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晅心急如焚,却没想到三天后,贺兰松自己递了帖子求见。
    正是中午用膳的时辰,卫明晅在后宫陪苏贵妃用过了饭,正要去看锦鲤,他这次没有生气,反而受宠若惊,吩咐冯尽忠先将人领到乾安宫去候着。
    等冯尽忠去了,卫明晅便急着捯饬自己,恨不得焚香沐浴一番,又怕贺兰松等的急了,忙忙乘了步撵,连声催促内侍们快些再快些。
    恒光帝素来稳重,内监们还以为有什么军情急报,飞也似的把卫明晅送到了乾安宫去。
    贺兰松侯在殿外,他垂着首立在那里,看不清神情,但官服宽大,显是又瘦了些,他一阵心疼,挥挥衣袖,令众人都退下去,拦住正要行礼的贺兰松,道:“进屋说话。”
    此处不是御书房,是乾安宫的一处偏殿,景致虽不佳,却甚是清净,卫明晅平日躲清闲看书时常来此处。
    进了偏殿,贺兰松纳头便跪,道:“臣请皇上金安。”
    卫明晅上前想要扶起贺兰松,又怕他厌烦,张着两只手叹道:“朕安,起来吧,坐。”
    贺兰松却不起身,他磕了个头道:“臣有事相求皇上,求,求陛下成全。”
    卫明晅心里难过,原来是有事相求,才会进宫见他啊,他明明就看着眼前人,已觉得万分不舍,指着桌案上的残棋,道:“瑾言陪我把这盘残棋下了可好?若你赢了,我便答应。”
    贺兰松一愣,他从前是常和卫明晅下棋打发时间,无论谁赢了,都要讨些彩头,若他没记错,桌上的这盘棋还是去年他们下过的,后来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没下完,他早就记不清了,没想到卫明晅还留着这盘残棋,谁知再见已是物是人非。他顾不得伤怀感慨,求道:“臣求陛下赐御医一人,棋,回头再下可好?”
    “御医?”卫明晅愣了愣,“谁病了,是你么?”
    “不是臣,是,是严氏。”贺兰松怕惹恼了卫明晅,忙忙改了称呼。
    这欲盖弥彰的举动显然没有讨好到卫明晅,他哼了一声,故意问道:“哪个严氏?”
    贺兰松急道:“是,是臣的妻子严氏患了重病,求陛下赐医药。”
    卫明晅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终究没有为难他,“起来吧,执了你的名帖去御医院便是,还有人敢不去么?”
    从前若重臣病了,常有拿着名帖去太医院请御医的,但瘟疫过后,太医院多处空缺,他贺兰松又在朝堂上失宠,虽说御医们不至于就此拜高踩低,但却均不愿趟这浑水,蘅芜拿着名帖请了两回也没请到,贺兰松无奈,只好求到宫中来,此刻卫明晅见问,他起身后也就如实道:“回皇上,御医院诸位院判院使皆在宫中侍疾,臣。”他说到此处又觉为难,毕竟宫中贵人要紧,他总不能求御医放下宫中要事去贺兰府上救人,但严颜病的实在厉害,他几番思量,终是狠心道:“求陛下救命。”
    卫明晅先是替御医们开脱道:“皇后和瑜琛都病了,宫里头确实忙得很。严氏到底怎么了?”
    贺兰松踌躇着答道:“就是,就是染了风寒。”
    卫明晅脸上一寒,沉声道:“贺兰松,她到底生了什么病,你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当知讳疾忌医实在愚蠢。”
    贺兰松只好道:“是急症。”
    “对朕也不能说?”
    贺兰松情知卫明晅定要问出个缘由来,也就不再欺瞒,便道:“皇上,因嚯鹮部族灭,严氏伤心,患了急病。”
    卫明晅立时哑然,他怎么忘了呢,自己刚刚灭了嚯鹮部,贺兰松还因此和他几番据理力争,想到此处,那点悲悯之心又被愤怒和难过代替,“呵,嚯鹮部负隅顽抗,实在是死有余辜,朕倒险些忘了,你家里还藏着余孽呢,瑾言,若当真要追究起来,你的儿子也跑不掉。”
    贺兰松惊得魂都飞了,忙求道:“皇上饶命,严,严氏早已被兄长逐出部落,非是嚯鹮人。臣告退,不求御医了。”
    卫明晅没想到一句话将人吓成这样,心中酸楚,却又藏着些不能见人的得意,他忍住焦躁问道:“病的如何了?”
    贺兰松还没缓过神来,半晌方道:“她,严氏伤怀过度,昨日从桥上摔了下来,现下仍未醒。”
    卫明晅扬声道:“冯尽忠。”
    冯尽忠闪身而入,道:“皇上,您吩咐。”
    卫明晅道:“朕记得冯上进精通伤科,你去传旨,叫他马上赶往贺兰府,去给严,给贺兰夫人瞧伤,若需什么药材,一并带着,不必再来请旨。”
    冯尽忠领旨而去。
    贺兰松欣喜若狂,叩首道:“谢皇上隆恩。”
    卫明晅怅然若失,他伸手摆弄着残棋,黯然道:“你不怪朕就好。”
    “臣不敢。”
    卫明晅自嘲的笑笑,“不必骗我,我知道你恨我。”
    贺兰松忽的抬首,大不敬的盯着卫明晅看了看,目中毫无愠怒,“臣不敢恨皇上,只恨自己。”
    卫明晅不解,贺兰松神情不似作伪,似乎是真的不曾因他而生气,“严氏怨你了?”
    贺兰松摇首,苦笑道:“嚯鹮部被困近十日,我却没有告诉她,是我有负于她。”
    恒光帝要做的事,贺兰松从未真的阻挠过,这十日,他带着工部上下忙碌,不敢回府面对严氏,不敢告知她家园被毁,不敢承认自己私心的偏袒,到底是他害了自己的妻子。
    “瑾言,你且宽心,严氏不会有事的,冯上进医术好得很,定能救活她。”
    “臣,谢皇上吉言。”
    两天后,冯上进从贺兰府回宫复命。
    卫明晅见了人,兴冲冲的问道:“怎样,贺兰夫人如何了?”
    冯上进告罪道:“臣无能。”
    卫明晅失落,倒不是为了严氏,而是怕贺兰松不能释怀,“还没醒,麝香用了吗?没治好?”
    冯上进道:“回皇上,贺兰夫人今早便殁了。”
    “殁了?”卫明晅险些捏断了手上的软毫,“那,那瑾言呢?他好不好?是不是很难过?”
    这话问的冯上进犯了难,似乎是说什么都不好,只好避重就轻的道:“贺兰府的小公子哭得厉害,小贺兰大人一直抱着小公子在哄。”
    卫明晅怅然若失,看着窗外,良久方叹道:“冯院使辛苦了,去歇着吧。”
    御书房的灯烛亮到了后半夜,卫明晅在桌案前坐了一夜,他想去贺兰府上看看,却觉得再也无颜面对贺兰松,他不悔当初的抉择,但,贺兰松有什么错,那个不足一岁的孩子呢,他毕竟亏欠了,再也还不上。
    他害的贺兰松成了鳏夫,害的贺兰忘郢再没了母亲。
    大卫朝律例,皇后故去,皇帝辍朝七日,官员死妻,有五日丧假。贺兰松五日未上朝,在家料理丧事。
    恒光帝下了圣旨,派冯尽忠去贺兰府吊唁,并赐封贺兰忘郢五品虚职,赏了食邑千户。
    贺兰松抱着儿子谢恩,面上却殊无喜色,他默然接了圣旨,又命人带着冯尽忠去前厅喝茶。
    等人都去远了,贺兰松便抱着儿子坐在灵前发呆,贺兰忘郢早就哭的累了,窝在父亲怀里小声的抽噎,他尚不懂事,万千富贵也及不上母亲的怀抱,可是,他已有三日不曾见过母亲了,从前哭一哭,母亲就会来抱,现下却只有陌生的父亲将他裹在怀里。
    贺兰忘郢勾着父亲手里的圣旨犯困,头一耷拉,险些掉到灵前火盆上去,贺兰松骇了一跳,扯着孩子的孝衣将他提起来。
    哇的一声,贺兰忘郢嚎啕大哭起来,他嗓子早就哑了,虽然嘴张的极大,却没什么声音,可怜巴巴的皱着鼻子往父亲怀里钻。
    贺兰松也是鼻头一酸,扯着儿子往怀里抱的更紧些,将那碍事的圣旨顺手掷到了火盆里去,噗的一声,蹿起了惊天火焰。
    贺兰忘郢停了哭,盯着那火焰笑起来。
    严颜从桥上摔下后便昏迷不醒,一直到死,也没看过儿子一眼,贺兰松抱着贺兰忘郢,小声的道:“严颜,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儿子,你且安心,终我余年,定会拼死护他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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