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亮原本黑暗中的两个人。程倚天还是程倚天,虽然奔波一天,可是长身玉立、眉目疏朗,依旧还是那等玉质翩翩的模样。
    云珊的脸被易容,这一点,萧三郎和殷十三早就知道。杜伯扬也猜到,可是,他们三人蓦然瞧见此女真容,情不自禁,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论及美女,他们三个,哪个没有在已经经历过的人生中见识过呢?
    马道大当家,看过的美女几乎和经手过的良驹一样多,年轻时候的杜伯扬风流倜傥不弱于浊世公子。殷十三来自扬州,自古扬州,那都是佳人云集的地方。萧三郎倾慕的苗女蓝凤儿肤白胜雪,本就娇美如花。
    可是,那些女人,和眼前这位云姑娘比,都差远了。
    桑越人曾经说,六小姐华淑琪远远不及他的云姑娘。而在杜伯扬和殷十三看来,别说六小姐,就是风月场里的玉雪笙,那明眸善睐之间的功夫,也似乎远远不如这位云姑娘。
    萧三郎则是忍不住揉眼睛。回忆易容物质修出来宽口小眼塌鼻梁,眼前的云珊,直若虚幻。
    这才是一个真正从容又很典雅的姑娘呢,对不对?
    月光如水,照出了她的冰肌玉骨,夜风袭来,拂动衣袂,她根本就是九天降落即将飞升的仙女。
    华六小姐已经暂回隐庄。
    五里坡的房子还有金缕衣残留,云珊接受程倚天邀请,一路同行。大当家建议:“隐庄一时不好准备房屋,洗心楼有现成客房,敬请姑娘前往。”
    然次日一早,傅谦叩门:“云姑娘。”
    云珊早就起来,开门。
    傅谦恭恭敬敬:“鄙上有请。”
    云珊跟着她来到会客雅间,杜伯扬负手恭候。
    走廊上立着很多壮汉,云珊瞥了一眼,跨进雅室,身后,傅谦连同另外一名下属,联手将门关上。
    一件黄底碎花的衣裳——紫色的花朵很精致,星星点点犹如散落在嫩黄草丛里的紫云英一般——很漂亮,而穿着这样美丽衣裳的姑娘,更如同花仙子一样。
    杜伯扬将心动隐藏在深沉的城府之下,走到桌子旁边,坐下,然后招呼:“云姑娘,请坐!”
    作为一个老辣的角色,混了半辈子马道,现在又是主持这逸城全盘事务的大当家——杜伯扬,不管做什么,心里所藏浩瀚如海。
    这一点,云珊心里清楚。
    四杰当中,除了不说话的冷无常,萧三郎和殷十三,一个柔,一个刚,本性实际都很纯良,其实很好相与。
    唯独杜伯扬不同!
    和杜伯扬面对面,云珊能够感觉来自于对方身上与众不同的压迫。
    而这压迫,此时此刻的她,偏偏揣摩不出来自于什么地方。
    云珊看了杜伯扬一眼,算是回应。她坐在旁边另一张凳子上,并没讲话。
    二人静坐,沉默,暂时占据彼此之间。
    杜伯扬打量着,玩味着,捻捻胡须,轻轻一笑,这才开口:“云姑娘很喜欢紫色,是吗?衣裳爱紫色,头饰上面,衬托珍珠的羽毛也是紫的。”
    秋水一样的眸子轮过来,神采乍现。
    杜伯扬佯咳一声,方才接下去:“我查过大江南北黑白两道几乎近百个大小帮派,从来没有一个姓云的,不管是老者,还是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直到昨天,我一睹姑娘真容,突然我想到了关键。”
    “云姑娘第一次出现便在江夏,那时候,我家公子才十三岁。如今再度出现,我家公子十五。”这段话说完,杜伯扬投向云珊的目光变得非常认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云珊还是没有回答,可是,一直沉静的神态还是犹如被风吹过的水波,兴起了阵阵涟漪。
    杜伯扬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和玉雪笙其实是一样的。荆州的肖夫人名义上是官员的遗孀,实际上她根本就是个江湖人。十多年前,还在大青山附近的她结识了正要离乡去荆州上任的秦玉川。”说到这儿,杜伯扬非常注意云珊,很失望,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疑惑的神色,“你知道秦玉川,那么,你也一定知道后来被封为诰命夫人的肖飞艳在江西时,就建立了一座莲花宫。”
    百花台,漪澜台,这些美女云集的地方,事实上统一属于背后的势力。这个势力的操控者就是肖夫人,肖夫人建立的组织,真正的名字叫莲花宫!
    这个名字从杜伯扬口中说出,云珊再也坐不住。
    她站起来!
    杜伯扬紧跟着也站起!
    徒手格斗,云珊不是杜伯扬对手。较量了几招而已,云珊被杜伯扬手臂挡了一下,踉跄后退,好几步,方才扶桌子站好。
    “云姑娘!”杜伯扬高喝。
    云珊苍白了一张绝世倾城的脸,咬牙道:“大当家当真要逼我吐露所有事情吗?”
    “如果不是云姑娘图谋在先,老夫自然不与你计较。”
    “倚天哥哥可知道?”
    杜伯扬一哂。
    云珊瞧着他,对他的不忿顿有所悟。
    倚天哥哥?
    这称谓来得如此亲密,杜大当家已经听不得她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大当家……”云珊满腹的话语,一时半会儿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思前想后,她还是承认杜伯扬先前的话,“你说得没错,我的出身,确实和玉雪笙一样。”
    “莲花宫的宫女以颜**分。”
    “红、黄、紫、蓝、白。”
    “你是紫色。”
    “紫剑侍女。”
    “姓‘云’的老者是谁?”
    “大当家——”云珊说不得,美丽的眼睛露出强烈恳求。
    杜伯扬冷冷一笑:“就算你不说,总有一天,我也会查个水落石出。”
    云珊向他走近半步,为难因而踯躅。因为有求于人,她从未有过,站定后,深深万福:“大当家,小女子人生路途坎坷,有些事,不是我不想说,而是……短短时间说不清,说了,你也未必相信。”停了会儿,站直身体:“我唯一想向你保证的,我心里,绝对没有想不轨于倚……”想到杜伯扬刚刚的哂笑,匆忙间还是改口,“——你家公子的意思。六年前是,六年后的今天,也是。”
    “莲花宫野心勃勃,和我们是敌非友。玉雪笙已经离开,我们和肖夫人之间,只有龃龉。”
    云珊不笨,当然无需听对方说太多。站在原地,出神好久,一张公诸于世未久的脸,神色竟然那等哀绝。
    她还想对杜伯扬说什么,可是,“莲花宫”以及“紫剑侍女”这些名字暴露,她在逸城,已然再也没有半分可以立足的理由。
    六小姐华淑琪天一亮就已离开。
    云珊这会儿取剑,收拾了自己的行装,在傅谦的密切监视下,当日也离开颐山。
    休息一上午,兴致勃勃来洗心楼的程倚天,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美貌多情的云妹妹,居然是和玉雪笙一样莲花宫的宫女。
    云妹妹怎么可能和漪澜台的人一样呢?
    但是,“她都已经亲口承认!”杜伯扬斩钉截铁的定论叫他无法否决。“六年前让你陪她放风筝,彻头彻尾就是谎言!老爷子忌惮得一点都没错!玉雪笙愿意来逸城,也是因为肖夫人委派她任务,她有这个野心想要掌控你,掌控所有在这儿属于你管辖之下的我们!”
    “你说谎!”程倚天用了很大力气很大声吼这三个字,吼完了,也知道自己吼得不对。杜伯扬的言论,前后联系实在紧密,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根本无须任何辩驳。
    程倚天想说的却只有一句:云珊不是玉雪笙!
    不是!
    为什么?
    他感觉!
    哪有那么从容典雅又知书达理的莲花宫女?纵然对他时时表示亲近,她所表现的和自己之间该有的分寸、该保持的距离,从来也没消失过。她说的那样好的见闻轶事,又写得那样好的“海”字。
    不要说玉雪笙会!
    玉雪笙不会,就是不会!
    老爷子不在,谁也不能真正阻止他冲出隐庄去。程倚天找过五里坡,找过他们昨天相遇一起的树林,甚至连吴不医的医馆都找过。
    吴不医不了解个中那许多隐情,摇着蒲扇只顾说:“怎么样,公子爷,云丫头这回总算把她的真面目露出来给大家看了吧……那小丫头和我们在一起,明明热得浑身都冒汗,拿着我送她的白玉清凉扇拼命扇,脸上却一点儿水渍都没有……唉,她那么遮着掩着不想你看见她的脸,你气得要赶她走,我很能理解……怎么啦,我说错了吗?”
    被众人耍得团团转的程倚天又是憋气又是难过,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吴不医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后面大喊:“还没跟我说那,那丫头到底长什么样儿啊?还是很丑吗?比她易容的样子还要丑?不会吧!哎!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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