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比之前更黑更暗的牢笼。
    敲敲后面的墙壁,声音实在,显然想要抓她回来的人已经放弃选择水路北上。这是在陆地,光线永远都这样暗,不是山区,便是地下。
    闭上眼睛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已经被囚禁好几天的云杉默默回想这一段时间来经历的不寻常事。
    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位从乾都来的靖王!
    靖王——
    和鹰王相比,似乎这个“王”字,更具威慑力。
    那是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当今皇帝龙博瞻的第七子。不过说起来,这位七皇子名叫瀛闻,和鹰王的名讳“瀛楚”比,仿佛兄弟一般。
    鹰王是蓬莱人,师承天都王白孤鸿,白孤鸿死后,整个天都也由他继承——鹰王和白孤鸿姓“白”,全名白瀛楚。
    靖王全名龙瀛闻……
    想想那位七皇子的样子,鹰王今年二十六岁,眉目清奇,原是和女子比都要叫人更加惊艳,而靖王,虽然也当得起眉清目秀,但是俊美程度,鹰王在前,还是隔出个天差地远。
    是亲兄弟吗?
    鹰王离开后,突然出现的那个梅姑娘晓蝶,带领着千叶郎君和铁臂神龙联手抓住她,后来她就见到了这位靖王。
    他从一顶软轿里出来,而她被强制按着跪倒在地上。他低头,她昂着头,他睥睨着她,自高自大傲慢无比的样子那时候起就让她无比厌恶。
    就算落魄到连衣服都遮不全身体,看见鹰王时,从鹰王那双俊美无俦的眼睛里射出的,也是足可温暖心脏和善的目光。
    越是卑微的心,越是过惯漂泊的生活——人,越能感受到其中的差异。
    她逃脱过一次。
    利用看守的男子对女子自然而然存在的不轨之心。
    诱惑人,是莲花宫里长大的每一个女子必备的技俩。托义父云乔尹的福,她没有学习太多,可是,经历过逸城公子,又经历过黑翼鹰王,靖王船上区区看守,手到擒来。
    上船的当天,那名身上带刀的看守就被她拽着手臂拉在粗木牢门上。云杉伸手戳瞎了该看守的眼睛,并趁着看守鬼哭狼嚎之际,抢过腰刀,连砍数刀砍断了锁门的铁链。
    也是为了保节,也是为了活命。到现在为止,居然能把拇指粗细的铁链数下砍断,让她依旧惊喜。抢到甲板,在千叶郎君的暗器来到之前,她翻身跃入江中。
    梅晓蝶、韩瑾生、于兰坤,他们无一不是旱鸭子。
    空自有好本事,也只能眼睁睁瞧她在翻滚的江涛中破浪远去。
    想来,他们必是挨了靖王一顿狗血喷头的好骂。
    二次被抓在逸城,被铁臂神龙的铁臂敲晕,醒过来之后,未见靖王,就被那梅晓蝶左右开弓扇了十几个耳光。眼前冒金星,耳朵嗡嗡响。
    “哈哈哈哈……”她却还是大笑不停。
    “是不是靖王也这样对待过你呢?”她问梅晓蝶。然后,便看见那女人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想想幼年,再怎么被莲花宫主嫌弃,义父对自己还算不错。噢,不,何止不错。懂事开始,她可就没有过过一天会像眼下这种生活。似乎香儿她们跟着肖宫主,常常为些琐事要被惩罚。大冬天顶水盆啊,夏天跪晒得很烫的鹅软石地等等。肖宫主也找茬惩罚她,没过一会儿,义父就将她给带走。
    义父、义父……
    想到义父,这心情可不就得千回百转,纠结成一团。
    大概就是因为“义父”这个称呼,在她心里,他那个人,才变得那么被她惧怕,被她忌讳。
    要不然呢?
    奇花谷主桑越人怎么样?
    打扮诡异,行为乖张,江湖上名声又那么不好听,可是因她而死,思及念及,心里其实非常温柔。
    那是义父——
    义父……
    义父!
    说来说去,还不是和自己没半点血缘关系的人!
    第二次被俘之前,她拔了一支钗给路边的乞丐。找鹰王,找倚天哥哥都不容易,找脸上三横三竖的老人,对于丐帮弟子而言,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她相信云乔尹一定会拿到这只钗。
    那还是她总角之年,云乔尹替她买的第一支发钗,白玉材质,顶端做成一朵白玉兰花的样子。被冷香儿艳羡过很长时间,也代表了她童年里最纯洁时节最美好的回忆。
    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上来,渐渐的,前后左右都被竹子给淹没。数不清的竹,是这个万竹山庄的特色。靖王所居的撼波苑就在这万竹围绕的最中央。
    肖宫主曾拜见过许多次这位当今皇上的第七子,可那都是秦玉川在世之时。秦玉川做的是武官,武官上京述职会拜见主管兵部的四皇子齐王。七皇子和四皇子很要好,与此同时,太子殿下对这两个弟弟都手足情深。秦玉川攀附四皇子,连带着肖宫主可以巴结主管尚武门的七皇子。秦玉川死了之后,这层关系还延续了好几年,后来才慢慢平淡下来。
    平淡归平淡,得以拜见,肖宫主心里,依然有些故人之情。
    而靖王瀛闻知道这女人有些手段,端坐台阶之上,俯瞰下面莲花宫主跪拜,轻蔑一笑之余,抬抬手,语气尚算亲和:“免礼,看座。”
    没有和白瀛楚、程倚天之类的人深处,加上瀛闻头上有皇子光环,肖宫主眼中,堂堂靖王,自然更加光辉灿烂。
    带着倾慕,肖宫主出语尊敬:“谢殿下。”
    之前,梅晓蝶已将对岸听来的话如实禀报。坐在座位上,瀛闻已经闭目深思好一会儿。此刻,这个颇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莲花宫主就坐在眼前,瀛闻问:“你知道怎样才能让六大门派、剑庄以及逸城之类聚集起来?”
    肖宫主点头;“是。”
    瀛闻坐直身体:“不妨现在说来,本王听听。”
    肖宫主道:“峨眉派、青城派和华山派的掌门自打被黑翼鹰王抓起来之后,黑翼鹰王便没放过人。”
    “他是将他们带走了。”
    “并没有带得很远。”
    “你是有耳目亲眼看见亲耳听见,还是推断?”
    “王爷这话问得极是,”肖宫主拍了个马屁,接下去,“非是要长他人志气,可是,黑翼鹰王有心不让别人发现自己行踪,不管花多大血本,费多少心思,真的打听不出来。臣妇这样想。”
    瀛闻听了,不由得点头:“我也是。”顿了顿,“那么,这三大掌门现在应该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肖宫主没有回答。瀛闻身边梅晓蝶躬身道:“回殿下,据探子回报,已经在苏北发现三大掌门的行踪。”刚说完,瀛闻目光锐利,向她看来。梅晓蝶更是不敢隐瞒半点:“没有任何武器和银两,到达扬州,三位掌门已是落魄无比。”
    “没有一个人接应他们吗?”
    “有!”
    肖宫主插了一句:“扬州有洗心楼。”
    梅晓蝶旋即解释:“那是逸城名下产业。”
    肖宫主跟着说:“逸城和六大门派势同水火。”
    梅晓蝶连接得天衣无缝:“所以三大掌门摔了装银两的盘子,未曾接受任何馈赠。”
    说到这里,肖宫主不再抢话头。梅晓蝶一五一十将话顺着说下去:“逸城起了个头,别人也就知道。现在少林、武当和昆仑的三位掌门都在焦城未曾远去。而峨眉、青城以及华山的弟子们,都快马兼程,前去接应各自的师父。”
    肖宫主对瀛闻道:“靖王殿下,臣妇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不久之前,黑翼鹰王竟然冒险同时擒获三大派的掌门人,整个江湖都以为,他和他的黑风三十六骑必将走不出这个武林。可是,他不仅走了,还走得那么嚣张。带走了三大掌门,少林的主持、武当的掌教以及昆仑的掌门都在南川,无一人阻止。”
    “你想问我:这是为什么?”
    肖宫主站起来,双臂高举,右手按住左手,手齐眉。
    瀛闻道:“肖宫主见识广博,倒是替本王分析分析。”
    肖宫主广袖挡住脸,胆边一阵恶寒。
    这里面关系太复杂,水非常深,一句、两句说不好,云杉要不到,自己可就交代在这儿。
    但是,头是自己挑的,靖王也把烫手的山芋扔回来。不说点东西出来,也不行。
    放下手,想了好一会儿,肖宫主才道:“三大掌门中,有人认识黑翼鹰王。”
    瀛闻眉毛一掀。
    他的反应不坏,肖宫主心略微平定,更是咬定这样的说法:“天慈方丈、清风道长以及马长空当中,肯定有人认识他。”到底是谁呢?肖宫主接下去说:“马长空长居昆仑,六大门派日常协理武林的事务,都未见他插过手。黑翼鹰王从东边来,他在西边,不会有交集。清风是二十年前凤凰教攻上武当山后,紫阳真人去世,门下人才凋零,辗转才变成的武当掌教,只近些年来名望升得有些快而已,背后却还是托了‘武当’这个名号本身的福。只剩下天慈方丈——”
    瞧瞧瀛闻,肖宫主猛地刹住话头。
    瀛闻目光闪烁,这些话显然都讲到他的心里。有些窗户纸,他知道不能碰,肖宫主更不敢不要命冲上来替他挑破。可是,话说到这里,他也好,莲花宫这位肖宫主也好,基本已是心照不宣。
    为了转移话题从当下的沉默中拔出来,肖宫主重新回到刚刚的讨论上:“现在三大掌门未到焦城,而少**当昆仑又在焦城坐等。臣妇以为,当下应该快马加鞭,拦在三大掌门到达焦城之前,我们先将三大掌门给抓起来。一开始不用暴露身份,如韩瑾生韩大人、于兰坤于大人二位名号为外人熟知的,臣妇以为都不宜出头。”
    “他们不去,难道晓蝶一个人就能抓住峨眉、青城、华山三大派的掌门人吗?”
    肖宫主顺势跪在地上:“臣妇不才,自愿请令。”
    瀛闻道:“我知道此次前来,所为是白瀛楚丢下来的那个姓云的女子。”说这话,人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阴鸷着脸:“你这是给本王开交换条件?”
    “王爷留着她没用。”
    “留着她,本王要找的人会自己回来。”
    “回来又如何呢?王爷应该以丰满自己的羽翼为重。”
    瀛闻听之,不由狠狠一震。
    “能将六大门派、剑南剑庄一起收归己用,殿下意下如何?”
    “为何没有那逸城呢?”
    “拥有六大门派以及江南剑庄,逸城等于王爷囊中物,其实都一样。”
    “此话当真?”
    “绝不敢拿这样的大事同殿下开玩笑。”
    “本王以为,肖宫主只擅长那些事……”
    那些事!
    哪些事?
    双方之间彼此又心照不宣。肖宫主并不以为耻,妩媚一笑:“云杉那个丫头性子太过强硬,不惹殿下喜欢。臣妇手下有新收的门人,殿下有意,可以一见。”
    “是吗?”放下正事后,靖王瀛闻笑容轻浮:“那就送过来吧。”
    肖宫主眉飞色舞:“是。”
    “叫什么?”瀛闻又问。
    肖宫主殷红的嘴巴吐出来三个字:“华淑琪!”
    岳州城内,柳子街大宅,杜伯扬深夜闯入淞南苑。
    程倚天连日焦虑,迟迟未睡。杜伯扬进来,他衣衫完整站起来道:“有新消息吗?”
    “靖王果然离开皇城,现在就在君山。”
    “为什么会是君山?”
    “想来是因为,这儿是除了中原之外,武林强大势力最为集中的地方。靠近川蜀,同时还有剑庄。”
    和许多人一样,逸城公子程倚天对这位七皇子的行动充满疑惑。唯一清楚的是,韩瑾生和于兰坤确实是靖王的人,靖王面前,确实也有一位蓝衣姑娘。
    杜伯扬说:“她叫梅晓蝶。”
    打探这些消息,传音阁花费不菲。现在看起来,都只为公子一人私情而已。
    杜伯扬有些不以为然,但不会表现在脸上。另外,他还需要将额外的情报说出来:“莲花宫主去君山了。”顿了顿:“如果没有猜错,这和云姑娘也有些关系。”瞧程倚天并不理解,杜伯扬继续说:“想得到靖王的召见,不带利益去,难以获得信赖。然靖王是皇上的七皇子,莲花宫主想要有所求,求得不能大,更加不能多。最好的就是讨要云姑娘。”
    “云杉也算莲花宫的人……”程倚天喃喃说。
    “是啊,换做我,用这样的理由便可以和靖王谈出很多。”
    程倚天听完,不服不行:“杜叔叔真乃老江湖也。”而他这话,当然赞得一点儿没错。少顷,他又问:“莲花宫主索要云杉,总不单纯就为云杉是她莲花宫的人吧。”言下之意:那位肖宫主,可从来没和云杉有过那样深的交情。
    杜伯扬仔细思忖,半天颔首:“兴许——”一边自语:“左青山的得力手下说莲花宫主刚刚离开君山,之后去了望江楼。洪州在岳州之西,如果要回莲花宫,她该选择宾如归或者顺鑫这样方便出西城的客栈。可望江楼在东边。”
    程倚天听出来:“她这是要取道东去。”
    “东去要干什么?”
    “杜叔叔以为呢?”
    “东边?”除了逸城之外,就没有特别扎眼的门派需要莲花宫主亲自出动。“不!”杜伯扬随即又反应过来。
    “六大门派!”程倚天、杜伯扬异口同声叫起来。
    “没错!”杜伯扬说。
    “就是六大门派!”程倚天紧跟其后。
    杜伯扬神色凝重,掷地有声:“自吴家坪莲花宫主想要公子的命,我们便同莲花宫划分界限,去年给了她们银子,今年供给需要到秋后,但是,显然莲花宫主也知道,那已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要想生存,她就必须在已有的基础上持续扩大莲花宫在武林中的影响。”
    “少**当昆仑都在焦城——”程倚天已经领悟其中奥秘,可是他依旧非常疑惑,“光凭她,居然能同时对付少林、武当和昆仑?”
    “这……我也很纳闷那,”杜伯扬捻须,半晌道:“兴许不是这三个门派,而是另外三个……”
    程倚天一惊:“是峨眉、青城,还有华山。”
    杜伯扬一听,急忙转身奔出门。过了一会儿,他又奔回来,身后还跟着萧殷冷三人。
    萧三郎扬了扬刚到的传音阁信函:“素离师太单人独行,已过狼山。”殷十三接着说:“欧阳木通和郑晓峰互相帮衬,两个人在通州。”
    萧三郎补充:“他们各自的弟子都快到了,所以三个人都选择原地等待。”
    殷十三问程倚天:“公子,你是莲花宫主,你要先去哪里?”
    “欧阳木通,还有郑晓峰……”
    “是因为峨眉派都是女子的缘故吗?”杜伯扬问。
    程倚天沉吟,尔后道:“莲花宫主此番是大动作,和吴家坪那时候比,使动的人只有更多,不至于减少。而且,”说到这儿时,他略微停顿,之后开口:“鬼蛊这种秽物,在狼山人烟密集处,或者通州,都不会使用。”表情有些沉重,显然吴家坪的事还是在心中留下不小的阴影。
    “公子,不管怎么说,要夺回云姑娘,跟着那老娘们准备错啊!”殷十三开口打岔。
    程倚天对他们甚感抱歉,不过,他还是很坚定:“云杉于我,比我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既然黑翼鹰王没有带走她,我当然一定要将她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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