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仇离在宿醉后的头痛中醒来过来。
    他有些昏昏沉沉的站起身子,屋外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下来,不大的院子里湿漉漉的一片,水汽朦胧。
    “喵?”一只黑猫落在了他的跟前,眨着它琥珀色的眸子,歪着脑袋看着他。
    “你醒啦?”而后那右臂绑着白布的少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走了进来,递到了他的跟前。
    楚仇离有些恍惚的接过了米粥,凑近鼻子嗅了嗅,很香。
    他忙不迭地喝下一口,被酒水侵泡了一夜的小腹中,因为米粥灌入升起一股暖意。
    “好东西。”中年大汉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脸上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神情。
    “锅里还有不少,楚大哥若是喜欢,等下我再去给你盛出来。”少年淡淡一笑,轻声言道。
    “自己来,自己来。”大汉笑说道,便一口将碗中剩余的米粥尽数吞入肚中。然后他便站起身子,便要去盛米粥。
    “楚大哥。”
    只是这脚步方才迈开,少年的声音却忽地响起。
    “嗯?”大汉不解的转过头看向少年。
    少年却并未言说,而是在那时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楚仇离顺着少年的手指望向他所指的地方。
    那是一处阁楼,高约莫三四丈的样子,通体用红木铸成,虽然别致,但在这繁华的长安城中却算不得如何出奇。只是素来万事都不曾放在心上的中年大汉,在看见那阁楼之时,身子却是莫名一震。
    但很快他便遮掩下了这样的异色,故作淡定的一脸疑惑的看向徐寒。
    “怎么了?徐兄弟喜欢那阁楼?”
    “不成不成,太女儿态了。”
    大汉一本正经的说道。
    少年对于楚仇离的话却不以为意,反倒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楚仇离问道:“那阁楼的主人,楚大哥认识吗?”
    楚仇离打着哈哈,正要否认。
    “一位青衣女子。”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昨日你饮酒喝醉,那女人就站在那阁楼上望了你一宿。”
    姓楚的汉子脸色一滞,还是笑着言道:“不奇怪,不奇怪,你楚大哥我在长安城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仰慕我的女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估摸着又是一个痴情女子,可惜我志不在此,志不在此。”
    这样的浑话可谓纰漏百出,但少年却出奇的点了点头,似乎没有了追究的意思。
    就在中年大汉暗暗松下一口气时,那少年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可是,楚大哥昨日连唤了冉青衣这个名字,足足九十三次...”
    “这又是为何?”
    少年端坐在木桌旁,伸手打理着黑猫毛发上的灰尘,头也不转的言道。
    ......
    苏慕安跟着一行人穿过了太阴宫中一道道白色的宫墙,随处可见的是一位位身着白衣的儒生,在宫门中来回穿梭。他们中有不过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也有胡子拉碴神色肃然的中年男子,更不乏一位位鬓毛染霜年近古稀的老者。
    他们大抵行色匆匆,手上各自执有不同的书卷。
    苏慕安看得稀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小家伙,你想好没有你的问题?”那身着黑袍绣有恶龙的男人,转过头笑呵呵地看向苏慕安。
    苏慕安有些苦恼的摇了摇头,他昨日一晚都未有睡好,辗转反复的想着他应该问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小小年纪的他也意识到,这样的机会极为难得,可是想来想去,也下定不了决心。倒不是他心中无惑,反倒是有太多问题想问,到最后,却决定不下,究竟该问哪一个?
    “不如我帮你想一个可好?”男人温言说道,脸上挂着的和煦笑意,让不熟悉他的人,免不了对他生出人畜无害的善意。
    苏慕安倒是一个直性子,有人愿意帮他解惑,他自然高兴,想也不想的便问道:“好啊,问什么?”
    男人闻言,脸上的笑意更甚。“你不是说你欠了那赊刀人一刀吗?不如就问问那赊刀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这话出口,还不待苏慕安给予回应,一旁的宁竹芒便看不下去了。
    “我看是你元阎罗想要知道吧?诓骗孩童也不怕失了身份?”宁竹芒冷哼一声,如此说道。
    但那黑袍男人却不以为意,他脸上依旧带着春风般的笑意,盈盈言道:“人活一世,世间浩淼诡诞。多知道一些总是好的,于己有益,于小兄弟也有益,怎能说是诓骗呢?”
    “是啊,宁大叔。这位前辈只是在帮我出主意,没有骗我。”心思单纯的苏慕安在那时赶忙言道,大有帮着男人说话的意思。
    宁竹芒闻言一阵气结,恨不得当场便拿出一个木棒敲开苏慕安那榆木脑袋。
    “慕安。”好在这时,那元归龙的声音忽的响起。“莫听他人言,只求本心。”
    素来尊师重道的苏慕安赶忙点了点头,“是,师父。”
    他如是说道,却未有注意一旁的那位黑袍男人在那时很是不满的撇了撇嘴。
    ......
    “这么说来,这世上还真的有一个宗门唤作盗圣门?”徐寒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中年汉子,轻声言道。
    此言出口,顿时招来了楚仇离的不满。
    “什么叫真有一个,本来就有!我楚某人行得端坐得正,何时诓骗过你?”楚仇离嘴里含着还未吞咽下去的米粥,大声的反驳道,顿时米粥喷洒溅了一旁的玄儿一身,惹得那黑猫发出一阵不满的嚎叫。
    “好,好,好!”徐寒连连说道,见男人脸上的怒意平息,这才接着问道:“那那位白凤部的御使冉青衣说起来还是楚大哥的同门咯?”
    “唉。”听闻此问的男人一把放下了手中瓷碗,碗中的米粥被这力道所震,散落些许落在了木桌上。
    “岂止是同门这般简单。”
    男人在那时抬起了头,仰望天空,雨后的阳光落下,照在他的侧脸,将他浓密胡须上的米粒映得清晰入目。“遥想当年,我十八岁,她也十八岁,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盗圣门中,两门绝学,一门欺天,一门窃命。我二人受师父亲传,她习得前部,我习得后部...”
    楚仇离一脸神往地缓缓言道,眸中的光芒深邃,好似又回到了他口中的那个十八岁。
    咚!
    咚!
    咚!
    只是这故事方才开头,那院门方向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楚仇离停下了嘴里的话,侧头看向徐寒,徐寒也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显然也并不知道此刻究竟是何人到访。
    但他还是站起了身子,走到院门方向,打开了院门。
    入目的却是一张他颇为熟悉的脸庞。
    那是一位生得浓眉大眼的少年,身着一身紫袍。在看见徐寒之时,少年展颜一笑,然后朝着他盈盈一拜,言道:“宋某见过徐兄。”
    宋月明的到来有些出乎徐寒的预料,他微微一愣还是沉声言道:“宋兄里面请。”
    言罢他便领着宋月明穿过了那狭窄的院落,来到了屋内。
    “楚大哥也在啊?好久不见。”宋月明见着了屋中的楚仇离,亦是恭敬的行了行礼。若非此刻,他身上那一身代表着执剑堂堂主的紫袍,他这般作态,不免让人恍惚得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在玲珑阁小轩窗上的光景。
    但毕竟时过境迁,楚仇离看了看宋月明,朝着他点了点头,起身便收拾起桌上的碗筷,言道:“你们聊,我去收拾收拾。”
    这话说罢,中年大汉这才离去。
    徐寒看了看男人离去的背影,眼睛微眯,他心里不免有些惋惜,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让这男人吐露心声,却被忽然到访的宋月明搅了局。
    “徐兄不坐吗?”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那宋月明已然自顾自的坐了下来,笑盈盈的看着徐寒。
    回过神来的徐寒不得不收起心底的遗憾,于宋月明的对面坐下,看着眼前这少年,言道:“宋兄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陋舍?”
    “陋舍?”紫袍少年闻言,转眸看了看徐寒的小院。“颇有当年那小轩窗的味道,宋某甚是怀念当年光景,喜欢的紧,怎能言说是陋舍呢?”
    “当年光景?”徐寒闻言却是一笑,“宋兄现在位居执剑堂堂主,又是司空长老座下的左膀右臂,比之当年,可谓云泥之别,这怀念却是叫徐某不知如何说起。”
    宋月明自然听出了徐寒的话里有话,他倒也并不反驳,只是淡淡一笑。
    “宋兄你我之间还是不要虚与委蛇了,来此究竟何事,还是明说吧。”
    宋月明闻言倒也不恼,他自顾自的端起木桌上的茶杯,眯着眼睛言道:“在下此行是想救徐兄一命。”
    “哦?如何救?”徐寒眉头一挑,问道。
    “徐兄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清楚到了今日,祝贤也罢,司空长老也罢,之所以还未对徐兄动手,顾忌的是被天策府握在手中的冀州之地,以及那位漠北刀王元归龙。”
    “如今徐兄离开了天策府,那这顾虑的前者,便不在对徐兄有用,而至于那位元归龙嘛...估摸着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了,所以徐兄若想活命,在下以为还是要早作打算。”宋月明轻言说道。
    “宋兄的意思是?”
    “交出刑天剑。”宋月明的声音在那时忽的阴冷几分。
    徐寒对他此言似乎早有预料。
    “交出刑天剑徐某便可活命吗?且不说祝首座能不能放下那杀子之仇,那坊间关于徐某的传言我想宋兄不会没有听过吧?”
    “徐兄是说,那传闻徐兄是当年侥幸活下的皇子,正该继承大统?”
    “祝贤的心思路人皆知,他既然想要成就帝王大业,我这所谓的真命天子岂能逍遥在外?”
    “徐兄信了此言?”宋月明眉头一挑,笑着问道。
    “我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祝首座此人从来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我不是皇子,此剑便是我安身立命的筹码,我是那皇子,此剑在手,龙气相护,无人杀得了我。于情于理,宋兄认为我能交出此剑吗?”
    听到这里的宋月明知道今日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徐寒手中取走此剑,他索性收起了再在此事上多费口舌的功夫。他随即站起了身子,又言道:“祝龙起的死我想并不是徐兄一个人的事情,听说子鱼师姐已经随着那位蒙公子去了陈国。不知是不是与此事有关?”
    “怎么?宋兄想要帮祝首座探听真相?”
    “徐兄误会了,你也知道那位首座大人的性子,为了给自己儿子报仇,他可不会细究子鱼师姐究竟与此事有否牵连,只要有半分的存疑,便会痛下杀手。”
    “是吗?但子鱼毕竟是陈国的皇后,我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祝首座为了他的千秋大业,恐怕不会节外生枝。”
    听闻此言的宋月明眸中的笑意更甚了几分,他言道:“若是徐兄打着这样的主意那恐怕就要令徐兄失望了。”
    此言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一样事物递到了徐寒跟前。
    那是一封书信,上面用笔墨写着一道字迹,似乎是某处传来的密函,信纸的边角处尚还有用于封存的红蜡。而待到徐寒看清上面的字迹之时,少年的瞳孔陡然放大,骇然之色浮上了他的眉梢。
    那上面如此写着。
    “来隆元年一月十二日,陈玄机迎娶阎家家主之女阎燕燕为妻,立之为后。”
    ......
    房门的正中点着檀香,淡淡的香气与烟雾萦绕房门,将房间中的一切笼罩得朦胧起来。
    坐在那间名为凤来阁的房间中,苏慕安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周围的众人都正襟危坐,或闭目养神,或低头沉思,似乎都在安心等待着些什么。
    苏慕安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那位传说中的无上真人,还是未有来到。
    说不出是没了耐心还是屋内诡异的气氛让他不安,他总觉得有些不郁,想要与旁人说些什么,但就是平日里与他最为亲近的宁竹芒也好似换了一副面孔,目不斜视的坐立在原地,显然没有理会他的心思。
    这样的窘境,约莫又持续了百来岁的光景。那凤来阁大门忽地被人推开,数十名白衣儒生鱼贯而入,分立两侧。
    静默而坐的诸人都在那时转头望去,苏慕安也从他们这样的表现中知道了那位无上真人恐怕就要登场,因此那少年亦屏息凝神,也随即转头望去。
    六百余岁的仙人,经历了世间无数风雨,这样的存在,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足以勾起这个少年心中的好奇。
    只是当那位仙人真的出现的时候,苏慕安却有些失望。
    没有想象中的仙风道骨,也没有期待里的琴笛梵唱。
    与其说是仙人,那位无上真人倒更像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他穿着宽大的白袍,袖口处绣着六道金线,脸上的沟壑纵横,像是那老树的树皮,几乎让人看不出他原来的模样。他行走的步履颤抖,甚至需要两位儒生在两侧搀扶,才能安稳的走到这凤来阁的高台上。
    虽然无上真人的模样与苏慕安想象中的相差极大。
    但素来良善的少年,依然对于这位老人抱有足够的敬意。
    “天下真是能人辈出啊,短短几个月的光景,我这太阴宫便来了几拨客人了。”坐于高台之上后,那位无上真人扫视了一番台下的诸人,随即言道。他的声音有些沧桑,但语调之中却又带着一股和煦的暖意,让人如沐春风。
    “老朽年迈,让各位久等。”老人如此说道,话锋忽地一转。“既然来了我太阴宫,想必也知道太阴宫的规矩,那咱们就直入正题吧,诸位有何疑问,尽数道来。”
    凤来阁大门紧闭,十余位儒生静默的站在门口一字排开。苏慕安五人端坐在蒲团之上。随着此言落下,凤来阁之中的气氛愈发静默。
    就在苏慕安握了握拳头,想着要不要率先开口,毕竟他最后决定的问题,在他看来应该算不得复杂,先问一问也好为自己的师父等人多留些准备时间。
    只是这样的念头方才升起,那宁竹芒便率先站起了身子。
    只见宁掌教朝着无上真人拱了拱手,面色一沉,便出言问道:“一年之前,我们门中长老司空白曾在真人,这里求得一卦,卦中所言,弑帝救世。宁某斗胆一问,圣驾龙驭上宾之后,外有夏军虎视眈眈,内有藩王拥兵自重,世道如何能比今日?真人此言究竟是救世还是乱世?”
    在苏慕安眼中素来和善的宁竹芒这时眉宇间煞气涌动,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问出此番问题。
    而面对如此气势汹汹的质问,那位无上真人却面无异色。
    “大离末年,群雄割据,天下纷乱。前朝太祖文治武功,一路东征西讨平定天下,这才有了大楚的太平盛世。天下之事若只俯瞰一息一瞬,自然有人间炼狱,饿蜉遍地。可若无这破而后立,又哪来明君借势而起,国泰民安之景?”
    “宁掌教若问这救世还是乱世,于当下便是乱世,于百年之后,却是太平盛世。这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古来同理。至于掌教大人心中煞气,我想只是很不凑巧玲珑阁做了这盛世到来前被碾碎的卒子。但天下素来没有不灭的王朝,更何况宗门,掌教大人还是看开为好。”
    无上真人这番话说的是云淡风轻,甚至那浑浊的眼珠子里,还隐隐带着一抹笑意。
    而宁竹芒听了此言却是脸色阴沉,但也知只有一问故儿悻悻退下。
    元归龙便在那时站起了身子,迈步上前。
    他朝着这位真人同样拱了拱手,沉声问道:“在下想问,大周北疆王牧极早已登临仙境,却寿不过半百,命宫衰竭而亡,真人可知何人夺了他的命宫?”
    问这话时那刀客语调阴冷,眸中寒光闪彻。
    无上真人对此却犹若未觉,他依然平静的言道:“阁下眸中含煞,言里藏锋,心中早有定数,何必相问。”
    这个回答听得一旁的苏慕安云里雾里,但元归龙却在那时微微点头,竟然就退了下来。
    无上真人这是转眸看向还未提问的三人,暮气沉沉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那位墨尘子的身上,“想不到老夫死前还能见到南荒剑陵的传人,不知阁下又有何问题呢?”
    墨尘子倒也不曾迟疑,既然无上真人发了问,他便随即站起了身子,也不行礼,便问道:“当年大楚皇帝问道学宫,半妖神种之说是否便是由阁下所起?”
    无上真人闻言颔首,并不否认,言道:“确实。”
    “世上哪有万寿无疆之法,若是有真人又岂会落到如此田地?什么时候,太阴宫也开始胡编乱诌,又或者真人另有图谋?”得到答案的墨尘子似乎并不想遵守这太阴宫一人一问的规矩,在那时继续问道。
    而无上真人也似乎并不追究此事,老人抚了抚下巴处的胡须。
    “天地浩渺,太阴宫虽号称上下可知千年,但世间玄妙,又岂能尽数知晓?那位皇帝问我此法,太阴宫的规矩,自然问有所答,至于后果如何,却不是我太阴宫能够干涉的。”
    听闻此言的墨尘子沉默看着台上的老者,似乎是想要看出他此刻的内心所想,但活了六百年的仙人岂能喜形于色?他此举注定徒劳。
    屋内的檀香缓缓燃尽,墨尘子终是在良久的沉眸之后,再次出言说道。
    “看样子,老宫主是不愿守这规矩了,那待到此间事了,我们或许还要言说一番。”
    老人笑着点头,“愿闻其详。”
    待到二人说完,那位身着黑袍绣有恶龙的男人终于站起了身子。
    他拍了拍一旁苏慕安的肩膀,朝着少年眨了眨眼睛,言道:“好好想。”
    然后这才朝着那位仙人恭恭敬敬的拱了拱手,问道:“赊刀人何处可寻?”
    这个问题出口,场上诸人皆是一愣。苏慕安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男人,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那之前无论何种问题都能平静回应的无上真人亦是少见的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反问道:“寻他为何?”
    “自然是借刀。”男人一脸笑意的回应道。
    得到这个回应的无上真人沉眸看了男人数十息的光景,这才第一次提起了自己身前案台上的毛笔,身旁侍奉的两位儒生见状,一人赶忙研墨,一人则将上好的宣纸放在了老人身前,只见无上真人提笔在那宣纸上勾画许久。
    百息之后方才收了笔墨,而一位儒生则恭恭敬敬的取过那宣纸,递到了男人的跟前。
    身着黑袍的男人沉眸看了看宣纸上的内容,顿时喜笑颜开。
    “谢过真人。”他如此说罢,终是退了下来。
    “小家伙该你了。”坐回原位之后,男人还不忘朝着身旁的苏慕安挤了挤眼色,揶揄言道。
    “啊?”闻言的苏慕安赶忙站起身子,走到了房门的正中,却并未提问。
    “孩子,你有何问题,大可道来。”无上真人见他如此,笑着言道。语调之中不乏鼓励之意,倒是像极了一位和颜悦色的长辈。
    但苏慕安却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有些苦恼的言道:“我还没有想好...”
    他这般模样惹得把周围的儒生一阵轻笑。
    无上真人执掌太阴宫,六百多年来还从未遇见如此奇怪的孩子。
    “那你快些想,我这老骨头等得了,这几位可等不了。”说着老人有意无意的看了看端坐在一旁的元归龙等人。
    苏慕安倒是没有听懂老人的意思,只是觉得让这么多人等着自己心里不安。
    于是他在思索良久之后,咬了咬牙,终是问道:“那你就告诉我,我家祖上那位刀客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出口,在场诸人又是一愣。
    倒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古怪,而是这个问题在诸人看来太过简单,同时似乎也并无任何意义。
    “上山一次可不容易?你确定你要问这个问题。”无上真人似乎也被苏慕安的举动给逗乐了,老人满脸笑意的问道,似乎极为少见的打算给他一次更改的机会。
    “不改了,就他了。”但苏慕安却很是笃定的摇了摇头。
    “可是你家祖上那么多人,你究竟要知道哪一个呢?”见少年态度坚决,无上真人也未有出言再劝,而是反问道。
    这个问题一出,一旁正襟危坐的宁竹芒脸上的肌肉便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而同样不出他所料,少年在那时便开始了又一次的掰着手指言道:“我老爹的老爹的老爹...的老爹...”
    他一本正经的足足数了十七个老爹方才停下。
    台上的无上真人闻言哑然失笑,“你稍候一会,我这就帮你算算,你那位祖上究竟是何人。”
    “嗯,好。”苏慕安忙不迭的点头,脸上的神色依然正经无比。
    而无上真人则在说完此言之后,闭上了双眸。
    他开始以他太阴宫的秘法推演。
    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未来之事,因为存在太多的变数,越是久远推演便会越是困难。
    而过去之事则不然,因为过去的事情早已成为定数,而这样的定数,时间越久远,对现在造成的影响就会越大。那推演之人便会有更多的蛛丝马迹去追溯过去。当然越是久远的过去虽然从理论上来说推演更为容易,但因为时间的久远需要花费的心力也更多。而这些,对于活了六百年的仙人来说,并算不得什么。
    这一点,不仅这房内的儒生们这样认为,元归龙等人同样也这么认为。
    只是相比于那些儒生知晓了苏慕安背上那把奇怪的长剑元归龙等人比起他们,多出了一份好奇。
    时间一息一息的过去,苏慕安瞪大了眼睛,期待的看着台上那位老人。
    但转眼近百息的光景过去,那位闭目的老人依然没有睁开双眼的趋势,反倒是眉头越皱越深。甚至诸人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那位老人的额头上竟然开始浮现一颗颗汗珠。
    太阴宫中的儒生们显然也未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景象,似乎除了数年前那一次没有熬过的天劫,他们从未看见过这位老宫主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苏慕安数了十七位老爹,算下来也不过几百年的光景,这样的推算,太阴宫中许多儒生,只要肯花些时间,大抵都能做到。
    而观此刻真人脸上的神情似乎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当然并不简单。
    无上真人只用了十息不到的时间,便算过了苏慕安口中的前十位老爹。
    但在来到第十一位的时候速度便陡然慢了下来。
    追溯着第十一位老爹他花去了,前面十人一倍的时间,倒不是因为,遇见了什么难题,而是这第十一位老爹的寿命极其悠长,几乎到了四五百年的地步。而还不待这位无上真人,缓过气来,第十二位便又让他脸色骤变,这一位苏家祖先的寿命足足八百年。
    他无上真人,活了六百年,便已是这世上寿命最为悠长的仙人。他可从未听闻,这世上曾经有过活到八百年的仙人。他经历过第六次天劫,他知道这天劫越到后面,其威能当是何等可怖,八百年的仙人便意味着对方至少挨过了七次天劫,那人能强到何种地步,端是他不敢想象。
    他又用了足足三十息的时间方才越过这第十二位苏家祖先。
    但第十三位,便让他脑袋轰然一震,这一位苏家祖先的寿元足足一千四百年...
    这恐怕已经不是地仙之境所能达到的寿元了...
    而之后的第十四位、十五位、十六位、他们的寿元都以几何倍的增长,无上真人推演速度的也开始不断的减缓,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甚至因为损耗了太多的心力,而内息紊乱。
    这后面的寥寥六人,却让无上真人推演了足足万年光景,这对他无疑是巨大的消耗,但他却咬着牙坚持了下来,这倒不是他如何在乎对苏慕安的承诺,而是作为一名修士,他对于那样强大的存在,本能的向往。同时他的心里也很是好奇,苏慕安口中那第十七位位老爹,究竟是何等人物,这样的存在,是否足以跟那一位比拟...
    带着这样的疑惑,用了近半个时辰的光景推演往苏家第十六位祖先,而第十七位则在那时缓缓在无上真人的面前揭开了他神秘的面纱。
    无上真人深吸了一口气。
    他有些激动,也有些莫名的惶恐。
    他努力平复下内心的异样,然后接着推演。
    而这样的念头方才升起,他眼前的景色忽的一暗,如同时空置换一般,他来到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在那无垠的黑暗之中,他隐隐约约看见前方有一道人影。
    没有任何理由,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便是苏家的祖先。
    他用尽浑身力气看去。
    他看见了一道背影,一道背负刀剑的背影。
    他还看见了黑暗的天空,有无数繁星亮起,而在这繁星之中,七颗最为耀眼的星辰,如君王一般立在正中。
    那人影头顶七星,身子缓缓朝着他转了过来。
    无上真人的呼吸变得急促。
    但他依然努力的睁大了自己的双眼,想要看清那身影的容貌。
    而那时,那人终于转过了他的身子,入目的是一双眸子,一双燃着火焰犹如烈阳一般的眸子。
    一股恍若泰山压顶一般的威严袭来,仿佛被窥视的神灵受到亵渎后的愤怒,只是一眼,无上真人便心神大震。
    噗!
    于是在凤来阁诸人诧异的眼神下,那位无上真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气息萎靡的呆坐在了原地。
    良久之后,老人终于缓缓抬起了头,看向苏慕安。
    他脸上的神情萎靡,半晌之后,方才虚弱的吐出四个字眼。
    “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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