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星稀,月遭云避。
    但当大军停下之时,元修成还是一眼便认出了立在大军身前的那两位少年。
    他怎么能忘得了他们,那个上云城冬天,他将他们带了出来,那是他们也是他命运的转折点,他眯起了眼睛盯着二人,身后的大军刀戟出鞘,杀机凛冽,只待他一声令下,便会倾巢而出。
    元修成却并未第一时间让他们出手,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值得纪念的时刻,理所应当的,他应该说些什么。
    “徐寒、刘笙。”他轻轻叨念着这二人的姓名,语调低沉,眯着的眼缝中闪烁着与这黑夜格格不入的光芒,如云海翻涌,如大浪拍岸。
    “元统领多日不见消瘦了许多啊。”但徐寒却显然没有元修成这感时伤怀的心思,他冷言说道,言辞之中包裹的尽是满满的杀机。
    这语调不善的言辞倒并未引来元修成的不满,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二位都曾是元某得力的左膀右臂,今日相见感慨万千,不若你我三人暂且放下兵戈共饮一壶?”
    徐寒一愣,是如何也未有想到元修成会在这时说出这样的提议,一时间并未在第一时间回应元修成。
    元修成嘴角的笑意更甚,他眯着眼睛望向徐寒与刘笙的身后,那里仓惶逃走的诸人的背影尚且依稀可见,他很笃定徐寒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因此他根本不待徐寒回应,便朝着身后的那位圣候大人递去一个眼色。对方会意过来,却是没有半分迟疑。
    当下便有两位甲士从大军中走出,抬上了一方案台,放上了一壶清酒与三尊酒杯。
    一身青衫的元修成迈步上前,朝着二人轻声言道:“请。”
    却如他所料,想要为诸人争取更多时间的徐寒终究还是压下了心底的狐疑,迈步走到了那案台前,与刘笙一起盘膝坐下。
    元修成态度恭谦的为二人一一斟酒,随后举杯面朝二人:“故人相见,这一杯我敬二位。”
    二人按杯不动,显然都弄不明白这元修成的葫芦里究竟买的是什么药。
    之后,元修成又将自己那酒杯斟满,而后,他伸手把玩着酒杯问道:“徐兄以为天策府何如?”
    徐寒闻言沉默,并不答他,只是目光炯炯的盯着元修成。
    元修成依旧不恼,他的目光越过徐寒看向徐寒身后,意有所指的笑道:“徐兄还是说说吧,趁元某人现在还有心思与你闲聊。”
    徐寒的双眸一凝,他知道元修成的言下之意,故此在微微沉吟之后,徐寒终是言道:“不至欺世盗名,也远算不得光明正大,与你我一般,与天下世人一般,善恶掺杂,仅此而已。”
    元修成的眉头一挑,似乎有些诧异:“想不到在徐兄心底,元某人还未有算得上是大奸大恶。”
    徐寒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竟是自己提起了杯盏朝着元修成一敬,随即一饮而尽。
    “徐某看事,从不看善恶,只分对错。”
    元修成笑问道:“那以徐兄的目光看元某,是对是错?”
    徐寒哑然,不是不愿回应元修成此问,而是不知当如何回应。
    元修成见状又连饮三杯清酒,他的脸颊泛起了潮红,再次言道:“我之兄长,号称漠北刀王,世上之人都知他凶名赫赫,即使现在提及,元归龙三字,也足以让天下仙人大半胆寒。”
    “但他死了。”
    “死在了太阴宫那位神无双的手上,和你那位师伯一起死在了那里。”
    “他们为这个天下而死,可天下却无一人得知。你观那赤霄门的掌教谢闵御,历三劫而不死,自诩为神无双之下的天下第一人,可他在做什么?蝇营狗苟,喋喋不休,自以为精于算计,殊不知只是棋子;你再观这天下芸芸众生,大楚吞龙而生,那亡龙之相高挂城头,大夏怎么说也庇佑了他们两百余年,不说衣食无忧,但比起陈周二国,他们的处境不知好了多少倍。”
    “可他们呢?区区一枚圣药便让他们变了心肠,改了国姓,殊不知所谓圣药不过穿肠毒物,着实可笑。”
    说道这处,元修成脸上的笑意更甚,他在饮下了三倍清酒,脸色泛红,眯着的眼缝中,目光朦胧。
    徐寒看着有些失态的元修成眉头皱起,他沉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元修成又为自己倒上了一杯清酒,笑道:“元归龙、墨尘子也好,穆玉山沧海流也罢,无论如何,于看来都称得上英雄二字。但同样,他们也都很蠢,他们用自己的命对这方千疮百孔的世界修修补补,却未曾去想过,这样的世界究竟值不值得他们用命去换。”
    “大难将至。”
    “我不知道为什么天上的人总想着要杀了徐兄,但世界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有万域星空,有繁花似锦。元某喜欢徐兄,我想我们可以联手,从这个世界中得到些东西,然后跳出这方天地,自此逍遥自在,岂不美乎?”
    所谓大难将至,所谓星空万域这都是徐寒从某些隐约的线索中得到的东西,他不曾想过元修成竟然对此也一清二楚,他有些诧异,但却将之压在了心底,并未表露出来,他沉声言道:“徐某一直以为,元大人弃了天策府投身森罗殿是因为对方开出了足够的筹码,现在看来倒是徐某小看了元兄。”
    “元兄的心底装着的是万里海川,森罗殿这道江河看样子是容不下元兄了。”
    元修成飒然一笑,又举杯朝着徐寒一敬,然后又独自一饮而尽,做完这些,他再次抬起头望向徐寒身后,那里奔走的人群早已消失不见。
    “他们已经安全了,徐兄可以去寻他们了。”
    徐寒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他不免有些不解:“怎么,你不要杀我了?”
    “徐兄开什么玩笑,方才元某还说过要与徐兄联手,怎么会杀徐兄呢?”元修成笑道。
    徐寒自然不信他这话,他反问道:“那这么说来元大人领着这千军万马来此,只是为了与徐某饮酒了吗?”
    元修成站起了身子,无奈的耸了耸肩膀言道:“事实就是如此,不管徐兄信与不信。”说道这处,他忽的顿了顿,语调又阴沉了几分:“就跟此去南下,徐兄也会遇见许多你不愿相信的事情,但他们却注定要发生。”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徐寒觉得在说这话时的元修成仿佛意有所指,就像是他看穿了某些东西一般,这让徐寒的心底不免升起了些许不安。
    他与刘笙也随即站起了身子,他虽然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元修成忽然转了性子,但既然对方放他离去,他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在那时与刘笙一道朝着元修成拱了拱手,这便要转身离去。
    而就在那脚步迈出的瞬间,元修成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他说道:“徐兄此去艰难,但莫忘了若是需要,元某人会永远是徐兄的朋友。”
    徐寒闻言,身子一顿,但却未有转身,在微微点了点头后,便与刘笙迈步消失在了夜色中。
    ......
    元修成眯着眼睛看着那消失在夜色中的两道背影,脸上那盎然的笑意在那一瞬忽的消失不见。
    他当然想要杀了徐寒,这一点在徐寒搅乱了他在偃光城的布局之后便愈演愈烈,更何况森罗殿与那位神无双的交易中很明确的提到了这一点,杀了徐寒,于元修成来说是一个足以巩固他如今地位的最好筹码。
    可徐寒的成长已经到了一个足以让人心颤的地步,想要杀他早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元修成掂量过自己手中的筹码,一位圣候、七位圣子,在面对本身实力便强得可怕,且又有一位妖王臣服的徐寒时,并未有太大的胜算。
    不过这些却不是元修成真正放下杀心的原因,他善于算计,若是愿意他甚至可以调集景州的大军一拥而上,生生耗死徐寒,这对他来说依然算得上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但他却并未有这么做,原因亦很简单。
    就在他等到徐寒的位置领着大军倾巢而出的晚上,有个人找到了他,他给了他一样东西,一样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东西,而就是这个东西,让他改变他的想法。
    “大人,就这样放他们走了吗?”这时那位圣候大人凑了上来,不解的看着元修成问道。“他此番南下很有可能是为那大夏皇帝做说客的,若是夏周联合,我大楚岂不危矣?”
    元修成闻言终是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了神来,他看了一眼一脸急色的圣候,目光在他那一派忠君为国的焦急脸色上扫过,元修成的嘴角不禁在那时露出了一抹怜悯的笑意。
    圣候?
    皇帝陛下?
    有什么意义呢?不过都是在黑暗中爬行的蝼蚁,自以为机关算计,到头来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些人手中的玩偶。
    念及此处的元修成摇了摇头,嘴角挂起了一抹苦笑,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曾经的想法当是如何的幼稚。
    但他却并没有去纠正这位圣候大人的想法的心思,他很是配合的点了点头言道:“唔,大人所言很有道理,看样子是元某失算了。”
    那圣候大人闻言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得色,他又言道:“那在下现在便领军前去追击?想来他们携老带幼,必然走不了多远。”说罢,那圣候大人的脸上写满了即将建功立业的兴奋之色。
    “那大可不必,他们既然要南下,必然要经过景州的景秀关,大人何不在那里以逸待劳。”元修成笑道。
    那圣候闻言一愣,有些迟疑的言道:“可是...”
    他虽然算不得聪明,但也并不愚笨,既然是要追杀徐寒,直接杀过去便可,如此南辕北辙,其中就里却是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元修成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他言道:“你附耳过来。”
    那圣候不疑有他赶忙凑了过去,只听元修成在他的耳畔轻言了几句,那圣候脸上顿时露出了茅塞顿开的神情。而后他赶忙朝着元修成一拜,言道:“谢过大人指点迷津。”
    元修成却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言道:“此事兹事体大,圣候大人若是办妥了,届时陛下一统天下之后,必定会记大人一个扶龙之功。”
    这话出口,那圣候浑身颤抖,面色潮红,他言道:“元大人放心,能为陛下尽一份绵薄之力,在下虽死犹荣。”
    “嗯。大人此番言辞,我自会转告陛下,徐寒那贼人此刻正在路上,大人就快些启程吧。待到你功成归来,我在大设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元修成再次言道,那语调之中已然透露着些许不耐烦的味道。
    不过被即将获得的天大功劳冲昏了头脑的圣候自然是无法感受到这一点,他很是感激的点了点头,有朝着元修成连行了数道大礼,这才起身领着十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的错开徐寒等人离去的道路,朝着另一个方向赶赴景秀关。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此番离去,端是黄沙漫天,地颤山震。
    立在原地的元修成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大军,眼睛再次眯了起来,他呢喃道:“都说十万大军斩阎罗,呵呵,你们啊,杀不了徐寒,去了阴间倒是可以试一试能不能斩了那阎罗,为你们的皇帝陛下在黄泉开路。”
    说罢这话,元修成身上的长袍忽的开始翻涌,一道道黑气自他袍下涌出。
    那些黑气不断的缠绕盘踞,最后竟是化作了一尊黑色人影,他于元修成的身旁与之并肩而立,在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大军离去的方向之后,忽的言道:“这种感觉如何?”
    元修成摇了摇头,沉声回应道:“并不算好。”
    “虽然他们蠢了一些,但我们在那些人的眼里比起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元修成说着转过头看向身旁的黑影,又言道:“因此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悲切。”
    不过说道这里,元修成便收起了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的心思,他转而又问道:“你到底是如何得来那东西的?”
    那黑影笑了笑,言道:“天上那些家伙太害怕魏长明了,这方世界自立下便有的规矩,天劫之数九便为极,可偏偏他们为了杀了魏长明,坏了规矩动用了第十道天劫。”
    “最后魏长明被监视者接走,这方本就千疮百孔的世界愈发破损不堪,这样便有了让那东西来到这方世界的可乘之机。”黑影很有耐心的与元修成解释道。
    元修成的眉头一挑,言道:“看样子你早就算到了这一步,嗯,说起来这么多年来你始终如此,事事都快我一步。”
    那黑影闻言倒并未露出多少的得意之色,反倒是感叹道:“不过站得比你高了一点,所以免不了每次都清醒得比你早上一点,仅此而已。”
    “接下来咱们该做些什么?”元修成又问道,“按时间算起来,咱们似乎走得慢了一些吧,那些家伙估摸着又要开始了...”说道这处,元修成还有意的朝着天上看了看,似乎意有所指。
    “该落的棋子我们都早已落下,该布的局也已按部就班,我们现在要做的就只有等了...”黑影轻声言道,他眯着的眼缝中渐渐有某些光芒闪烁。“不过最近,我倒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而我们在此之前却始终将他忽视...”
    二人的谈话还在继续,但语调却极为古怪,似乎并非是单纯的合作,而更像是那相识数十载的好友。
    “什么东西?”元修成问道。
    “一个和我们一般躲过了天上那些大人物的眼睛的东西。”黑影言道。
    “怎么?听你的意思是想要除掉他?”元修成再问道。
    “那倒不必,毕竟他尚且还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看一看再说吧。”黑影言道,很明显的是,今日他的话比起以往似乎要多出许多。
    元修成听闻此言倒是未有再追问下去,他耸了耸肩言道:“那也就是说咱们现在就只能继续等下去了?”
    “不耐烦吗?这么多年都等过了,这一小会反倒不想等了?”黑影问道。
    “那倒不是,只是一出戏,你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处剧情,每一句台词你都烂熟于心,哪怕它再跌宕起伏,你终归还是会觉得无趣。”元修成无奈的说道。
    黑影对此不置可否,他的一只手忽的伸出,身后顿时黑气涌动,而那些黑气在他的趋势又很快将周遭的空间变得扭曲,化作了一道漆黑无比的通道。
    他言道:“走吧,这出戏不管你愿不愿意,咱们都得看下去。”
    元修成再次耸了耸肩膀,未做多言,便随着那黑影转身迈步走入了那漆黑通道之中。
    大军远去,此地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那步入黑暗的二人的声音尚且还在隐隐约约的传来。
    “对了,这一次究竟是第几次了?”
    “第十九次,也是...最后一次。”
    “这样吗?也对,是时候该结束这场无休止的轮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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