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颜以晚辈自居,见要说到正题了,敛目端坐,静心聆听。不需要她说话的事情,程先生不会让她掺和;需要她表态的事情,程先生便是想拦也拦不住——她已经隐隐猜到张夫人的来意,此刻只希望自己猜错。
    张夫人听得出程静影的话有所保留,笑道:“那孩子与清梧的性情有几分相似,本是冰雪聪明,而今长大了,心思便难以全部放在课业上。”
    程静影回以一笑,心说那你让她来书院干嘛?既然不能兼顾课业,就留在家中专心考虑杂七杂八的事情好了。
    “这事情要我怎么说呢?”张夫人显得很是为难,踌躇片刻才继续道,“实不相瞒,汀兰有了意中人,且就在书院。我与阁老思来想去好些日子,觉着也只有托书院的人说项。”
    程静影讶然,想起一两件旧事,便觉得是情理之中。
    不论是出于儿女情长,还是出于对张家前程的考量,陆休一日不成婚,他们便会一日不放松地盯着。
    陆休本人的惊才绝艳,身后的陆家在士林中的影响力,惦记的门第比比皆是,张家不过是数得上名号的罢了。毕竟,首辅么,再不招皇帝待见,那也是首辅。
    斟酌之后,程静影为难地一笑,道:“书院是清净之地,进到门里,便只有教书育人、寒窗苦读,这等事情,我怕是爱莫能助。”
    张夫人似是早已料到,不慌不忙地道:“法理还讲个人情,何况别的。书院下月初不就放假了么,到那时,先生与陆先生提一提,便不唐突。”
    程静影仍是为难地笑着,心想自己要是掺和这种事,何莲娇那个傻姑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这种事就是烫手山芋,接不得。
    张夫人又道:“我也不瞒先生,汀兰是来到书院之后才结识陆先生的,来往之间生了情愫。这般情形——”她有意停顿一下,“要是请别人说项,别人问起来,我们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是汀兰一厢……”话没说完,被一道悦耳却透着清冷的语声打断: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结识’陆先生?什么又叫做‘来往之间生了情愫’?”贺颜容颜紧俏得有了肃杀之意,视线直直地逼视着张夫人,“刚一来,便往我恩师身上泼脏水?”
    程静影心头一顿,知道这姑娘要炸毛,陆休那护短儿的性子,两个爱徒学了个十成十。但是……这不是应该的么?随她去吧,别把张夫人打出去就行。
    小姑娘气势凛然,像只发怒前的小狮子,但张夫人见多了大场面,自是不会乱了阵脚,从容笑道:“汀兰入学时,贺小姐已经在书院当差——我孙女每日与谁来往,你并不知晓吧?”
    贺颜冷冷一笑,“夫人又错了,您这是在质疑书院没规矩么?但凡在书院有差事的人,职责之一,便是稽查学生品行,督促其言行,不论何时何地。
    “我恩师是山长,难不成会带头坏了规矩,私下里去‘结识’您的宝贝孙女?”
    顿了顿,她任由心头的讽刺、鄙薄到达眼底,“她张汀兰到底是何方神圣?哪一样是女公子之中的翘楚?”
    张夫人被噎得不轻,心里暗骂传言误人:都说贺颜的性子最是单纯随和,换句话说,是个没心眼儿的。这下好了,她形同于摸了老虎的头。
    贺颜的气却一点儿也没消,因为这事情还没完,“事情因张汀兰而起,而您是她嫡亲的长辈,今日说出这种毁人清白的话,都有过错。
    “今儿您既然来了,便将人领回家吧,书院不收心思不干净的人。
    “这自然不是书院的意思,您记好了,是贺颜说的。
    “要是不照办,可别怪我宣扬出比您方才那些更难听的话。
    “其次,张汀兰就读至今每日的行径记录,您需要的话,我可以誊录一份给您。书院别的不多,就是人多——人证多。”
    程静影起初听到“毁人清白”那句,险些笑出来,其后,便有些刮目相看:气归气,小姑娘的脑子可是灵得很,把事情完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不让书院也就是陆休担一丝干系,又以手握证据震慑对方——到底有没有,她猜不出。
    张夫人听着,一张老脸则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贺颜携了程静影起身,“言尽于此,您在这儿斟酌轻重,我去让张汀兰卷包袱走人。”
    程静影忍下心头笑意,正色道:“贺小姐的话不论轻重,都没说错。此事,您真是打错了主意。”很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两女子心绪各异,却仍守着礼数,行礼之后离开。回到书院,程静影道:“我去打发张汀兰,你就别再见碍眼的人了。这事情我跟先生说。”
    贺颜长睫忽闪两下,沉默着点了点头。想了想,去了一趟知味斋,传话给蒋云初拨给自己的人手,即刻起,监视张家动向。
    回到外书房,看到伏案忙碌的陆休,她的火气化为心疼:他怎么总遇到这种膈应人的事儿?
    她默默的端起陆休的茶盏,亲自给他沏了杯热茶。
    陆休看她一眼,“先回来了?”
    “嗯。”贺颜点头,对他笑。
    陆休手一挥,“那就快滚回去做事,不然晚上不给你饭吃。”他对她说话,向来与对阿初无异。
    贺颜笑着说好,回了自己的座位,敛起心绪,专心忙碌手边诸事:账册、历年试题在案上堆成了小山,不知几日才能梳理清楚。
    树叶枯黄的梧桐树下,程静影神色沉冷地凝住张汀兰:“收拾东西,回家去。你祖母在外面的茶楼等你。”
    张汀兰变了脸色,“回、回家去?这是何意?”
    “你在书院的一些言行,本来无可厚非,如你一般的女公子也有,不过是小女儿心思。可你是怎么与你祖母说的?又或者,你们祖孙两个在打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主意?走吧,书院容不得你这种人。”程静影交代完,招手唤来两名仆役,“帮张小姐收拾行李,仔细着些,可别害得她遗落了什么矜贵的物件儿再书院,回头说书院的不是。”
    张汀兰踉跄着后退两步,缓了片刻,凄然一笑。
    半个时辰后,她见到了张夫人。
    神色颓然祖孙两个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离开茶楼,马车慢悠悠回到城里,进到张府的时候,已是暮光四合。
    张阁老下衙回来,便直奔书房。自从沈家的事情之后,他一直如此。
    张夫人以送羹汤的由头见到了他,说了张汀兰的事,末了,羞惭地低下头:“我们瞧着你每日愁眉不展,汀兰又着实爱慕陆休,再加上清梧那档子事,便想着,用些妇人手段让陆休同意亲事,他饱读圣贤书,断不会为难汀兰。哪成想……”
    张阁老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摇头苦笑,“哪成想,你这戏刚开场,就被贺家闺秀拆了戏台。”
    张夫人的头垂得更低,脸更红。如果贺颜不在场,程静影会如何应对?再怎样,也不敢把话说到那个地步,少不得知会陆休,而事情只要开了头,她们便有文章可做。
    “陆休如果肯将就着娶汀兰,之前便不会与清梧分道扬镳。你们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张阁老眼中渐渐有了寒意,“清梧的事,便是你我教女无方之故,让她堂堂的沈夫人根本不知自己斤两,眼下你居然做出这等事,初衷再有情可原,也离不了一个蠢字。”
    张夫人自茶楼便在强忍着的泪,簌簌掉落。
    “罢了,哭哭啼啼又有何用?”张阁老沉声道,“日后安分守己就是,贺小姐不会再寻你们的不是。她爱惜的,只是她恩师的名声。年前你们祖孙两个,便在房里抄写经书吧。”
    张夫人哽咽着称是,行礼退下,回了内宅。
    翎山书院那边,到了第二日,程静影才私下里与陆休说了张汀兰的事,笑道:“你家小气包子发起威来,吓人得很呢。”
    陆休不由想起昨日颜颜为自己沏茶的事,心里暖暖的,不知何故,还有点儿酸酸的。颜颜真的长大了,开始护着自己了,是这样复杂的感受。他摸了摸下巴,“即日起,书院添一条规矩,自山长到仆役,白日里会客只能在花厅。”
    程静影欣然称是。
    陆休在书院转了一圈儿,到听雪阁找到糖果罐,抓了一把窝丝糖。回到外书房,走到贺颜近前,把糖果放到她手边。
    贺颜先是一愣,抬眼对上先生和煦的视线。
    小时候,她功课进益明显的时候,先生便会奖励她一把窝丝糖,但在那时会淡淡叮嘱一句:“省着吃,这东西坏牙。”
    她歪了歪头,绽出璀璨的笑靥。
    陆休回以比目光更柔和的一笑,转身回到自己案前。
    .
    一间滇西菜馆里,莫坤愁眉不展,对蒋云初说着心中疑虑:“端妃那边,还真有点儿邪的,我忙了这些天,硬是一点儿消息都打探不到,之前打的那个小盘算,根本就没处下手。”想要对方出个主意,给他划出个道儿。
    生出梁王那种人的宠妃,自然是有些头脑的。蒋云初喝了一口酒,“我给你想想辙。”十二楼在宫里也有眼线,但是轻易不会动用,眼下他也不会,有大总管索长友在,打开端妃宫里的缺口,不过是小事一桩。
    莫坤惊喜,由衷叹道:“哎呀,你蒋侯爷简直就是我的福星、救星和财星啊。我这命也他娘的太好了!”
    蒋云初撑不住,笑了,“欠你的。你压根儿就是一讨债鬼。”阿洛跟莫坤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
    莫坤哈哈地笑着,起身为他斟酒,“没法子啊,谁让你摊上我这么个主儿了呢?”
    转过天来,上午,蒋云初与皇帝扯了一阵子闲篇儿,直言不讳地请假半日,言明要去翎山书院。
    书院有他的恩师,又有他的小青梅,自然少不得前去。皇帝喜欢他这份儿坦诚,当即准了,顺带着不过名录地赏了贺颜一些上好的皮子、小手炉、金玉摆件儿。照拂宠臣的事情,他已做惯做熟。
    蒋云初谢恩。人再不是东西,手里的物件儿也不需担干系。出宫后,他命人直接把皇帝的赏赐送到贺府,下午,带着雪狼去见贺颜。
    贺颜从外书房回到住处的院中,一眼就望见一条通体雪白威风凛凛的大狗,站在蒋云初身侧。
    “嗳,哪儿来的?”她注意力完全被雪狼吸引,“真漂亮,多大了?”
    “八十来斤了,应该有半岁了。”蒋云初说着话,拍抚几下雪狼的背,示意它要乖,“叫雪狼,从阿洛那儿带回家的。”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贺颜俯身,直接忽略小家伙傲气的表情,抬手,慢慢地落到它头上轻抚。
    “秋天。”
    “怎么才让我知道?”贺颜抬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手则因雪狼没抵触,移到它背部。
    蒋云初摸了摸下巴。他这不是怕养不活么?之前就不想让她参与。眼下雪狼不小了,听说不在他跟前的时候都生龙活虎的,也该带来见她了。
    雪狼安安静静地看着贺颜,由着她绵软的小手抚着背。
    “我小时候就想养一条大狗,你和先生都不准。现在好啦。”贺颜喜滋滋地说着,蹲下去。
    蒋云初唇角上扬,坐到院中的石凳上,看着那两个。
    雪狼慢悠悠地坐下,挂着固有的表情与贺颜平视。
    “雪狼。”贺颜该为挠着它的下巴,语声软软地跟它聊天儿,“你怎么这么好看啊?坐马车习惯么?”
    蒋云初差点儿笑出声,却见雪狼歪了歪头,一下子便没了那份儿高傲,有了半岁的小崽子该有的憨态。
    它喜欢颜颜。真好。
    贺颜自认与雪狼混到脸熟之后,让蒋云初和它到室内。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雪狼安安静静地坐在蒋云初身侧,但一个与主人亲昵撒娇的动作也无,好不容易缓和的傲气,又挂到了脸上。
    贺颜看出端倪,笑问:“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看起来有些奇怪。”
    蒋云初就笑,“它不爱搭理我。”
    “是你不会哄它吧?”猫猫狗狗的,哪有不黏主人的,尤其他又根本是雪狼认准的人。
    “哪儿有那工夫。”蒋云初侧头看雪狼一眼,拍一拍它的头,“黏上我,闹着跟我去上早朝怎么办?”这一点,他很是想得开。
    雪狼无动于衷,待他的手离开,甩了甩大脑袋。
    “德行。”蒋云初数落它。
    它板板正正的坐着,望着前方。
    贺颜大乐。
    蒋云初瞧着她的笑靥,也不自觉地笑了,“喜欢?”
    “嗯!”
    “那成,往后就归你了,我只管它的饭食起居。”饭食什么的不能出差错,出了岔子就会让雪狼生病,他得亲自督促着常兴等人。
    “好啊。”贺颜频频点头。
    离开前,蒋云初将贺颜拥到怀里,“你这边忙,我也快忙起来了,年前能来看你的机会少,别生气。有事没事的,写信、派人传话给我。”
    “嗯。”贺颜环住他,仰头看着他有些消瘦的面容,“你照顾好自己就成,我好着呢,没时间就别来。”
    已经走到门口的雪狼回转身,仰头看着那对儿相拥而立的璧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书院一年的课程到了尾声,各舍考试、放榜,再放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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