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孙诸仪自己也后悔了。
    裴珩淡淡一笑,举杯在孙诸仪杯上碰了一下,自顾自饮尽:“本王一贯不迁怒。孙大人从前与我父王于战场同进退,这情分我不能忘。但大人万不该为国公讨甚么谅解,今日就算了,陛下大婚,是喜。”
    孙诸仪心里微寒,此时再无私下长辈晚辈,提及泉平港两万死伤,孙家无论如何理亏,他心里既明白,又隐隐生出一些戾气——若这帐他孙家不认又如何,一将功成万骨枯,建功立业,千秋百代,哪有不死人的,那两万人也不过是蝼蚁罢了。
    裴珩微挑的凤眸似乎一直看透到人心底去,低声凑近了道:“国公世子当年与那两万儿郎死在一处,东海九泉之下,世子魂魄说不定糟了那两万魂灵怎样的诛伐。因果福报,天地不看,鬼神却有眼,孙大人,万不可生心魔呐。”
    孙诸仪骇得一退,彻骨的寒意森然升起,掐断了方才的念头。
    两人顷刻已恢复了平日恭谦礼让的姿态,仿佛揭过这一场尴尬。
    孙诸仪临走前,看了一眼胥锦,胥锦那双沉彻乌浓的眸子,竟更是蓄着魂魄一般,仿佛依然窥见他心里更深的秘密,令他陡然一悸。
    第45章 扶桑
    安国公心中郁闷与愤恨交织而升, 侄女当皇后的得意也被冲淡开。
    他从来就忌惮裴珩,这种畏惧甚至是从老王爷身上延续而来。
    当年老王爷在时, 太后还没嫁给先帝,孙家只是寻常世家,老王爷那双眼如伏龙一般, 也是钉进人心里去, 偶尔几次与安国公对上, 轻飘飘一瞥,似乎就看透他草包浮躁,不咸不淡。
    裴珩跟他爹的眼睛一模一样, 当年不过是随先帝征战而归的毛头小子, 归来就对刚当上国丈的安国公不甚客气, 无非是因为安国公世子在街头打死几个无名百姓。
    裴珩的脾性也随老王爷, 哪怕是对待同一家人,他也能态度区分得鲜明, 爱与恨, 瞧得上瞧不上,惯是不加遮掩。
    他待先帝和皇后一般敬重,待安国公这个国丈大人就极勉强, 却又对孙诸仪、孙雍商留有礼节。好像透过他的眼, 就能清楚照见自己的不堪。裴珩和老王爷执掌昭武的万钧气势一脉承袭,至今烙在安国公眼底, 哪怕他权势滔天, 也未能跨过这一道敬畏。
    越怕, 越恨。
    一缕微不可查的黑气贴地在皇宫大殿内游走,仿佛在找寻猎物,它飘渺着漫无目的,而后被安国公的戾气吸引,游鱼一般从他脚下钻进去,便不见了。
    太后召裴珩上前去,她是孙梦汀姑母。先帝去后,裴珩以礼奉皇嫂,很维护太后母子,又分寸得当,帮着小皇帝站稳脚跟,挡了许多明枪暗箭。
    “阿洹大婚,哀家恍惚就觉得隔世,若烜毓还在,你们兄弟朋友几个,今日必得喝得大醉,连儿子婚典也抛到一边去。”太后笑道。
    裴珩和旁边的燕云侯闻言,心里都触动:“阿洹长大了,青出于蓝,皇兄在天上也看着呢。”
    帝后接受过众人朝拜,照大燕礼仪,走下御阶向长辈敬酒。皇上一身玄底红纹王服喜袍,衬得白皙面貌更清俊,孙梦汀一行一止皆是最标准的规范,秀雅端庄,一双新人珠联璧合。
    大燕以武立国,凡事不至于太过繁琐,大典过后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裴珩接了帝后的酒,笑着道:“我就再摆一回叔叔的架子,骊青,今后与皇后濡沫相伴,是深厚的缘分,照顾好彼此,也照顾好家国。”
    陆眷卿身为镇国大将军,并担相国之位,亦十分被皇上倚重,寄语道:“相敬慕扶持,就是帝国之福。”
    孙梦汀一颦一笑端庄柔妩,与裴洹谢过长辈寄言。裴洹眼中笑意清浅,心中却有些许怅惘,自小被父皇留给他的可靠人臣辅佐,一路有惊无险至今,他对九皇叔和陆眷卿最倚赖。
    今日仿佛是一道分割线,越过去,许多事就变了。
    柔章帝姬在太后身边,吕厄萨的目光时而穿过憧憧人影看向她,孙梦汀依旧带着点艳羡的心情,但不好再开口玩笑,却好奇太后看在眼里,为何没有替柔章帝姬指婚的意思。
    帝姬暂失陪,孙梦汀悄声问姑母,太后笑了笑,道:“你今日已做得很好,但从前的姐妹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要换个法子思索了。”
    孙梦汀只好接受这个似是而非的说法。
    太后又道:“吕厄萨是部族王族。”
    孙梦汀一怔,但还是不解其中深意。吕厄萨不是大燕人,而是正正经经的北疆部族——安克图部的王族世子,他的相貌深邃英俊,武功高强,是典型的外域血统。
    元绪帝在位时,他被送到大燕京城。元绪先帝从前是很有魄力的,既两邦交信,便干脆任用吕厄萨,命他作三殿司之一的提督统领,掌管奉铉司。
    安克图部归顺大燕,吕厄萨留在朝中做得很好,若柔章帝姬嫁与他,两人继续留在江陵,或回到安克图部,都是很顺其自然的,没有任何不妥。
    孙梦汀一直有些敬畏这位姑母,便安安静静没有多问。
    裴洹最后还是有些喝多了,站在殿外廊下与陆眷卿说着什么,微微有些不稳,陆眷卿扶住了他。裴洹被宫人送回去,手里攥着无意从陆眷卿身上拽下的一穗玉璋。
    清朗月下,宫殿廊间,裴洹缓缓地走着,他远望无尽的皇城琉璃檐顶,低头看看手心的羊脂玉。
    他走进了夜风中。
    孙梦汀在宫人侍奉下回殿侯礼,走到一半,她让人停了凤辇。
    锦缎绣鞋踏在沁凉青砖上,特意绕了道,从开阔的后殿大广场上穿过。
    清辉遍洒,她犹疑一瞬,踏上石阶,往九霄台上走去。
    宫人不敢阻拦,她柔美的面庞微微扬起,一路攀上高台,她步子越来越轻快,仿佛带着少女时光最后的无忧无虑,提着裙摆一路登高,要看一眼最开阔的景致。
    终于登顶,疏朗天地间仿佛唯她一人。
    皇宫皇城在月光下绵延,一阵宽风悠然啸过,她裙裾飞扬,九凤钗鬟微摇,深深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又有些高处不胜寒。
    她认真地,仔仔细细地,同自己的过去告别,胜火榴花,银鞍白马,就都全过去吧。她是皇后了,就好好地走这段未知的路。
    一件重锦龙纹披风轻轻披在她肩头:“夜里风大。”
    孙梦汀转过头,眼前是皇上年轻俊朗的面容。
    她犹疑一瞬,把手搭在他手心。
    裴洹没有催促,只是陪她远眺,时而给她指出京城中光亮最盛的几处,告诉她是哪里。
    新婚帝后相携着私语许久,宫人和禁卫们静立在他们身后,人间心事流水过,星河如瀑,苍穹万古。
    回王府的路上,裴珩酒劲上来,斜倚在车厢内,苍白的脸被车厢内挂着的琉璃灯盏照得更清瘦有致。
    胥锦端详他,裴珩睡着时、晒太阳时,尤其显的病弱,仿佛一枚修长的白玉,脆弱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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