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楼是横皇城数一数二酒楼。
    于这酒楼中出入的大抵都是横皇城中的达官显贵,随便挑出一位酒客,说不得便是某位朝中大臣的公子,又或是某位王爷的世子。
    甄玥当然不认识这横皇城中的大人物,她来到此处,只是因为在某一日她忽的发现在这酒楼外,始终盘踞着一群小乞儿。甄玥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她对这群乞儿动了恻隐之心,因此一得空闲,便喜欢带些饭菜来此处,分给这些乞儿。
    “多吃些。”
    她看着低头啃着馒头的小乞儿,笑着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她多少有些心思。
    或许她不能再在这横皇城中待太久的时日了,徐寒似乎是铁了心要赶她离去。
    她不太能理解徐寒的心思,或者说,徐寒整个人对她来说都是一个谜。
    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想要将之一探究竟。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想法,至少在她前二十年的生命里,她从未对任何一个人生出过这般强烈的好奇心。
    想到这里,甄玥有些苦恼的摇了摇头,她索性收起了这些心思,微笑着看向这群小乞儿言道:“你们喜欢吃什么?都可以和姐姐说,姐姐明天再过来,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们了。”
    “为什么?”小乞儿们闻言纷纷诧异的看着甄玥,眸中的不舍自然是溢于言表。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姐姐也有姐姐的事情。”甄玥试图用一个这般年纪的孩子能够听懂的逻辑,讲述自己的理由。
    不过很显然,她并未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小乞儿们瞪大了眼睛,眸中泪光闪动。
    那样的不舍,并不只是关乎于这能保住性命的一口口舌之物,更是源于对于小乞儿们来说,甄玥是他们在这世上所能感受到的少有的温暖。
    而正是这样难得的温暖,方才让他们分外珍惜。
    甄玥有些受不了小乞儿们这样的目光,她顿时手足无措。
    为此她废了好些功夫,方才安抚好这些孩子。
    直到目送这些孩子离去,她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随后收拾好东西,正要起身离去,可就在这时,耳畔却响起了一道声音。
    “你这样帮不了他们的。”那声音这般说道。
    甄玥一愣,转头望去,却见徐寒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她有些诧异,以至于一时间并未回应徐寒的话。
    “在黑暗中跋涉的人,见惯了冰冷,一旦拥有过些许温暖,之前习惯的寒冷,便会变得愈发难熬。”少年似乎并未感受到她的诧异,依旧自顾自的言道。
    这话里的语调着实太过深沉,让甄玥不知但如何回应,因此,她再次沉默了下来。她并未听懂徐寒的话里的意思,但本能的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么,故而低着脑袋,就像是犯了错的孩童被长辈抓了现行一般,惶恐不安。
    徐寒沉默了一会,看了看女子,这才再次言道:“陪我走走吧。”
    甄玥又是一愣,似乎有些不习惯少年的主动邀约,又或是听出了少年语调中忽的出现的那抹少见的温柔。在她愣神的档口,少年却已然迈出了自己的步子,甄玥豁然醒悟了过来,当下赶忙快步跟上。
    手腕上那个徐寒为她系上的铃铛,那个险些要了她性命的铃铛,随着她的奔跑在夜色中荡开阵阵悠扬的轻响,久久不曾散去。
    ......
    二人走在横皇城的街道。
    即使此刻已经到了亥时,两侧的商贩依然在卖力吆喝,似乎对于横皇城来说,并没有夜晚这样的概念。
    “你和我以往的一个朋友很像。”徐寒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再次出声言道。
    正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女子抬头看向徐寒,她忽的发现,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分明在笑。
    出于某种女人特有的直觉,甄玥于那时问道:“女的?”
    徐寒微微一愣,他有些诧异的看了甄玥一眼,如实的点了点头言道:“嗯。”
    “很重要那种?”甄玥也问道,她的情绪多少有些复杂,但却很快被她压下,脸上始终带着一股虽不是发自真心,却又确实灿烂无比的笑意。
    “很重要。”徐寒点了点头,他的回答来得很快,也很笃定,几乎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
    “哦。”甄玥闷声回应,随后脑袋再次低了下去。
    沉默再次将二人笼罩。
    只有甄玥手中的铃铛,还在夜色中叮叮作响。
    或许是这铃声让徐寒想起了什么。他侧头看了女子一眼,又问道:“你不怕我?”
    甄玥愣了愣,她再次抬起头,见徐寒的目光落在了她手腕上的铃铛上,她大抵便猜到徐寒指的是那一夜的事情。
    她笑了笑:“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清楚那不是你,所以,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甄玥的回答多少有些出乎徐寒的预料,他喃喃自语道:“那不是我吗?”
    “那谁又是我呢?”
    或许是徐寒这语调中少有的迟疑,又或是读出此刻徐寒心中的困惑。
    甄玥的脸上有些诧异,但这样的诧异在数息之后又忽的融为了温柔,她又笑了笑言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跟在你身边是最好的选择吗?”
    “嗯?”徐寒一愣,不知所以的看着女子。
    “我觉得刘笙对你似乎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为他拼命。”
    女子对于徐寒的诧异,并不以为意,她于那时鼓足了勇气,用自己的眸子直直的看着徐寒,就好似用尽了毕生的温柔一般,如是言道:“而我想,一个愿意为别人拼尽性命的人,总归不会太坏。”
    徐寒在短暂的诧异之后,不禁又问道:“就这么简单吗?”
    “当然不是。”甄玥出乎徐寒预料的点了点头,那时女人的脸上第一次在徐寒面前展露出一抹揶揄的笑意,她眨了眨自己乌溜溜的大眼睛,言道:“为什么,你不比我更清楚吗?”
    不知是不是这话戳中徐寒心头的软肋,那少年的目光少见的开始躲闪。
    他想了半晌,最后也只是回应道:“对不起。”
    这样的回答早在甄玥的意料之内,但饶是如此,女子的心头还是忍不住浮出一阵失落。
    但很快她便将这样的失落遮掩了下去,但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浮现的又是那灿烂无比的笑容。
    “我知道。”她这般言道,“你是为了我好。”
    这并不是一件特别难以理解的事情,之前徐寒对她的态度虽然算不得如何的好,但自从那夜的异变之后,她对徐寒袒露了些许心迹,少年便再也没有强迫过她离开,如今的再次提及此事,便是从那日见过那位森罗殿的大人物之后。
    以她的眼界自然弄不明白元修成让徐寒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但却隐隐猜到,这位少年似乎并不打算顺了那位大人物的心意,而违背这些人的心意,自然免不了的是需要承担某些代价。
    甄玥并无法去揣测这样的代价究竟是什么,但却也知道它的重量,似乎远远超过了这少年肩膀所能承担的范围。
    所以他让她离开,做法或是态度虽然显得不近人情,但她却知道,这冰冷背后藏着的是怎样一份温柔。
    “你说得很对,在黑暗中跋涉的人,见惯了冰冷,一旦拥有过些许温暖,之前习惯的寒冷,便会变得愈发难熬。”甄玥却并无顾忌此刻徐寒感受的意思,她依旧自顾自的言道:“但若是没有那些许的温暖,人又能靠什么支撑自己度过漫长的寒冬呢?”
    “其实我和那些小乞儿们一样,那些年大周灾害连年,山中匪盗横行,一天那些匪盗杀进我们的村子,我爹娘将我藏在水缸之中,方才躲过了这灾劫。”
    “可当我爬出水缸的时候,包括爹娘在内,村里所有的人都死了。”
    “那时的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又该怎么活下去。”
    “我就这样守在了我爹娘的尸体前,整整一天一夜,直到太阳再次落下,星光顺着房屋的缝隙照入房门。”
    说到这里,甄玥顿了顿,她的脸上忽的浮现出一抹笑意,她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恍惚,就像是又见到了那日的星光。
    “我忽的记了起来,我爹曾经给我说过,死掉的人,灵魂回去向星海,化成星星在天上看着地上的人。星星就是他们的眸子,星光就是他们的目光。”
    “那星光让我感觉到,我的爹我的娘都在天上看着我,我要活下去。”
    “于是,我顺着星光跋涉,走了很远很远,我遇见了胡马、遇见了鲁压山....遇见了他们所有人,我活了下来。”
    “而让我熬过寒冷与饥饿的东西,就是那夜星光带来的温暖。”
    甄玥再次转头看向了徐寒,她的目光有些闪动,她直直的盯着少年,说道:“我会离开的,但我要谢谢你,你也是我以后路上的星光。”
    女人说完这话,忽的长舒了一口气,她就像是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一般,如释负重。
    然后她转过了身子,迈着步伐就要离去。
    可刚走出数步,她的脚步却又忽然停住,她于那时转头看向徐寒,问道:“对了,有件事我又没有与你说过?”
    或许是女人之前那番话带来的触动,又或是此刻天上的星光将她的模样照得太过明艳,徐寒愣了愣,方才问道:“何事?”
    “你远比你想象中要善良得多...”
    女人说完这话,便再无半点留恋,她再次转身离去。
    她背后的马尾随着她步伐来回晃动,连同着她手上的铃铛,发出的阵阵轻响,在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清晰的传入徐寒的耳中。
    ......
    离开后的甄玥,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她并没有多少遗憾,本就萍水相逢,既然流水无意,强求未必便有好的结果。
    这样的释然让她如释重负,那块压在她心底的石头也终于被挪开,她觉得轻松,但轻松之余终归有些不舍。
    她走过了街头,来到一处巷子口。
    小巷中没有半点光芒,漆黑一片,就像她之前的人生。
    但她想,只要穿过黑暗,总有光芒照进来的一天。
    所以她没有多少迟疑,迈着步子便走入了巷口,倒不是因为心中那忽然涌起的感慨,只是单纯的因为,这里是回家最近的路。
    说到底,她已经习惯了与胡马等人相依为命的生活,以后的日子恐怕会依然如此。
    她想着这些日子的境遇,恐怕胡马等人也为她颇为忧虑,她多少有些歉意,想着回去之后,好生与他们道谢。
    念及此处,她的脚步愈发的轻快。
    可就在她走入巷子中心的时候,数道黑影却忽的蹿了出来,将她的身子团团围住。
    ......
    徐寒看着甄玥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帘,他终于回过了神来。
    一旁的玄儿与嗷呜大抵是弄不明白这一对男女之间的纠葛,无聊透顶的他们早早的便被路旁一家卖冰糖葫芦的商贩所吸引,一大一小,一狼一猫蹲坐在商贩旁,瞪大了眼珠子看着那一串串沾满糖水,看上去美味可口的糖葫芦。
    回过神来的徐寒看着这两个馋鬼,顿时苦笑着摇了摇头。
    “嗷呜!”
    “喵呜!”
    两个小家伙似乎也看出徐寒结束了之前的事情,侧过脑袋纷纷朝着徐寒喊叫道。
    那一脸焦急的模样就像是在催促徐寒快些给他们弄些吃的来一般。
    徐寒拿这二“人”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苦笑着走到了那商贩的跟前,从怀里掏出了些许银钱递了过去,从商贩手中买下两串葫芦,递给这两个小家伙。
    “公子这猫狗还真是聪明。”赚到钱的商贩自然是毫不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词,笑呵呵的言道。
    徐寒微笑着朝着对方还礼,这才领着吃完葫芦的小家伙,准备回到自己别院中。
    吃过东西之后的嗷呜与玄儿倒是心满意足,玄儿蹲在了嗷呜的身上,酣然入睡,嗷呜对于玄儿这样的做法倒是没有半分的反感,任由玄儿如此,屁颠屁颠的跟在心事重重的徐寒身后。
    徐寒的心情自然不会太好。
    执剑人大会就要开始,他并未有十足的信心,而自己之前一个月的闭关同样毫无收获,刘笙的事情也让他异常心忧,这些事情大大小小的搅合在一起,即使徐寒也难免觉得有些头痛。
    “公子,烤好的红薯五文钱一个,要不咯?”这时身后忽的传来一道声音。
    想着心事的徐寒,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
    然后便再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迈步离去。
    可谁知那身后的商贩却并不领情,竟是快步追了上来,又再次问道:“公子,五文钱的红薯,好吃着呢,要一个咯。”
    那明显带着某种乡音的古怪语调让徐寒有些心烦,他转过头,正要喝阻那商贩,可在那时却看清了那商贩的模样。
    他的个子不高,约莫五尺出头,虽然带着兜帽,低着脑袋,但从之前那稚嫩的语调中却不难猜出,这小家伙的年纪应当并不大。
    二月的横皇城虽然已经渐渐回暖,但于这深夜中却依然带着些许凉意,相比这下眼前这小家伙身上的衣衫便显得有些单薄。
    而他此刻递来的那红薯,被烤得焦黑一片,自然没有任何的卖相可言。可小家伙却似乎对此一无所觉,依然固执的将红薯送到徐寒的身前,似乎也是从徐寒这停驻的脚步中闻到了希望,小家伙还晃了晃手中的红薯,颇为希冀的重复道:“可好吃了,公子要一个咯。”
    徐寒大抵可以想象,这个小家伙此刻的境遇,若非太不得已,估摸着这个年纪的孩童大抵是不会在这样的寒夜里,带着一个烤焦的红薯,四处推销。
    可要是换在以往,徐寒大抵还是不会去买下这样一个红薯。
    毕竟于他看来这样的善意,对于身处窘境的人来说并无太多助益。可或许是之前甄玥那番话的缘故,徐寒在微微一愣之后,还是掏出了钱,递给了那小家伙,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红薯,转身方才再次离去,却并未注意,被接过红薯后,那兜帽下的身影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并未来得及将话吐出。
    离去的徐寒,掰开了那红薯,尝了尝其中的果肉,一股难以名状的焦糊味便充斥了他的味蕾。他撇了撇嘴,将那黑漆漆的红薯扔到了一旁,嘴里嘟囔的一句:“真难吃。”
    只是,他大抵想不到的是,在他离去之后,那位卖红薯的小家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当然还有扔掉红薯那般随意的动作。
    那小家伙好似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跺了跺脚,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其下一张俏丽至极的脸蛋。
    她竟是一位女孩。
    此刻女孩漂亮的眸子中充斥着满满当当的怒火,她鼓着腮帮子,气急败坏的咬牙言道:“姓徐的!姑奶奶好心给你做红薯,你认不出姑奶奶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扔了我的红薯!”
    “你等着,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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