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晅撑额道:“往事久远,黄院使忘了也是正常。”
    黄院使定了定神,沉声道:“回皇上,当年温城气候异常,半年没有下一滴雨,入了冬季天气反常,连海棠都开了花,所谓冬不藏精,春必病温,阳气不潜,肾精不藏,这才风温乍起。疠气本是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疫气所感[1],如今疫疾,更与江城大涝有关,其病势汹涌,又携毒瘴之气,这才起病急骤,生风扰神动血,诸症叠起,甚者朝发夕死,想来,想来病既有不同,治法亦有异,臣虽已观脉象,仍需与太医院诸位同僚商议过后,方敢有定论。但此病传人,已是无误,断不可轻忽。”
    卫明晅沉吟道:“有劳黄院使了。诸卿啊,瘟疫骤起,当医病为先。”
    众臣皆道:“皇上英明,臣等惭愧。”
    其实皇帝倒不算英明,诸臣中虽有真才实学忧国忧民者,却不免为诸事掣肘,道理谁都懂得,有些话却非人人都能说得。
    卫明晅扬声道:“传朕的旨意,先斩江城府台周东泊,以儆效尤,告示各州府台,若有病者,一律上报,敢有欺瞒者,一律杀无赦。有趁机打家劫舍者,杀无赦。有敢贪墨银两和药食者,杀无赦。太医院列位臣工,需得好好辨病用药,广募民间良医救人,对待医者务必诚心礼敬。设病迁坊,已得病者,好生安置,未生病者,不食生水,熏艾服药。若已故者,及早收殓,凡所用之物,一并焚之。”
    群臣恭声应是。
    卫明晅又道:“此事朕会亲理,户部、工部、兵部和太医院务必好生办差,但有所需,或有遽变,随时来报,不拘时辰。葛院判,太医院现有医官,凡登记在册者,均要有力出力,伤寒科、疮疡科、痘疹科的,留下半数戍守皇城,其余的,尽皆到江城去。御药房、生药库里的药材,都要好的,缺银子只管问朕来要。”
    三部尚书和太医院院判皆叩首应是。
    内阁贺兰靖出列道:“臣等遵旨,敢问皇上,江城是否要封城?”
    卫明晅嗯了一声,先未答言,复又看向黄院使,问道:“城中情形到底如何?”
    黄院使道:“回禀陛下,江城家家闭户,染病者十之有六,盗匪横行,再过两日,只怕情势会更坏。”
    卫明晅一手叩着桌案,叹道:“容朕想想。”
    朝臣尽皆屏息,等着卫明晅做决断。
    三十年前,正因皇帝顾念名声,不肯封城,才致疫病外传,伤了无数人命。及至后来,再要封城时,温城几无了人烟,饶是如此,谏院仍谏了十余日,声称乃皇帝失德,方降此灾厄。
    这哪里是等着恒光帝做什么圣断,不过是要把灾难罪恶和后世骂名都推到他一个人的头上去。
    卫明晅想做盛世仁君,最爱身后声名,为着贺兰松,做了回昏君,裁了谏院,下了罪己诏,甚至明升暗降,罢了戍卫宫防的唐延,折了母后皇太后的羽翼。当时朝廷上下震惊,纷纷惧怕恒光帝鬼迷了心窍,要做那荒唐的唐明皇,事后清算报复,谁知卫明晅乖张了数日后,竟又规规矩矩的做起了老实皇帝,连楚有昭都未怪罪,甚至将贺兰松逐出了静和园,放到了朝堂之上,众臣这才安了心。
    但从此后,卫明晅罕有喜怒,便是贺兰靖这样的三朝老臣也猜不透这位陛下的心思了。
    恒光帝并没有思量许久,他缓缓抬首,看向了垂手而立的贺兰松。
    贺兰松隐隐察觉到那灼热的目光,他忍了几忍,终于还是偷偷翘起了头,果然看见卫明晅正怔怔看着自己,并无疑惑惶恐,却满是寂寞孤独。
    贺兰松心中酸涩,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卫明晅如此茫然失措了,当下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遂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比了个手势。
    恒光帝瞧见后立时笑了,那是他们自幼念书时用惯的,卫明晅若是课业做的不好,贺兰松便经常指着自己胸口,说道:“有我呢,只管宽心。”
    有我呢,天塌下来,有我和你一同顶着。
    从前是将自己写好的文章给他,为他受责挨骂,现下是将整个户部和天下都替他背在身上。
    恒光帝懂了他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朝堂上文武百官,寒着脸沉声道:“江城封城,凡患病者,皆不许出城,无恙者城外安置。敢有逃出城者,就地处斩,连坐家人。”
    圣躬独断,众臣大惊,却谁也不敢说个不字,齐声应诺。
    圣旨下后,江城立时封城,潜州、禹城戒严,也是只准进不准出,兵部派人严防死守,戍在城郭四野,遇有出逃者,一律格杀。
    三日过后,便没有人再敢跑,但疫情却并无好转,虽有医药饭食和冬衣,城中人死的越来越多,渐渐的,亦有兵丁染上了瘟疫。
    各地的奏报如雪片般送到京师,宫中安华公主生产,皇四子卫瑜琛又染了风寒,太医院迟迟拿不出救人之法,卫明晅直忙的焦头烂额,偏在此时,黄院使竟也病倒了,寒战高热、腹泻呕吐、浑身瘀斑,症状和那江城瘟疫如出一辙。
    当日,京城中又有数人染疫,恒光帝无法,只好在京郊辟出一个院落,将人尽数迁到那里去。
    孰料屋漏偏逢连夜雨,隔日上殿,却不见了贺兰松的身影,恒光帝顾不上避嫌,早朝未始,便径直问道:“户部尚书怎么不在?”
    户部侍郎许林敏上前奏道:“禀皇上,贺兰大人染恙,不敢来朝,恐将病气过给陛下与诸位大人。”
    卫明晅眉头一皱,心都提了起来,却听有人冷声嘲笑道:“原来贺兰大人高风亮节,我还道他是怕染了咱们的病气呢。”
    此人乃兵部员外郎,昨日里奉旨带兵将人送到了京郊去,本是没有资格上朝的,因要禀报疫情,这才特旨恩准上朝。他虽知贺兰松身份,但却极瞧不上这位以色侍君的户部尚书。
    一时朝堂寂然,谁也不敢接言。
    卫明晅将手上的奏章一扔,对伺候在身旁的冯尽忠道:“这倒是提醒朕了,回头送上来的折子都先好好地用雄黄和艾熏过了再送上来。”
    这兵部员外郎不是傻子,自然知晓这是敲打他呢,当下红了脸,不敢再言语,谁知卫明晅却不肯放过他,对着他笑道:“孙大人没听见么,外间就有现成的艾,先去熏熏吧。”
    孙大人为难道:“陛下,臣今早沐浴过了。”
    卫明晅不为所动,仍道:“冯尽忠,伺候孙大人。”
    孙大人无奈,只好由冯尽忠引着去了外间,重新用艾和雄黄熏了,带着满身的药味重又到了殿上来。
    卫明晅道:“小贺兰大人到底如何了?”
    许林敏上前奏道:“回皇上,大人连日操劳,不眠不休,昨日又亲往京郊送药,安置流民百姓,这才染了疫疾。”
    卫明晅本以为贺兰松不过是偶感风寒,未料竟然是患疫,他心下一凉,再也组不住,惊得起身桌案,慌道:“你说什么,染了疫疾?不是风寒?”
    许林敏恶狠狠地瞪了那兵部孙大人一眼,郑重道:“皇上,贺兰大人病倒之后,自请留在京郊,由黄院使亲自诊为疫症。”
    卫明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胸中豁然空荡荡的,眼眶中酸胀憋闷,昨日守着卫瑜琛批折子几乎一夜未寐,此刻只觉头痛欲裂,茫然看着百官,颓然坐回龙榻上。
    江城上下染疾者,尚无一人能幸免于难,一旦被诊,就是必死之局,卫明晅脑中只存了一个念头,贺兰松就要死了啊!
    卫明晅突然觉得自己也要死了,他孤独的坐在这里,独自看着凶恶的疫疾肆虐,吞噬了他最爱的人,看着百官百态,万民哭嚎。
    过往岁月,他残忍的放手,将深爱之人置身朝堂,日日相望,日日绝望,他亲自逼着他穿上官服混迹于这肮脏的朝廷,看他辛苦劳碌奔波身形憔悴,有时甚至能看见他立在父亲身后偷偷打着瞌睡,他便如被百爪挠心,恨不得将人揽在怀里疼惜,他常常自问,相思不能慰藉,心爱之人不能守护,如此自苦自伤,到底是为了什么?
    现如今,贺兰松就要死了,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
    “陛下。”冯尽忠小声的提醒着卫明晅。
    卫明晅怔愣愣的转着僵硬的脖颈,眼中黑沉沉的,他哑着声问道:“你说什么?”
    冯尽忠也慌了,小声道:“陛下,孙大人奏事呢。”
    卫明晅又转向殿中,他压根没听见孙大人说了什么,也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他看向贺兰靖道:“贺兰大人,许卿说的都是真的?”
    贺兰靖满脸沉痛,红着眼眶道:“回皇上,贺兰松昨日夜间令人送了信来,正是如此,臣,臣也是听许大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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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句出自吴又可先生的《瘟疫论》。
    我觉得我更文的莫大动力来源于进阶,我现在也终于是青院大四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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