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安喷泉冬日所喷涌出如恒温汤浴般溢出奶白色的香雾,雁狄一踏进宫门,便觉与外面风雪交加划清了明显界线,雪茶早已站在玉阶之下,半蹲于平地之上恭迎圣驾。
    雁狄缓步前去,只是轻拍她头上新插上的兰彩掐丝锦珠步摇命她起身,便两手背于身后一言不发地抬步上了阶梯。
    “......皇上今日累坏了罢,臣妾沏好了花茶与皇上,皇上进屋歇息便是。”雪茶见他面无喜色,只得小心在其后笑言跟着,待进了暖阁,她亲自将雁狄身上所披之玄龙貂袄脱下,抖落了好些残雪下来,交与一旁的侍女。
    雁狄只是自顾自挑了放松的姿势坐于长榻之上,双手靠近桌案上的红玉小火炉取暖。雪茶转身见他沉默良久,盼春所倒的木兰花茶也只是晾于一旁,不予理会,便只得轻柔坐于对侧,看着雁狄眼色试探性问道:“今日......皇妹妹送亲可还顺遂?皇上顾及大乾颜面,交代臣妾无需出面,只让王爷监察迎亲便是,臣妾便唤了各宫妹妹来,投掷桃符以祝祷皇妹妹如意。”
    “皇后有心了。”雁狄象征性地抬眼望了雪茶一瞬,只是抑郁着神情,对符满所言的皇都流言暗暗在意于心。
    他不愿相信所爱之人的背弃。
    雪茶不自觉有些尴尬,便向盼春递了个眼色。
    盼春立刻会意,自作慌张之态在雁狄眼前伏地恭贺起来,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欢喜:“奴贺喜皇上!皇后娘娘已有身孕一月有余!”
    雁狄默默听着,“嗯?”他猛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深褐色的瞳仁里摇晃着微波荡漾的银白色柔光,“是真的吗?皇后?”
    他打探似地凝视着雪茶,双手已是收回袖口紧紧攥成团状,内心深处却是忐忑不安地暗自希冀着。他看见雪茶甚是蜜意地朝他浅笑着,较为瘦小的脸庞也因满面的羞涩充盈而显得饱满红润起来,她以袖掩口娇声应道:“是了,皇上。臣妾......终于有了和您的龙子了。”
    雁狄突然喜不自胜,扬起嘴角放言道:“来!来朕怀里!”
    雪茶只觉奏效,便满心欢喜地起身朝雁狄双臂展开后大敞的宽阔胸膛躺去,盼春识趣地对一旁守着的侍女打了个退下的手势,便领着她们掩门出去。
    “皇上可高兴?”
    雪茶扬起面颊朝身下的雁狄望去,只见他紧闭着双眼,薄唇抿成微笑的神色,稍显瘦削的胸膛在层层锦衣内起伏变化着,似乎表明着雁狄此刻的内心也因着孩子的到来而冲荡喷涌着压抑许久的耀目花火。
    “皇后啊……朕,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雁狄待心气稍作平复后释然叹道。
    他看着头顶的银面锦缎贴画,天花缎上的睡莲图案晕染得迷离浪漫,赭石,朱红的几何图案构成的,仿佛已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样的天花顶,和当年青阳院木秋萌居住过的偏殿花式是一模一样的,重改世安宫之时,他便下令,要与那间偏殿如出一辙。
    因为,他认定的皇后,便只她一人。
    他当时爱用的香,是金盏檀香。
    “我舍不得你。”她在他耳边呢喃道。
    那是第一个,对他产生眷念之人。
    木秋萌那样紧紧抱住他,仿佛下一秒他便会离去。那时他不知道,未来的下一秒,先消失的总是她。
    所以,他才那样恨心地,将她丢在了大雪之中。
    总得让他先一次。
    “我说......”
    她轻微的声音在他身后的雪地里飘荡着,仿佛要在他耳边生出一朵木棉花来,鼻翼旁充斥着的,是片片雪花所持带的特有湿涩气味。像极了以往的每个清晨,持剑于青阳后院之时拔剑出鞘的刹那,剑鞘摩擦剑刃后冰凉而利落的萧凉意味。
    也像极了侍女拿着浸湿井水后的布帕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母妃弥留之际吐于地板上的血渍后散发出的寡淡无情之滋味。
    她要说什么?
    “我舍不得你。”
    “呵。”
    雁狄这样想着,只是轻巧嗤笑一声,是了,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如今,天道轮回,他也有了自己的子嗣。
    只是她不是与他。
    他不再与她。
    “皇上笑什么?”
    雪茶贴于他胸膛前好奇问道。
    他凛然扶起她的腰身,二人便转瞬直起身端正坐于榻上。
    “全院首呢?宣他速来世安宫,朕有话交代。”雁狄高声询问着候在殿外的方愈生,方愈生听罢在殿门口行礼道:“得嘞,奴这就去请院首来。”
    “全院首?多谢皇上让院首替臣妾保胎。”雪茶一听,只好起身谢恩。
    全大夫。
    终归是曾在他手下做过杂事,如今这样相见,她不禁觉得好好扬眉吐气了一翻。
    全先生提着药箱躬身入了阁内,雪茶瞄了他一眼,语气甚是淡然道:“全院首多日不见,身体是愈发福润了,御医院待遇好了,全院首也是从中受益呢。”
    全先生神色一紧,原本圆润的体态又着了对襟外袄,跪于地上显得稍许费力些,只能低头讷讷答道:“皇后娘娘有孕臣早已知晓,只是娘娘体恤皇上朝政操劳,待勿吉之人离去才选择告诉皇上,臣也只能对皇上不语。”
    “无妨。日后皇后的身体,就交由你这个院首来照料,记住,朕要这个孩子无虞地降临,如若有任何差池......谁也保不了你。”
    雁狄泠泠吩咐道,全先生只是连连磕头答是。
    “皇上,臣方才赶来世安宫,恰逢王妃娘娘前来看望皇后娘娘,又因世子病体欠安,王妃娘娘便将贺礼交由臣呈上。臣已验过,不是什么易引起事故的吃食。只是听闻娘娘平日多信黄老,今日也是请了各宫主子丢掷桃符请愿,便自四御殿请了这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只,以求阴阳生育、万物之美、大地山河之秀,保佑皇上皇后长久顺遂。”
    全先生平稳叙述着,雁狄听了只是觉得得体,便应允了殿外宫人将土皇神请入皇后内殿。
    “多谢王妃了,臣妾一定日日参拜,祝福皇上与大乾子民,自然也愿臣妾腹中孩儿康健。日后就有劳院首了。”
    雪茶盈盈笑着,只觉得这张灵柚也是识趣之人,明白什么人在其上头,就算是吃了亏,自然也只能巴巴地赶着奉承。
    她喜欢她这样做一个漂亮的哑巴,就在王府里安生度日。
    井水不犯河水,只因木秋萌于她再无威胁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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