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楼里只逃出来一个人,那就是青城派的佟姥姥。
    混战当中,她后背被什么刺了一下,眼睛里幻影消失,满目望去,都是自相残杀的华氏一门的女婿以及随同前来的武林人士。孟颂贤劈断了郑尧的剑,郑尧就拿没头的剑狠狠刺进孟颂贤的身体。欧阳和中了慕容曜的若水掌,其他人就抢过来将欧阳和砍成肉酱。
    佟姥姥闭上眼睛,逸城武士涌来的情景历历在目。睁开眼睛,自己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少主人已经成了一堆肉泥。
    “啊——”受到深深刺激的她突然失去战斗的意志,拖着龙头拐冲出洗心楼。大街上,她一路飞奔,奔得自己都辨不清方向。只要离开人就好,只要是没人的地方,她就可以重新安下心来。
    可是,到底哪儿才会没有人呢?城里面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的情景。她要逃,还要继续逃,一直逃出城,逃到荒郊野外。
    秋风萧瑟,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凌乱的眼神里,既充满了困兽般的恐惧,同时也有随时豁出去一搏的拒绝。
    天幕下有人在等。
    佟姥姥匆忙止住往前奔的脚步。
    邪恶的好像在看猎物的眼,对上错乱的防备中不失绝望的眼,奇花谷主桑越人蓦地露出雪白的牙齿,佟姥姥喉咙里发出已然不似人声的嘶吼——后者挥舞龙头拐杖,发了疯一样飞扑上来。
    枯干的五指曲成青冥鬼手,若抓中了,桑越人不死也要重伤。可是,堪堪离桑越人还有半尺,佟姥姥的眼睛蓦然直了。桑越人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落在佟姥姥视线里,佟姥姥的大脑顿时如同被一片雪光照亮——
    眼睛短暂失明。
    等恢复视觉之后,佟姥姥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四周的树木和正在凋零的野草。她只知道有个人,却辨不清他的五官。这个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响起:“你逃出来了吗?你逃出来了吗?”好像有魔力。
    佟姥姥情不自禁跪倒,真实的泪水爬满她布满沟壑的老脸。
    她想起欧阳和被乱刀砍死,那情景,马上真实再现眼前。欧阳和凄惨呼救,乱刀之下,血肉横飞。
    佟姥姥爬不过去。
    就像在洗心楼里隔着许多人,这会儿,也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让她不能真切触摸她所看见。
    “求求人,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求求你!”她叫得撕心裂肺,“和儿,我的和儿!我的和儿——我要怎么去向掌门交代,我怎么才能和夫人交代,和儿——”老泪纵横!
    那个声音幽幽响在耳边:“谁害了他——你的和儿。”
    “是谁?”悲愤不已的佟姥姥被问得一呆,迷茫不已的脑海拼命转动,勉强有些清晰,想到洗心楼,然后,她就想到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她喃喃道。
    那个声音迅速将她打断:“不是女人。”
    “嗯?”
    “你再仔细想。”
    佟姥姥继续蹙起眉头拼命思考。
    “想到了吗?”
    “唔,没有。”
    “这场事件的由来,本来是在谁身上?”
    “是在——逸城。”
    “继续说。”
    佟姥姥就顺着往下思考:“是逸城掳走了华家六小姐华淑琪,和儿才一路从金陵追到岳州。又因为华山派和青城派卷入了和逸城的斗争,为了六大门派的名声,和儿不得不留下。”
    “是逸城。”
    “对,是逸城。”
    “是逸城公子吗?”
    佟姥姥用力挤眼睛。女人不见了,那边出现得只有一个人——逸城公子程倚天。程倚天拿着一把刀,劈得四下里血肉横飞。洗心楼里所有的人,都被这个人给杀了。
    “你看见了吧”声音在问。
    “看见了!”佟姥姥推在面前的手一个劲儿发抖,“就是这个恶魔,就是这个恶魔。就是这个恶魔。就是这个恶魔害死了和儿,还害死慕容世家、孟家堡和华山派的少主。”
    她念叨着,转头还是寻找道路。
    道路慢慢出现,顺着脚下的路,她要回去。回青城派,再去华山派,将一切告诉青城派掌门和华山派掌门。让掌门出面,纠齐六大门派一同来找姓程的讨命。
    可是,她这条路也没走多长,一把剑从她的前胸刺进去,扎得深深的,剑尖从后背直透出来。血被逼在体内,一时没有喷射,只分别晕染了前后一圈,越来越大。
    云杉用力将佟姥姥从自己的剑上推下去。瘫倒在地上的佟姥姥,胸膛的血终于好像决堤的洪水不断涌流而出,染红了身体下面的枯草,草地里逐渐流成一条小河……
    桑越人看到云杉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凶狠,害怕得扭过半边身体。他明白眼下的局势,金缕衣、奇花化骨和梦里幽蓝都已经阻止不了她杀过来的决心。他给佟姥姥催眠,让佟姥姥牢记是程倚天杀死慕容曜等人。云杉对程倚天一片真心,为了这样的事情不会再重演,一定会立毙他于剑下。
    更何况,他心里爱她,又怎能杀她?不能杀她,就只能眼睁睁瞧她飞跃而来。
    云杉只翻了一个筋斗,就落在他前面。长剑刺出,桑越人胸口也正中。
    她等他的金缕衣,等他的奇花化骨,等他的梦里幽蓝,他对她好,她知道。也正因为如此,这样死了,也算回报他一番真心。
    可是,没有金缕衣,没有奇花化骨,也没有梦里幽蓝,有的,只是桑越人胸膛里涌出的热血。一滴一滴,滴在她手上。
    云杉突然后悔自己这么做。
    她不敢拔剑,松开剑,双手将他抱住。
    “越人——”从来没有爱过他一次,这会儿突然控制不了感情。泪,涌出了眼眶。抱着他的上半身,她哽咽道:“你为什么不还手呢?你为什么不对我下毒,让我也好和你一样,承受死之前的痛苦。”
    剑刺得太准,贯穿了心脏,吴不医在这儿,也救不了他。
    桑越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然嘴一咧,露出笑容说:“我怎么舍得那样做?”一句话,打动她的心,泪流得更凶。
    瞧她怜惜自己成这样,桑越人不难过,反而高兴:“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云杉毫不迟疑。
    桑越人喃喃说了三个字,因为抽搐,气息微弱,云杉没听清。云杉低下头,耳朵凑到他的嘴边。桑越人突然拗起,嘴巴结结实实亲在玫瑰色少女的脸颊上。
    云杉“啊”一声,受到雷劈似的挥手将他抛开。
    桑越人被推得躺在地上,一朵很大的笑容盛开后迅速定格,气绝身亡。
    云杉捂着自己的脸,愣愣站着。先是惊愕,后是恼恨,再接着,试探桑越人已经气息全无,生气之余,重新恢复之前觉得对不起他的感觉。
    到底人死如灯灭,做了什么,还不是由他去了?
    云杉先是去找了一个庄子,用碎银子雇了几个劳力回来这里,将佟姥姥埋了,再让他们砍柴堆成堆,桑越人被她使人抬着放在柴堆上,一把大火,烧成一捧灰。
    喝了一杯气味特别浓郁的茶之后,便昏睡不醒的程倚天,在足量的大叶醉金花的药力消散之后醒过来。房间还是他一贯住的柳子街大宅里的那个房间,出门来,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假山、池沼和树,都没变。菊花开了——睡之前还是花骨朵儿的雪团和绿孔雀全部舒卷开放!
    这已经过去多少天?
    头有点晕,肚子再次“咕咕咕”叫起来。叫得很响,饿了好久的表示。
    仆人送米汤过来。新上的红皮香稻,米炖得全部化在泉水里,三天不吃饭,吃这个,抗饥饿,养身体,一举两得。程倚天架不住身体虚软,只有先坐下来“稀里呼噜”吃两大碗。吃完之后,又狼吞虎咽了两块虾肉饼和一块千层糕,喝了几口刚泡的蜂蜜人参茶,腿上终于来了力气。
    飞奔出淞南苑,来到德沛居,一个穿红衣服的少女携同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女正满面春风由杜伯扬和左青山陪着,从德沛居中出来。
    穿红衣服的这位,不是莲花宫的红箭侍女楚清幽吗?
    白衣服少女,正是和云杉有千丝万缕牵连尔后又极不和睦的冷香儿。
    她们来这儿干什么?
    他喝茶喝得睡着了,一睡就是好几天,这又是怎么回事?
    冲进德沛居的书房,萧三郎、殷十三、冷无常都在,雷冲把一本册子放在高高一摞账本的最上面。
    程倚天迈步过来,大声道:“和莲花宫的事,都已经谈完了吗?”
    雷冲飞快瞧他一眼,萧三郎和殷十三接触到公子质疑的目光,迅速都把头垂下去。冷无常速来一副冷面孔,现在绷紧的面皮竟然也微微扯动了两下。
    绝对有事发生!
    程倚天回想楚清幽和冷香儿和自己错身时,楚清幽眉梢含笑,心头一紧:“义父,你不会把洗心楼和和顺居一起让给肖飞艳吧。”
    “住口!”雷冲脸一沉:“如何能乱唤莲花宫主名讳?教你读书的师父竟没再好好教你与人相处的礼节吗?”
    “义父!”程倚天听出他的王顾左右而言他,心里止不住焦急。
    雷冲说:“即日起,各地洗心楼、和顺居以及彩云坊的收益,六层全部要给莲花宫。”
    真真好似一同冰水从头一直淋到脚。
    “那么……”程倚天嘴唇禁不住翕动,“华毅扬他们又怎么了呢?”
    雷冲坐下,垂目摊开的另一本账册,没有回答。
    程倚天控制不住内心的焦虑,一时冲动,伸手将这本账册“啪”给合上。
    萧三郎叫了声:“公子!”
    殷十三和他互视一眼,两个人上来,将程倚天左右一夹。
    “公子,”殷十三笑着说:“我们出去说。”
    “我不出去。”程倚天排斥。
    萧三郎也说:“那想知道的那些,到外面去,我和十三同你讲。”一边说,一边和殷十三共同使力。
    程倚天被他们合力拉出去。
    当知道华家一门男丁加女婿全部死在洗心楼,另外还搭上好些门派的门人时,程倚天涉世未深的心顿时承受不住。“扑通”他跌坐在花园假山旁一张石凳上。向来活跃清朗的眼神变得呆滞。
    萧三郎悄悄殷十三,殷十三又看看萧三郎,两个人都知道公子心理上承受到的压力很大。
    一时无语,他们也只能陪着。好半天,等程倚天自己站起来,他们才更在身后。萧三郎抢先开口:“公子!”程倚天赤红了眼睛,蓦地驻足。
    萧三郎吸了口气,方才道:“为存自身,老爷子这也是无奈中才做出的这番决定。”
    “就算关了洗心楼又怎么了呢?”
    “关了洗心楼,逸城也还在!”
    “难道让我们被尚武门那帮人屠杀殆尽,才想起反抗?”殷十三补了一句。
    程倚天蓦然犀利的眼神剑一样直指他。
    殷十三微感恐慌。
    萧三郎迎头顶上,说:“公子,江湖上门派和门派之间,本来就是这样。强的需要吞掉弱的,这样它才会更强;而弱的要保护自身,必须反击,这样才能保证不被灭顶。华毅扬自己根基不深,却妄想把持尚武门统领整个武林,所以被慕容曜等人利用,最后丧生洗心楼,那是他的命。至于慕容曜等!莲花宫要获得岳州乃至各地逸城的收益中六成,这和慕容曜等人的如意算盘打在了一起。莲花宫目下里神可通天,老爷子都没法打通的关节,得借助莲花宫主才可以打通,慕容曜等人原本就输了。他们不愿意撤,要和莲花宫主强,除了死路一条还有什么?”
    “莲花宫主怎么就有本事杀了他们那些人?”
    “这个——”萧三郎噤声。
    程倚天尚且年少的脸,二目中射出来的眼神逐步能够洞悉他的内心。
    “三哥,不会你在其中也做了什么吧?”
    萧三郎更加心虚,佯咳了一阵,最终还是老实交代:“幻蛊的妙处和醉花仙的好处,是经过我的手才融为一体。洗心楼里那些人都死于自相残杀,其实——”停了好一会儿,咬咬牙,最后才说出来:“莲花宫主贡献了一部分,奇花谷主贡献了一部分,最关键的活是我做的。”
    “把幻仙香插在前面各个角落,是我和冷兄弟一起干的活。”殷十三插了句嘴。
    “幻仙?”程倚天疑惑着眯起眼。
    萧三郎急忙解释:“发挥醉花仙的迷醉药力麻痹人的知觉,不仅不能觉察幻蛊的存在,甚至大脑思考是否有变故的本事都会下降,继而吸入幻蛊蛊毒,脑中会产生幻象。”
    “因为他们日日都在想怎样杀掉我们,所以,幻象里面,我们才会成群出现。”萧三郎跟着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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