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反倒是宽慰一笑,“亲家虽是猎户,却也是重视名誉,婚约早定,哪里会任由女儿不嫁的道理?更何况我儿生来便聪明伶俐,是个当大官的命,她嫁给你啊,那是她修了几世的福气!”
    宋宪听了,也是笑。
    远处隐约传来喜庆的吹奏声,他顺着门前的小路望着,一座花轿正摇摇晃晃的朝他过来。
    那是他的新娘,要来了。
    这又是吹,又是唱的,听得绿植脑子疼,整个头都被一块红布给盖住了,帮她盖上红布的人说,这是给新娘子遮羞用的,需得新郎亲自取下,方才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羞为何物?绿植不知道,但她清楚,天长地久怕是不可能的,她一条?鱼尚且不能做到与天地同寿,更何况是区区凡人呢?
    当一只素白的手怀着些许激动慢慢挑开她的盖头,她眼前一亮。
    她的夫君,她在熠熠红烛下看清他的面容,她突然理解了为何那女子不肯嫁给他。
    寻常的五官,寻常的一副面孔。
    正如他所住的这间在寒风中摇摇欲倒的小茅屋,正如他身上这件料子极其粗糙的大红喜服,正如面前这两只被老鼠啃得七七八八的红烛,正如桌上少得可怜的干果,一切都是如此潦倒困苦。
    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贪图安逸,追求风雅,哪里过得惯这穷苦日子。
    绿植抬起头直视面前的男子,他突然大笑起来,笑中带了泪,眼神凶狠。
    她吓了一跳,她接触的人类少之又少,从未被谁这么注视过。
    她明白眼前这个男子在愤怒,非常的愤怒的盯着她的脸,双目似要燃烧起来。
    出嫁之前,于她有恩的那个女子告诉她不必幻化模样,就按着她原先的模样嫁过去就可以了。
    绿植自认为自己长得也还没有差到让人看着心里就窝火的地步,此刻面前的男子一副像是要把她吃掉的样子,让这个修行千年的?鱼,第一次感到了惶恐不安。
    他问她,“你是谁?!”
    她如实回答,“绿植。”
    他将红盖头愤愤扔在地上,打翻了一众果盘,而后恨恨离去。
    她坐在床边不知所措,第一次有了失落的感觉。
    乡里乡村的邻居都夸宋宪娶了个漂亮贤惠,乖巧能干的妻子。
    宋宪苦笑了一下,她确实是个万中挑一,不可多得的好妻子,她比原先那女子好看多了,不仅知书达理,还会洗衣做饭,照顾老母亲与他的生活起居。可她毕竟不是原本要嫁给他的那人。
    老母亲坐在前两天那新婚妻子做的躺椅上晒着太阳,扯了扯他的衣角,说道:“罢了,不是那真的千金小姐反而好一些,能吃得苦,守得住家,你啊!别不高兴了!好好读书,早日考个功名回来,你娘我啊,这口气也算是咽的下去了。”
    老母亲同他说这话时,她正端了一大盆衣服从屋子里出来要拿去洗,经过老母亲时,还笑了笑,同老母亲问了声好,便离开了。
    他哭笑不得,这妻子竟也受得住他同这苦日子一起对她施以的恶意。
    今日的河水有些许刺骨,许是早春刚至的缘故,绿植使劲揉搓着衣服上的污渍,忽地望见水中的鱼影一晃,顿时馋得流下了口水。
    她卷起裤脚,小心翼翼的探向河中央,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别动!”
    她被这底气十足的呼声吓得慌了步子,一不留神踩到了河底光滑的鹅卵石,整个人失了重心,“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宋宪将他的外袍解开披在她的身上,又往面前的火堆添了些柴火,他的脸庞在火光的映衬下柔和了不少。
    绿植一声“阿嚏”打破了这份宁静,他望了她一眼,语气冰冷,“洗个衣服也能摔到河里。”
    她一扬下巴,傲气十足,“你来这干什么?不好好念书,跑到这荒郊野外作甚?”
    “如果不是我娘让我来帮帮你,我才懒得过来呢!”
    她怨气十足,“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抓到那条又大又肥美的鱼了!”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就附和着“咕咕”叫了两声,她尴尬的看了他一眼。
    “你喜欢吃鱼?”他挑眉。
    “甚是喜欢。”
    “那今晚就吃鱼好了。”
    “哪来的鱼啊?”她问道。
    他挽了挽袖子,卷起裤脚,“很快就会有了。”
    水声潺潺,笑声盈盈。
    “在那里!诶?!这!这里也有!”绿植站在岸边,声音清亮,“你别往那边走,鱼往这边跑了!”
    宋宪手上拿着一树杈,使劲往水里插去,那鱼竟似知晓他的心意一般,他往哪戳,那鱼很快就能从另一边逃窜开来,抓鱼确实比念书难多了。
    岸上的女子手杵香腮,摇头叹气,“真笨!”
    他捧起一捧清泉往岸上洒去,“说谁笨呢?!”
    绿植没留神,被泼了个正着。
    她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宋宪!你等着!”
    一时间河里热闹起来,年轻的男女互相追逐打闹,鱼儿在他们身边畅游。
    绿植精疲力尽的往岸上一躺,“不玩了,不玩了,我认输!”
    宋宪随手将树杈往河里一插,“你还真是……诶?!你快看!我抓到鱼了!”
    他将手中的树杈兴奋的举高,一条肥美的大鲤鱼正被刺破了肚皮,在树杈上慌忙的抖动着鱼身。
    绿植猛地扑过去,两眼放光,垂涎三尺,一只手慢慢的靠近那鱼,陶醉道:“真香!”
    宋宪抬着树杈往旁边一闪,“别碰!腥味儿太重了,回家煮了再吃。”
    绿植眨巴眨巴眼睛,紧盯着那鱼。
    宋宪将那树杈在绿植眼前轻轻晃了晃,“或许,你喜欢烤着吃?”
    九月秋高,离宋宪娶妻娶妻那会儿已经整整过去了七个月了。
    书院里的同窗老早就来拖了宋宪,兴高采烈的去看榜。
    绿植在家中缝补着前些日子他穿破了的衣裳,老母亲在一旁绕着线团,念叨着,“过些天就至重阳了,虽然家中清贫些,但该备的东西,该守的礼,可一样也不能落下。要不然呐,神明会怪罪哩!”
    绿植轻笑,“是哩,是哩,我过几日就去采购些回来备着,保您家来年啊,风调雨顺,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老母亲咧嘴一笑,作势要打她,“你这爱耍嘴的臭丫头!”
    绿植故作害怕,“哎哟!我的老太太,您可轻着点儿!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呐!”
    这狭小的院落里顿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那破旧的小竹扉被猛地推开,宋宪高兴地跑进来,喘着粗气还大声喊道:“娘!娘!娘!孩儿考上啦!孩儿是魁首!”
    老母亲两眼泪汪汪,一把抓住身旁的绿植,“看见没?我就说嫁了我们家宋宪,绝不会亏了你的!今年他是魁首,明年进京赶考,保不准就是个状元郎啦!你可就是状元郎的妻子啦!”
    绿植回握住老母亲瘦骨嶙峋的手,“是啊,不曾吃亏!不曾吃亏!”
    宋宪望向他那如花美眷,脑中闪过刚才在路上遇到的一个老和尚。
    他说,“好你个小书生,竟敢取个蛇妖回家!好不大胆!好不大胆呐!”
    他听说雄黄除世间一切邪祟,于是买了几包揣在胸前,只等晚上,单独会会这个小蛇妖。
    绿植略做梳洗,还未进茅屋就听见她那丈夫大声的读书之声,字字句句咬着腔调,她半个字都没听懂。
    夜风微凉,如此一吹,倒让她清醒了不少。想来,宋宪当不当状元郎又与她有何干系呢?左不过月余的时日,她大概就能功成圆满了,到时候她回她的乐游山做她的鱼大仙,他是不是状元,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打开房门,就看见她同他的床榻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雄黄。
    他自小小一方书桌上抬起两杯雄黄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她,“喝了它。”
    绿植坦然接过,在他惊讶的目光中一饮而尽。她擦了擦嘴,往床上一坐,“你需知两点,其一,雄黄对我无用。”
    宋宪慌了,结结巴巴又递了一杯过去,“你不是说雄黄酒对你无用么?那你多喝两杯就有用了!”
    她将脸凑近他,“你是不是提早就喝了许多?”
    他撞上她那双清澈醉人的大眼睛,脸颊微红,连连后退,“没……没……没有。”
    她又将鼻子往他身上凑了凑,“没有?那怎么一身酒气?”
    他歪歪蹭蹭推倒了堆得老高老高的书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口齿含糊不清的问道:“你叫个什么名儿?”
    她淡淡开口,“绿植。”
    “荔枝?”
    她一字一顿的说道:“绿,植。春意盎然的绿,郁郁葱葱的植。”
    他嗤笑,“小蛇妖,你识字么?”
    她反问,“你见过有人教妖怪识字的么?”
    他靠着墙壁,微微摇头,“未曾见过。”
    而后仰头望去,“那,是谁给你取得名儿?”
    她双手叉腰,“你管得着么?你好好读书就是了,管我作甚?真当我是你媳妇儿了?!”
    他轻笑一声,“总要朝夕相伴一阵子,知道个名字,也算相识一场。”
    “我是妖,人妖殊途。等你考取功名,你的老母亲就不用我招呼着了,到时候我也算是功德圆满,飞升在即了。”
    他慌忙爬起,“等你成了神仙,会忘了我么?”
    她往床榻上合衣一躺,“那是必然。我都是神仙了,何必记挂着你一个区区凡人呢!”
    他神情略有些挫败,小声唤道:“小蛇妖……”
    她打断他的话语,“其二,我不是蛇!”
    宋宪好奇道:“那你是个什么?”
    绿植愤愤出声,带了些许不屑,“愚蠢的人类!我是你们百年难得一见的上古?鱼!”
    他不以为然,“很厉害么?”
    她张牙舞爪,“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吃了你?!”
    他看着她淡淡出声,“你不是要修仙么?”
    某鱼彻底崩溃了,“唉!你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是不是?!”
    霜降之后,很快就到了立冬。
    他的小妻子每晚都会窝在被窝里,同他讲些他从未听过的奇闻趣事。
    “乐游山上常年奔走着八条腿巨兽,还有那会唱歌的桃花,我有一好友就是桃花妖,她小了我整整两万岁,但她性子却比我沉闷多了,日日只会守着那桃花潭。诶!你知道吗?那桃花潭可深了,但是潭水清澈见底,源清流洁,养得一潭皮嫩肉肥,味道鲜美的鱼,那鱼与你们这处的大有不同,那可是……呃,反正就是好吃就对了!那里是仙境!仙境你懂不懂?”
    宋宪摇摇头,“不懂。”
    “就是住满了仙女儿,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地方!唉,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宋宪翻了个身,“你们蛇妖,是不是都要冬眠的?”
    绿植大声反驳,“我跟你说了百八十遍了,我不是蛇!”
    他弱弱出声,“那你也同蛇长得差不多!”
    她怒了,“喂!宋宪!你信不信我吃了你?!”
    他打了个哈欠,“这话你都说过百八十遍了,腻味不腻味啊?”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小妻子就“啊呜”一声咬住了他的耳朵。
    第一场雪来到时,同乡的举人邀他一起去京城赶考,绿植扶了他的老母亲正安静的站在门口为他送别。
    霜降之后,很快就到了立冬。
    他的小妻子每晚都会窝在被窝里,同他讲些他从未听过的奇闻趣事。
    “乐游山上常年奔走着八条腿巨兽,还有那会唱歌的桃花,我有一好友就是桃花妖,她小了我整整两万岁,但她性子却比我沉闷多了,日日只会守着那桃花潭。诶!你知道吗?那桃花潭可深了,但是潭水清澈见底,源清流洁,养得一潭皮嫩肉肥,味道鲜美的鱼,那鱼与你们这处的大有不同,那可是……呃,反正就是好吃就对了!那里是仙境!仙境你懂不懂?”
    宋宪摇摇头,“不懂。”
    “就是住满了仙女儿,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地方!唉,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宋宪翻了个身,“你们蛇妖,是不是都要冬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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