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天色启明时分,曹丕显露疲态,坐在椅子上直冒虚汗,气喘吁吁。
    哪里还有什么怒气,只剩下疲倦、错愕、恍惚、诧异,仿佛被人一棍敲晕,遗忘了一些。
    曹叡将这看在眼里,五石散是好是坏且先不去计较……就皇帝这种精神萎靡,身体长期虚弱的人,贸然更换三餐菜肴都可能引发问题,更别说吃虎狼之药。
    五石散是什么?是典型的虎狼之药。
    大概只有年青、元气充足,活力满满又很健康人才能服用,进而汲取药力改善身心,勉强能摈弃、扛住药毒。
    很显然,何晏与自己,才是真正适合吃五石散、五石药丸的人。
    而父皇……他老了,服用五石药丸,如同吃砒霜。
    这样一个我之仙草,他之砒霜毒药的道理盘旋在曹叡心头,却很难跟人讲得通。
    毕竟真正吃过五石散的才三个人、四个人,效果也是很明显的。
    敌国有一个万人敌,能生裂虎豹,有万夫不当之勇;而本国呢,自己与何晏已经有了明显改善体质的特征……肌肤白皙、通透,体内污垢已渐渐被排除、清洗干净。
    曹叡此刻有太多的想法,可今天这种场合断然没有他讲话的余地,他如果开口,那就是子逼迫父亲,是不孝;是臣逼迫君,是不忠。
    所以这是一场家事,唯一能话事、处理全部问题的人是卞太后。
    卞太后见儿子那模样只觉得可怜,令她心痛,越发不想跟曹丕说话,吩咐左右:“将何晏带来。”
    真正为难的是郭女王,想站到曹丕身边,又被曹丕目光所止,徘徊犹豫。
    曹丕为自己擦拭汗水,目光阴翳,总觉得自己遭受了家人、臣工的一致背叛;他们不可能坐视一个长生不死的皇帝,没人希望皇帝能长死不死,都是大大的不忠之徒。
    很快何晏被拖上来,已然毒发陷入狂躁模样,双臂被两名武士反剪,可何晏依旧蹦跳、挣扎,似乎体内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想要破体而出。
    而他的面目涨红,眼睛外凸满是血丝,眼眶下有血痕,嘴里塞着布团又被一条绳索勒住,以至于呜呜呜发不出声音。
    一双可以表达情绪的外凸眼睛里满是疯狂,躁动片刻又会陷入沉默,除了粗重呼吸证明还或者外,就不再动弹。
    等恢复一点力气,又开始挣扎,仿佛一条被禁锢、即将蜕皮的蛇,想要努力磨破旧皮的一角,好让新的身躯钻出来,迎来新生。
    卞太后不言语,任由何晏抽搐,突然间何晏鼻孔向外喷涌鲜红血液,血液又吸入气管、肺叶,堵住口腔又无法咳嗽,何晏就这样突然窒息而亡。
    曹丕目光始终在观察何晏,就听卞太后说:“何晏生性嬉荒,身无社稷之重,又无养家之心,故随心所欲行举无状。他欲寻死,我儿何故效仿?”
    “他怎会寻死?”
    “怎不会死?何晏好服五石散,如今正是服用五石散而死,实乃咎由自取,自寻死路。”
    卞太后说着侧目去看,这时候许褚已经上前检验何晏,摘掉勒嘴的绳索,再掏出嘴里的布团,还在颤抖、抽搐的何晏尸体发生自然反应,向面前又呕出大滩混杂五石散的污秽血液。
    曹丕认出地上混成一团的五石散,感觉荒唐,讥讽轻轻做笑:“母亲糊涂,休说是药石,就是饭菜,人吃多了也会死。”
    笑着,他头枕在椅背,仰头看漆黑殿中栋梁,咧嘴龇牙做笑,笑容凄凉、苦楚:“事已至此,母亲又能有何作为?”
    卞太后默然,还政于曹丕?
    没人敢答应,她如果坚持如此,那尊奉懿旨而来的军队、臣工又会去支持太子。
    到时候事情就彻底失控了,反正会超出她的控制。
    曹丕心灰心冷沮丧莫名,如果现在真的有长生不老之药摆在面前,他都懒得张嘴。
    这种时候,大魏三公之一司徒王朗主动上前,向曹丕施礼:“陛下曾言,人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此言,臣等深以为然,宿夜砥砺,不敢疏忽。”
    太尉华歆也主动进言:“陛下曾造宝剑,饰以蓝田宝玉,使左右昼夜佩戴,以除妖氛。陛下之志,何惧妖异、鬼神乎?”
    曹丕听了默默垂泪,哽咽回答:“朕年三十有八,体衰迟暮之年,怎及十八、廿八之朝气?”
    年轻的时候,身体健康,心情舒畅,自然什么都看得开,常常笑话仙家不死药之说。
    脑海昏沉,可年青时的美好记忆正不断浮现,两相对比……曹丕更感伤心,自己究竟活成了什么样子?
    神伤不已,曹丕两手握拳,拇指指甲刺激肌肤,疼痛感让他清醒,声音颤抖、虚弱,带着愤恨:“拟诏。”
    尚书令陈群、几个尚书如卢毓等人紧跟着上前,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以及侍中刘晔、傅巽一起上前。
    其中书法最好的刘放负责实际书写,陈群、孙资等人站在刘放左右。
    曹丕瞥一眼儿子,又看看母亲,对卞太后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无力、断断续续:“朕受禅以来,兢兢业业不曾懈怠,然家中多丧,国事亦不宁,常引以为恨,遂荒废寝食,以至于体虚神弱不能理政。”
    受田信影响,曹丕诏书、公文也多向田信靠拢,只讲事情不扯其他:“得天所幸,太子英明神武为武皇帝所喜,可承大业。”
    听到这里,曹叡眼睛一红,哗啦跪地,身上英武、贴身的鎏金明光铠顿时显得有些累赘。
    曹丕依旧只是瞥了一眼,稍作停顿,组织语言又说:“太子观政三省已有所得,宜监国。另,大司马曹真乃国家柱石,迁拜大将军,驻屯太原,兼管太原、河东、河西、上党、雁门、代六郡军兵事。”
    “尚书令陈群拜镇军大将军,抚慰中军;幽州都督司马懿拜征夷大将军,所领幽云六镇事如故。”
    “朕思念洛阳风土,领武卫军就食洛阳。三省重臣、公卿百官留守邺都,与监国太子同参国事,慎之,慎之。”
    曹丕说完如释重负,侧头去看陈群等人,果然尚书省一众人又在誊抄中书省的诏书原本。
    看来,这些人还是满意的。
    并没有大肆封赏爵位、食邑,或进行加官,只是把兵权完成了分割。
    陈群能稳住邺都的形势,这就足够了。
    兵权平稳过渡后,今后国君新旧更替,再由新君封赏爵位、食邑,进行各种加官、征授公卿、重臣子弟官职即可。
    一切都是有流程的,一个皇帝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都是职业常识。
    做完这一切,曹丕低声嘱咐,身边小宦官取来了一柄折扇。
    曹丕轻轻抹开这柄女儿送来的折扇,扇面绘画‘象邑山水甲天下’,以折扇遮面不去看母亲、儿子,留出余光看郭女王,挤出一点点笑容:“皇后,欲去洛阳,还是留守邺都?”
    “臣妾愿随陛下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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