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唐妧此刻心中对秋菊有恼怒之意,她也断然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客气的,她敬称她一句姑娘,实际上,她也没有资格给官家小姐贴身大丫鬟脸子看。大家和睦相处,自然是最好的。
    唐妧浅浅笑道:“没有关系的,秋菊姐姐,簪子找回来了吗?”本来不觉得,她以为自己已经把情绪完全调整过来了,可当扯着脸皮跟嘴角假笑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脸此刻有多僵硬。
    她都能够想象得出来,这个笑,必然很假。
    秋菊目光淡淡从唐妧脸上收回,抿嘴说:“找到了,亏得秀禾帮忙。唐姑娘,咱们走吧。”
    ~
    进了后院,秋菊让唐妧主仆稍作等候,她则亲自去找了高姨娘身边的管事妈妈桂妈妈。
    恰巧高姨娘刚刚处理完内院一些杂事,此刻正好有时间,便命秋菊先领人去偏厅松鹤堂等候。唐妧约摸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听见外头有丫鬟说高姨娘跟六姑娘来了。
    唐妧闻言连忙起身,就见门口走进一个衣着华丽的美妇人,旁边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女。
    那光鲜妇人正是高姨娘,妙龄少女则是谢府六姑娘谢静音。待得母女俩在上位处坐定后,唐妧连忙提着裙子上前去请安。
    高姨娘三十出头的年纪,却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她皮肤白皙,又是娃娃脸型,穿鲜亮颜色的衣裳极为适合。所以,唐妧母女给她设计的簪子首饰,多半也是俏丽鲜亮的。
    “起来吧,唐大姑娘就不必客气了。”高姨娘有些自视清高,性子绝对算不上随和,时刻都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唐妧来这里送钗环首饰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就习以为常,起了后,稍侧身给秀禾使个眼色,秀禾便把妆奁盒递了过来。唐妧接过来道:“高姨娘跟六小姐的首饰,家母连夜赶制,已经做好了。只是家母身子依旧未见好转,不能够亲自给您送过来,所以,并嘱咐我亲自给您送来。”
    “桂妈妈,拿上来我瞧瞧吧。”高姨娘凤眸微垂,双手交叠搁在膝盖上,望都没有望唐妧一眼。
    桂妈妈取了东西呈送上去,打开妆奁盒盖子,高姨娘目光落去,然后伸出手捡起首饰来看。唐妧站在大堂中央,脑袋微垂,面上一派沉静,她并不担心高姨娘这个外行人会瞧出什么端倪来。
    果然,堂内寂静片刻,就听高姨娘轻声笑起来。
    “你母亲这回果然是用了心的,这每一件,看来都是费了一番心思去设计的。对了,你母亲现在身子如何?还是不见好吗?”高姨娘把钗环放进了妆奁盒,朝桂妈妈挥了挥手,目光这才真正落向站在堂中央的少女身上。堂下姑娘一身藕荷色的裙衫,便是衣裙宽松,轻风拂过的时候,那凹凸有致的诱人身躯,也是掩盖不住的。
    虽然高姨娘不愿意承认,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唐妧,论容貌论身段,的确是比自己女儿音音要胜出一些。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她出身商户,身份卑贱,哪里能跟自己女儿相提并论。想来那沈家母子也是识趣的,若是在这唐妧跟自己女儿音音之间择一个的话,他们定然会选音音。
    她早知女儿心思,不过,之前那沈铭峪只一介穷酸书生,哪里配得上音音。
    但现在不一样了,秋闱高中榜首,连老爷都私下赞他有状元之才。
    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京城内有名的才子,这些年来,能得他开口称赞的,并不多。既然老爷都认可了他,想必来年就算不是状元,也必然位列一甲。
    沈家人口简单,又没有背景,沈铭峪将来就算高中入仕,也得依靠谢家。
    这样一想,音音嫁去沈家,也并不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难得的是,音音喜欢。
    堂下唐妧自然是没有瞧出高姨娘的小心思来,听她问话,只规矩回道:“多谢姨娘关心,家母一直都有注重调理,身子较之从前,稍微好些了。只是家母这病,乃是早年劳累导致,大夫叮嘱定要好生休息才是。”
    唐妧虽未言明,但是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确,高姨娘如何听不出。
    “我随我家老爷在湖州也呆了三年了,这往后三年是不是还呆在这里,不一定。如果我家老爷被调职回京了,往后你娘想再给我做簪子首饰,也是没有这个机会了。”高姨娘道,“湖州虽好,哪里又比得上京师重地?京城里这样的珍宝铺子遍地都是,随便一个拎出来,也不比你簪花坊做得差。”
    唐妧只道:“是。”
    一旁谢静音侧眸看着唐妧,眨了眨眼睛说:“娘,我跟阿妧有些日子没见了,我想带她去花园赏菊。”
    高姨娘本能是不愿意女儿与这样的商户女走得近的,不过女儿自己有自己的打算,只要不是闹出过分的笑话来,她也就随她去。
    ~
    高姨娘走后,谢静音笑着朝唐妧走过来,亲热地挽起她手臂道:“阿妧,我家花园里的菊花开得可好了,走,我带你去看看。”
    谢静音热情,唐妧却不敢真的跟她称姐道妹,她时刻都记着自己的身份。谢静音走在最前面,唐妧落后半步,紧随其后。后面跟着的,是秀禾跟秋菊春桃。
    唐妧早就听说,谢知州公务之余,最喜欢摆弄一些花草。而知州府花园里的花,开得是整个湖州城最好的。
    之前只是有所耳闻,现在见到了,才晓得传言非虚。
    唐妧来这里的确是赏花的,但是谢静音心思却明显不在花上,进了花园后,目光就四下搜寻起来。直到瞧见了不远处那抹秀雅挺拔的青色身影,她面上才算真正露出笑意来。
    沈铭峪感觉到了,朝这边望过来,目光轻轻掠过谢静音,落在唐妧身上。
    唐妧也望过去,看清楚是沈铭峪的刹那,心莫名一跳,随即脸就红了。她不敢多看,静静收回目光,只垂眸看着身边的菊花。
    赵骋一袭黑袍,正负手踏着夕阳走来,步伐稳健有力,落地无声。走近唐妧身边的时候,恰巧看见女子低头温柔的笑,晚霞余晖落在她身上,她站在花丛边,长裙被秋风吹起,整个人美得仿若落入凡尘的仙子。赵骋黑眸越发暗沉下去,背负腰后的手轻轻蜷缩起来,脚下步子也渐渐放缓了。
    他朝她走来,丝毫没有避嫌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掌中宝三、
    三、
    唐妧低着头,状似在欣赏菊花,其实心思早飞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的前方,只要她一抬头,就能够看得到。但是她不敢看,自从过了十三岁,晓得什么是男女情爱后,她就在刻意保持跟他的距离。她盼望着他能够早日高中,兑现诺言,然后娶自己回家,一起过温馨恬淡的小日子。
    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教她识字念书,她亲手给他缝补衣裳。
    不需要山盟海誓,轰轰烈烈,只愿细水长流,岁月静好。
    唐妧低头看着眼前巴掌大的一方地,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块随风舞动的玄色袍摆。袍子的质地很好,柔软丝滑,被风吹得紧紧贴着双腿,显出笔直修长的腿型来。她一愣,不堪回首的一幕又被勾了起来,她大脑忽然一片空白,随即鬼使神差般的就抬起了头,目光撞进一双如墨玉沉潭般的深邃眼眸里。
    她知道他就是那个人,这是第一次,她瞧清楚了他的容貌。
    只一眼,她两颊忽然烧得滚烫,她匆匆别开目光,往后踉跄了一步。
    刚好那边沈铭峪伴随谢知州走了过来,谢知州指着赵骋对沈铭峪道:“铭峪,这是京师敬忠侯府的大公子,也是我的外甥。阿骋,这位是今年乡试第一的沈解元。”
    赵骋目光从唐妧身上轻轻移开,淡淡落到沈铭峪身上,轻声启口道:“沈公子。”
    他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嗓音却极为浑厚有穿透力,又并非粗犷,有些悦耳的磁性,却又不失威严庄重。对待沈铭峪的态度,绝对算不上温和谦恭,却也不失礼。
    他是军人,仿佛与身俱来就不会笑,俊颜凝重,犹如平素处理军务一般。
    较之赵骋的淡而远之,沈铭峪明显热情很多,他双手交叠,深深朝赵骋作了一揖,方才笑着道:“原来阁下就是十四岁就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漠北英雄,在下沈铭峪,久仰公子大名。”
    “嗯。”赵骋轻轻应一声,却没有再多说。
    “爹爹,骋表哥,你们怎么在这里?”谢静音此番来花园,目的就是为了偶遇沈铭峪,自然要说些话来引起某人注意,她笑着道,“爹爹,阿妧说喜欢菊花,女儿就自作主张带她过来了,您不会怪罪女儿吧?”谢静音一边说,一边轻步走到自己父亲身边,离得沈铭峪更近了些。
    “怎么会呢。”谢知州是爱花之人,有人懂得欣赏,他自然欢喜,“唐姑娘也喜欢菊花?家中可有藏品?”
    唐妧是唐府的姑娘,现在又是簪花坊的当家人,高姨娘来了湖州后,所有首饰都是在簪花坊打制的,唐妧常来谢府送钗环首饰,偶尔也能碰上谢知州,所以,谢知州认识。
    唐妧的确喜欢花,对菊花也有几分研究,不过,她从来没有在谢静音跟前说过,府上更是没有珍藏什么名品。
    只不过,这会儿谢静音拉她下水了,她也不好当众拆她的台,只能硬着头皮道:“民女对菊花只略有研究,家中并没有什么藏品,早就听闻大人种得一手好花,所以,很荣幸能有这个机会来谢家花园欣赏。”
    谢知州闻声笑了起来,一手轻轻捋了捋胡须,另外一只手随意点了点。
    “都认识哪些?能叫出几种名字来?”
    唐妧目光再次落在五颜六色的菊花上,就近说出几种品种来:“这是绿牡丹,这是墨菊,那边的两种是十丈垂帘跟西湖柳月。”
    “爱菊的人很多,懂的人却很少,难得唐姑娘也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谢知州温润儒雅的面上含着浅浅笑意,不无赞许的对唐妧点了点头,转而又对谢静音道,“既然唐姑娘喜欢,你就带她多在花园里转转吧。铭峪,自打放榜后,还没有来得及回家道喜吧?赶紧先回去吧,你娘肯定在家等你。”
    “是,大人。”沈铭峪连忙朝谢知州抱拳弯腰,直起身子后,目光轻轻落在唐妧身上。
    却不敢多做逗留,只看了片刻,又冲赵骋抱了抱拳,继而转身离开了。
    天色不早了,唐妧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便也跟谢家父女告辞。
    ~
    唐妧踏出知州府大门的时候,沈铭峪就等在外面,正在跟唐府车夫闲聊。沈铭峪一袭青袍着身,身姿秀如翠竹,立在马车边,俊雅的面上笑容温和,一行一举,无不透着书卷气。没有侃侃而谈,只偶尔笑着回车夫几句,通身气质倒不像是出身市井的小民,而是世家公子,难怪谢六小姐会看上他了。
    这样一想,唐妧忽然觉得有些自卑起来,她配不上他。
    沈铭峪虽然在跟唐府车夫闲谈,但是余光却是一直瞥着知州府门口的,瞧见了熟悉的身影,他立即朝唐妧走来。
    “妧妧,我中了解元,我没有让你失望。”沈铭峪今天实在高兴,虽然考完试后他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够得中举人,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他能够考得第一。
    此刻天色已经晚了,西边最后一抹晚霞退了下去,天幕渐呈黛青色,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唐妧左右看了看,对沈铭峪道:“你娘肯定在家等着你,先上车吧。”说罢,唐妧率先往马车方向去,在秀禾搀扶下,上了马车。唐妧让沈铭峪共乘一辆车,沈铭峪心中自当开心,不过顾及着她的清誉,也只是坐在外面。
    “妧妧,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你对菊花很有研究?”沈铭峪侧身坐在外面,侧面对着车前的布帘,目光落在布帘上。
    “谈不上研究,只是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花草的。我早就听说了知州府里的花好,今天刚好有机会见一见。”谢静音今天的小计谋,她此刻却不好跟沈铭峪说,只能暂时憋着。
    唐妧端端坐在车内,想着方才在知州府发生的一些事情,总觉得心绪不宁,似乎是有大事要发生一样。
    她无端看了陌生男人身子,谢静音又故意在她跟前表现出对沈铭峪有意思,而沈铭峪高中解元后,谢知州对他如此器重,竟然亲自唤他去府上说话。再加上,沈家夫人从来对她的态度都是颇为疏离冷淡的,如果沈夫人见有更好的儿媳妇人选,她定然会逼着儿子另娶。
    沈铭峪幼年丧父,之后便与母亲跟胞妹相依为命,是出了名的孝子。如果他的母亲逼他,他会不会……
    唐妧情绪有些低落,但她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如果她跟沈铭峪的婚事得不到沈夫人认可的话,她不会让沈家母子兄妹为难。唐妧心情不太好,回了家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丫鬟来唤用晚膳,她也以累为由,没有去。
    一个人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索性爬了起来,点了煤油灯,靠坐在窗户边做簪子。
    “姐姐,你没有吃饭。”唐阿满被兄长抱着,趴在窗台边,白胖的一双小手朝姐姐够来,“阿满给姐姐送饭来吃。”
    唐家长公子唐锦荣,二九之年,生得高大俊朗,此刻正抱着小妹妹。见小妹妹要爬窗户,唐锦荣笑着弯下腰,托着小丫头胖身子,把她送到了屋内唐妧怀里。
    哥哥随父亲出远门跑货,有些日子没回家了,唐妧见到哥哥,心情好了很多。
    “阿满胡闹,哥哥也任着她胡闹,爬窗户算怎么回事。”唐妧说归说,可小脸只板了一会儿,就绷不住了笑起来,见哥哥推门进来,她抱着妹妹迎过去,“让我瞧瞧,哥哥出门一趟,是不是又结实了。”
    “娘说哥哥是大人了,该娶媳妇了。”唐阿满小胖身子缩在姐姐怀里,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戳着哥哥笑。
    阿满还小,唐家夫妇闲聊起长子婚事,也没有避讳,所以就叫小丫头听进去了。小丫头打从落地,几乎都是姐姐一手带大的,所以跟姐姐感情最好,平时从爹娘那里听来什么,都跟姐姐说。
    提及婚事,唐妧脸红了一下,就不再说话了。
    唐锦荣屈指在小妹阿满脑袋上敲了敲,继而大摇大摆走到一旁竹椅上坐下来,笑望着大妹妹道:“说吧,闹什么脾气?怎么晚饭都不吃?”
    唐妧也在一边坐下来,让妹妹阿满侧坐在她腿上,才道:“天气太热,出一趟门,中了署,没有胃口。”
    “简直胡说八道!”唐锦荣丝毫不给妹妹面子,直接当面拆穿她的谎言,然后黑亮亮的眸子一直盯着妹妹看,笑说,“在谢家遇到铭峪了?开心得过了头了?”
    唐锦荣才回湖州就听见街坊邻里说沈铭峪高中了解元,他连家都没回,直接跑去沈家,却被告知沈铭峪被知州大人叫过去了。
    后来回家找妹妹,又听母亲说,妹妹去知州府给高姨娘送钗环首饰去了。
    他当时一听这话就笑了,直道两人有缘,还被母亲板着脸说了几嘴。
    不过没关系,他就是开心,阿妧即将嫁得如意夫婿,他自是替妹妹高兴。
    唐妧有苦说不出,只能闭口不言,装作没有听见。那边唐锦荣却当妹妹默认了,笑得更开心。
    “锦荣,你带阿满去院子里走走消食,娘跟你妹妹说说话。”唐夫人陈氏由秀苗秀禾扶着走了进来,唐夫人摸了摸阿满小脑袋,“去跟你哥哥玩一会儿去,等晚些时候,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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