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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名士风流(八)
    此人名戴昌。
    广陵戴氏在世家中估计排末等,一是因起家时间太短, 二是族谱之中能拿得出手的怕是没几个。
    戴昌曾任会稽太守, 但是时间并不长。倒不是能力不够, 而是此人心不在官场之上,而陈堪年少之时与其结交, 便成为了好友。
    “他脾气古怪的很, ”陈堪说,却又语气含酸意味不明的补充了一句:“偏生命好,养了个好儿子。”
    陈堪自己家的儿子尽管都已经做了官,也颇有名声, 他却看不上,反倒酸起朋友的儿子来, 可见,那戴昌之子可能当真不差。
    这年头的真隐士, 不是住在名山之上,就是住在秀水之旁,反正不可能如郭远畅那般, 住在洛阳郊外,那样真的很没格调的哎。
    说是隐居, 这戴昌所居之地乃靠山而建,庄园并不似后世那般精巧,多是青砖木石, 但是园中竹林成荫, 与背后蜀冈野竹连成一片, 很有竹林之风。
    “老友和蜀冈竹西寺里的智妙和尚是至交,所以在这里定居后,就不曾再挪窝了。”陈堪说:“今日带你来,便是见识见识,别以为所有名士,都和你那蠢物父亲一般。”
    游鸿吟没说话,他虽然很赞同陈堪之语,但是并不代表他就能开口评判生父。
    师徒两个人进门的时候,只有仆从过来见了礼,并不曾多问什么,显然陈堪与戴昌熟悉的很,到这里游玩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不对不对,老和尚你又悔棋。”尚未见到人,游鸿便听到了人声,显然此人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就算年纪稍微大些,身体也好的很。
    “施主你记错了。”另外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回答。
    陈堪不耐的说:“就戴弘毅你那种水平的棋艺,谁会跟你悔棋啊。我说智妙和尚,这人是个臭棋篓子,你还天天哄着,当真是念经念的耐性好了。”
    走进正堂,炭火烧的旺旺的,两人正坐在朝阳的窗下下围棋。这个时代的娱乐项目有限,文人最多的也就是琴棋书画外加个欣赏歌舞喝个小酒之类的。
    两岁数加起来过百的老头想要找点乐子,怕是也就只剩下下棋了。
    “陈梁甫,观棋不语。”戴昌头也不抬,苦思冥想许久,方又落下一子。
    游鸿吟在旁边瞄了两眼,看得出来执黑的戴昌其实已经输了,只是还在垂死挣扎。
    坐在戴昌对面的和尚,发须皆是花白,但是面颊光润,气色极好,一双眼眸如同古井,又带了一丝温柔慈悲。
    这便是那位智妙高僧了。
    如今佛教传入中原被贵族接受追捧并未过去许久,甚至因如今的世风问题,凡是释道高僧,并非只精通佛法,更都是慈眉善目,擅长清谈。
    这年头,和尚也不好混啊,不会清谈那些贵族就不接受佛教传教。智妙和尚和他所建的竹西寺看似脱离尘俗,不见红尘,但实际上他本人在广陵地区有着重大影响力,无论是高层贵族,还是中间的寒门庶族,乃至下层的普通贫民,竹西寺香火极盛,信众众多。
    “都输了,还赖着不肯投子,你这脸皮是越来越厚了。”陈堪看了看棋局说。
    其实戴昌本人也知晓,但是,总要挣扎挣扎么。
    “输了输了,”戴昌打乱了棋局,有些生气的说:“有你这个聒噪之人在耳边念叨,当真是扫兴。”
    智妙道:“陈公今日来,可是将新收的弟子带来了?”
    “弟子郭溪,见过戴公,大师。”游鸿吟上前道。
    “神光内敛,气若渊亭,内秀于中,”智妙赞叹道:“陈公收了一位好徒弟。”
    “老和尚你还夸,没见他今日来就是显摆来的吗?”戴昌喊来仆役上了笔墨:“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这徒弟的字,得了你几分火候,让你这么宝贝。”
    甫恨逋,并恨峻,象斟酌其间,甚得其妙,中国善书者不能及也。
    时有张子并、陈梁甫能书,在王氏子弟未横空出世的今日,游鸿吟都快忘了他这位老师其实还是书法大家。
    “从越进学时日尚短,本就不是继承我书法衣钵,弘毅你又何必强人所难。”陈堪说是这么说的,却也并未组织戴昌动作,因为他明白,这位弟子的书法自成一家,早已风骨大成,如今不过是欠缺时间磨炼而已。
    其实平日里游鸿吟已经颇为收敛,他字体成熟,更兼后世柳体颜体之态,太过惹眼,故而平日所书乃左手成字,便稍显不成熟,反而更适合他如今的年岁。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哈,以老和尚那破庙做地名可是抬高了他。”戴昌观其所书,心中一动:“陈梁甫,你这弟子和你的书法好似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啊。这字端庄雄伟,气势开张,行书间遒劲郁勃,均匀瘦硬,更有一股傲然风骨蕴含其中。好字,好字。从越若是假以时日,必然要越过你这个老师去。”
    陈堪觉得目的炫耀目的达到,便十分矜持的坐在一旁应声,游鸿吟对这帮老小孩儿也是无奈。
    后几人又直接步行上山,去智妙僧人的竹西寺游玩,一路上,两位文人一位僧者,引经据典,各抒己见,是真的从看沿途风景谈到人生哲学,纵横说、玄学、释道三方思想交锋,就算是游鸿吟,也得承认自己的确经历过一场撇开政治世俗,撇开纠葛利益,十分纯粹的、纯洁的、超脱的思想辩论。
    “此等方是真名士。”陈喜全听完三人的交锋说:“虽然有很多我都听不懂,但是却完全可以分辨的出,哪些是借助典籍生搬硬套,为自己裹上一层层虚伪的外衣,哪些是吸收消化前人思想,洗涤精进自身心境和思想修为,真正在思考思考人生的哲学,寻求世间的真理。”
    游鸿吟说:“他们的学说和想法也许并不能在实际中运用,也可能无法惠及家国大事,但是任何学问的根基,便是从这些思想火花的碰撞中诞生,这个世界需要有人脚踏实地干实事,也需要有人从极高的层次研究哲学方向。”
    陈喜全道:“你话中意思我明白,虽然世间多是沽名钓誉之人,但是真正的贤者名士,并不是这样的人。”
    游鸿吟感叹一声:“明白就好。”
    陈堪和游鸿吟以及戴昌在竹西寺之中住了几日,期间倒也曾谈论过洛阳被困之事,但戴昌并不喜谈论政事,他的思想主张崇尚避世,虽不是‘越名教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却也并非正始玄学那般齐一儒道,调和自然与名教的矛盾,而是更偏向于老庄的无为。
    所以谈论之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这大概就是如今战乱和混乱朝局给文人所带来的影响。
    原本士人忠于社稷的心态,是非常普遍而真实的,在感情上“与大一统政权是一体的,有一种亲近感”,以维护、巩固这个政权为自己的职责,为之献谋,为之筹划,为之辛劳,也为之忧虑。
    但是,政权之**,却彻底摧毁了这种情感,士族很快出现分歧,一者是如同如今的世家当权者们一般,积极操控朝政,彻底将‘不利因素’排除在统治之外。一者如戴昌一般,对朝政彻底失望,转而变成追求自身心灵思想进步,而至其他于度外。
    后下山回陈府,陈堪问:“从越可有所得?”
    游鸿吟道:“无。”
    陈堪非常诧异,不由问道:“为何是无?”
    “消极避世之态,非是吾之态度。释家轮回之说,亦不是吾之索取。”游鸿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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