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初正静静地望着她, 星眸中没有惯有的温柔缱绻,只有苍凉疲惫——那或许是历经半生孤绝才会有的目光。
    “阿初。”贺颜踉跄着走到他近前。忽然领会到, 他们做了相同的梦。
    蒋云初敛目打量, 见自己仍旧维持着睡前的姿势, 双腿仍旧搁在案上。他清了清喉咙,竭力转动脑筋, 再竭力发出声音,“颜颜, 你把我怎么了?”
    “嗯?”贺颜听到, 面上一喜, 又是一愣。
    “动不了。”真的僵住了, 如梦魇所至。
    贺颜“哦”了一声,连面上的泪也忘了擦拭, 帮他按揉手臂、双腿,“好些没有?”
    蒋云初很快便恢复如常,双脚着地之后,便将贺颜揽入怀中,紧紧的, “颜颜。”
    那么用力,好似失散多年终于团聚一般。
    “嗯!我在,在呢。”贺颜回抱着他,“阿初,阿初……”一声声,呢喃似的唤着他,泪如雨下,“我做了个梦,梦到了手札里我们的一生,你是不是也……”
    “我没有。”随着应声,蒋云初冷静下来,和她拉开些距离,擦去她的泪,“小花猫,你吓着我了。”以此解释反常的举止,虽然知道,她不会相信。
    “不可能,明明……”她哭得更凶。
    “不是,做个噩梦而已,至于么?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他心里抽痛着,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揶揄她。
    “明明就是,你这骗子……”
    他索性以吻封缄,绵长的,温柔的。直到雪狼用一双大爪子挠他的腿。
    “兔崽子。”蒋云初失笑,让贺颜看它。
    雪狼不再是在他面前惯有的骄傲的小表情,居然显得很悲伤。见夫妻两个同时望向自己,轻轻地甩着大尾巴,哼哼唧唧起来。
    贺颜破涕为笑,探身摸了摸它的头,“乖,没事,没事啊。”
    雪狼高兴起来。
    蒋云初莞尔,起身将贺颜安置到太师椅上,“等我一会儿。”
    贺颜扯住他衣袖,前所未有的依赖,“不准走。”
    真的做了相同的梦。这是把她吓成了什么样儿?蒋云初心疼得厉害,却不能不找辙,“我快饿死了,交代常兴摆饭而已,你想哪儿去了?”
    贺颜改用双手抓紧他衣袖,“才不是。骗子。”摆饭而已,扬声吩咐就好了,哪里用得着他亲自出去一趟?
    “还有些别的事,关乎梁王、公务,你要听么?”蒋云初扣住她的小下巴,予以热切辗转一吻,微声道,“小气包子,再捣乱,我让你三日下不了床。”
    贺颜立刻缩回了手,是因梁王二字心惊,亦是因他末尾的话顷刻间面颊发烧。
    蒋云初哈哈地笑。
    “快去快回。”贺颜老实不客气地掐了他手臂一把。
    蒋云初阔步出门,“多说一刻钟就回来。”
    走出门,他在廊间静立片刻。如颜颜一样,他一刻也不想离开她,可是,那残酷又真实无比的梦境,需要时间消化。
    说实在的,就算合情合理,他也有些被梦中一些事惊着了。
    岳母被他气得呕血而亡,岳父最终承受的诛心之痛……
    想来已不是汗颜、心惊可言。
    另外一些事,则是可以成真的:譬如十二楼里的怪医向明,真就是最喜钻营折磨人的方子。
    不妨问问,是否研制出了名为消魂的药。若是捷径,为何不走。
    无疑,昨日之前,他对皇帝、梁王的憎恶还没到一定地步,没正经琢磨过更进一步收拾那对父子的法子。
    思及此,他按了按眉心,暗暗摇头:自己还真就是做佞臣的料,最先在意的居然是这种事。
    盘算了一阵,他唤来常兴和两名护卫,吩咐一番,随后匆匆折回房里。
    .
    夜色之中,贺师虞来到洛十三在城中置的一所别业,在外书房喝了两口茶,洛十三走进门来。
    贺师虞见他神色与以往大有不同,眉宇间的不羁几乎不见,显得内敛沉着。果然是经得起事的孩子,他欣慰、庆幸,更多的则是歉疚,要起身相迎。
    洛十三忙出言阻拦,“您坐。”随后站定,一撩衣摆,恭恭敬敬跪下,叩头。
    “这是做什么?”贺师虞连忙起身扶他起来。
    “应该的。”洛十三微笑,心绪倒已平静下来,充盈的只有喜悦。
    “不怪我?”贺师虞问道。
    “怎么会。”洛十三双眸闪着喜悦的光,“阿初本就是我的手足,眼下成了我妹夫,一想到这事儿,就想放几日鞭炮。”
    贺师虞一笑。三言两语,足见两个少年情分至深,真的弥足珍贵。
    洛十三又道:“对您,感激之类的话太轻了,往后我好好儿孝顺您。”
    贺师虞拍拍他的肩,“只是,我日后要对阿初更上心些,把他当亲儿子,别恼我。”
    “那样就对了。”洛十三几乎眉飞色舞起来,“说白了,他最值得您心疼。”自觉失言,忙咳了一声,“也不是,还有阿朝哥哥。我没心没肺惯了。”
    贺师虞哈哈一笑,“并没说错。”
    因洛十三情绪已缓过来了,二人很快就相谈甚欢,不同于以往的是,更加亲近随意。
    .
    用过饭,回到正房歇下之后,贺颜过的特别不安生。
    她一直依偎在云初怀里,握着他的手,尽量克制了,还是紧张兮兮。
    他只要稍稍一动,她就会睁开眼睛,说阿初,不准走。不论目光清醒还是懵懂。
    蒋云初一次次柔声安抚,说不走,安心睡。心里真是恨死了那个梦。
    贺颜很乏,但是睡不着。
    蒋云初没话找话:“这一两日家里有宴请?”
    “嗯。”贺颜说,“主要是让素衣见见亲朋好友,顺道与书窈、莲娇好生聚聚,又有好几日没见她们了。”
    “你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可说?”他和阿洛就算大半年见一次,一半日也就将话说尽了,她们却是动辄小聚,十天半个月不见,不互通消息,就了不得了——看她就知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许书窈先一步回京后,有一阵与你几乎每日通信,每封信都写足好几页,为这事儿,师父和我要多做些工夫是次要的,震惊了好些天才习惯。”
    贺颜随着他言语,想起旧事,笑了。
    一次,先生近乎小心翼翼地问她:“颜颜,你该不会每日都向书窈抱怨我吧?”
    她默了一会儿,说:“就算是抱怨您,不可以吗?君子有容人之量,问那么多做什么?再有,您可不能看我的信啊,我知道甄别的法子,而且,看人家信是为老不尊。”
    阿初赶紧纠正:“那叫为师不尊,先生还没上年纪呢。”不是打圆场,根本是火上浇油。
    把先生气的,转着圈儿地找戒尺,“你们俩小兔崽子,今儿不揍你们一顿不算完。”
    她见阿初递眼色,赶紧拎起小书箱,慌慌张张地逃出书房。——怂啊,只管惹祸不管善后。那是打小就成习的。
    这会儿,她搂住他手臂,“还震惊了好些天,至于么?”
    “怎么不至于。”蒋云初道,“小时候也罢了,长大之后,你们还是动辄凑在一起嘀咕大半日,哪儿来的那么些话?”
    贺颜歪了歪头,“数落你们这些不省心的男子。怎么着,蒋侯爷不准?”
    蒋云初讶然,“我们有那么多不是?那不是太难为你们了?”
    关乎儿女情长,稍稍私密又引起矛盾的事,她们都不会与任何人提,这是涵养,亦是这世道对她们的局限,多数男子其实也是这样。那么,她们能说的便只有平日诸事——能坐在一起数落大半晌,他们是有多糟糕?
    贺颜笑出声来,“逗你呢。我们可说的话真的很多,只雪狼,我和素衣就能说上一车话。”
    蒋云初这才知道,她刚刚是淘气,笑着轻拍她一巴掌。
    贺颜又说回小时候的事,“那日我跑掉之后,先生到底有没有罚你?当时你说没有,现在我有点儿怀疑。”
    “怎么没有。”蒋云初笑道,“没找着戒尺,找到个鸡毛掸子,追着我一通抽。说就为师不尊了,等会儿就跟小气包子为老不尊——我怎么好意思跟你说实话。”
    “真的啊。”贺颜好一阵笑。先生对她的罚、对阿初的打,有时是做样子,有时可是动真格的,但很奇怪,越是这样,他们越与先生亲厚。
    只有真的心疼你的人,才会跟你上火,被你气得五迷三道,不甚在意的话,谁会费那些个心力。
    蒋云初搂了搂她,“想什么呢?”
    贺颜轻声道:“我好像从没顶撞过爹爹娘亲,除了……”除了梦中那一次,“娘亲对我,太惯着了,又真觉得我挺听话懂事的,自然就轻易不说重话,爹爹呢,待我真是好得过分了。”
    “往后该耍性子就耍性子,估摸着岳父也少不得训你的时候。”蒋云初委婉地道,“落到我手里了,岳父不用再事事顺着你哄着你。”只会更亲厚,相处时也就是父女该有的样子。
    “可他对你不够好,偏心。”贺颜说着,一下子就红了眼眶,“梦里那么多年……”
    蒋云初恨死了那个给她雪上加霜的梦,“不是说了,不能把梦当真?”
    “不是梦,是真的。”
    “胡扯。你我不是好端端的?”
    “就是真的。”
    “贺颜,”蒋云初抬手拍着她脑门儿,“你再钻牛角尖,我可用损招儿了。”
    “你能怎样?”贺颜有恃无恐。
    “灌迷药!睡觉!”不是他不肯面对,而是那个话题,实在是让他没法儿招架。
    贺颜又是笑又是想哭,小脸儿纠结成了一团。
    蒋云初语气柔和下来,好一番哄,“乖颜颜,只要你不说那些没影儿的事,让我面壁、跪搓衣板儿都成。”
    贺颜由衷地笑出来,“你倒是豁得出去。”
    “那是。”蒋云初一本正经地道,“惧内是男人最好的品行,回头写到家训上。”
    贺颜笑得不轻,“你敢。别人岂不是会疑心我是母老虎?”
    “也对,那就算了,有损媳妇儿名声的事儿,打死也不能做。”
    就这样半真半假地胡扯了一阵子,贺颜倦了。
    这一日经历的一切,无疑是她最煎熬的一日,若没他在一旁插科打诨,她早已心力交瘁。
    蒋云初轻拍着她的背。
    睡前,贺颜说:“要是出门,带上我。”
    “不出去,哪儿也不去。”
    她心安了,阖了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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