    谢刚一呆,讪笑起来尔后嗤鼻:“能醉心到哪儿去。”
    燕无双目露好奇:“师兄就不想武功盖世,一统武林?”
    “你、你、你说——武功盖世,一统武林那?”从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这会儿谢刚竟然也没法不稍稍神往:“真有那么一天,会是什么滋味?”话才说完,被燕无双一筷子敲在头上。
    谢刚抱头呼痛。
    “你现在知道我爹我娘让你抄心经的用意了吧?”说到自己父母的高明处,身为剑庄大小姐——燕无双得意洋洋。
    但谢刚还是不能完全明白啊,嘟囔着:“明白什么啊我,明白……”不屑于他、将目光投向楼下的燕无双眼神突然凝住。
    顺着燕无双看去的方向,谢刚也看过去。结果,和燕无双的反应一样,刚刚还生动活泼着,谢刚也凝成一尊石像。
    燕无双嘴里念出来的是:“云姑娘?”
    谢刚则脱口而出:“香儿。”
    几乎同一时间,两个人霍地站起来。抢出座位,二人还撞在一起。燕无双急着走,谢刚也急着走。换作平时,谢刚一定要让燕无双。这次,谢刚半分谦让的意思也没有。
    “对不起,师妹!”谢刚急急道:“我要找到她的,我一定要找到她!”抢到出路,迈步飞身而去。
    燕无双被挡了一下,回到座位上凭栏看去,楼下熙攘,那个习惯穿紫色衣服的姑娘已经不见。
    “谢刚,你!”气得燕无双连连跺脚。可是,明明被不明身份的人抓走的,云姑娘怎么这么快就恢复自由了呢?她有没有和倚天哥哥一起来?那,倚天哥哥也在这里吗?他在哪里?
    ——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吊起来她的胃口,吊得高高的,不解决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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