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扎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在了田宗生的头上,他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慢慢站起来,公文包掉落在地,杨龙忙帮他捡起来。
    百分之四的回扣?开什么玩笑!
    他拿什么给,从企业的财务出?怎么可能。
    但他并没有被打倒,扭头看着一脸落魄神色的杨龙,接过公文包,说:“走,先吃饭,下午还有一场。”
    两个人明明知道,希望不大,但还想试一试。
    到了晚上,两个人垂头丧气的回到职工宿舍楼,9月份转业之后,公司被安置到几栋宿舍楼,租的,不是公司持有,换句话说,很多基建工程兵在深圳,在83年时候,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没结婚的战士们多挤在两室、三室的套房内,十几个人在一套房,拥挤不堪。
    有的战士眼尖,看到团长回来了,一窝蜂地跑过来。
    “团长,有工程没?”
    “团长,怎么样……”
    田宗生看着战士们一张张希冀的面庞,简直是无地自容。
    他不知道,自己明天还有没有勇气再和战士们对话。
    “通知大伙,明天早上九点半全体干部开会。”
    “还有,以后叫我田经理!”
    他决定和下属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第二天一早,他和杨龙打了齐,两人在部队转业之后,养成了晨跑的习惯,顺便交流一下公司的事情。两人六点多从宿舍楼出发,跑上深南路,呼吸着新鲜寒冷的空气,出了好一身汗。
    两人跑过当地最大的农贸菜市场的时候,发现一个人的身影挺熟悉。
    “杨龙,你看。”田宗生指着那人说,“这不是黎诚的老乡吗,叫什么来着,对,马力。”
    杨龙顺着看过去,还真是。
    马力长的很高,国字脸,就是人长的偏瘦,一米八的身高,体重估摸着也就一百三四十斤,但力气大,架钢筋是一把好手,在当地找了个媳妇,去年才结婚,两口子过的挺热乎。
    马力提着一大篮子烂菜叶,正快步走路。
    “马力,你干嘛呢?”杨龙拦在前面。
    “杨经理,我……我……”马力把菜篮子往身后躲了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田宗生拍着他的肩膀,低声道:“马力,这还是蔬菜批发市场啊,你来着干啥?”
    “人家卖给你菜!”杨龙从马力身后扯过篮子,仔细一看,“这都是烂菜叶,你要它干吗?”
    田宗生纳闷,也看过去,可不是,有黄边的菠菜叶子,蔫吧的芹菜,发了霉的四季豆,散乱乱的塞在菜篮子里。
    “一个月才发几十块钱的工资,不够用。”
    “我家没钱买菜了,整天没活干,哪有钱..”这个大个子说着说着,呜呜地哭了。
    “媳妇家里也穷,现在我俩一天只能吃两顿饭。”
    田宗生心里很不好受,他相对好一些,毕竟妻子许秀冰也挣钱,早年有些积蓄,勉强能扛得住。
    杨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声说:“别哭,走吧。”
    马力抹了把泪,扭头说:“团长,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带着大伙走出低谷。”
    “会的,会的。”田宗生连连点头。
    马力走了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跑步的心思。
    “怎么办?”杨龙看着眉头紧锁的团长,忍不住问。
    田宗生也没有答案。
    怎么办?
    干部们聚在会议室,大伙早早的来了,一个不差。
    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战士们都在等管理层的答案。
    田宗生一进门,大伙儿眼巴巴的看着他。
    “团长。”
    “团长……”
    他放下黑色笔记本,招呼干部们坐下,一脸沉重地说:“我们曾经是军人,大伙告诉我,人心是不是要散了?”
    “没有。”
    “不会!”
    这时候战士们才想起来,他们曾经是共和国的兵,什么时候在苦难面前低过头。
    “那好,听我说。首先,我来总结一下,目前造成公司拿不到工程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基建压缩,建设工程的数量比之前少了,不够吃;二是咱们的实力不行,施工水平比起专业的建筑公司来说有差距,前些日子流失了不少技术尖兵,传帮带的工作出了问题;第三点,也是最重要,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一点,咱们的管理制度已经不适应市场经济的要求了。”
    “我再说一遍,不准再喊我团长,叫田经理!”
    “知道了!”干部们发出了很低的声音。
    “咱们现在是企业,以营利目的的企业。放弃以前计划经济时期的等和靠,等不来工程,也不能光靠政府,我看这次,市政府是打算让大伙在市场经济中跌摸滚打,练就一身本领。”
    “市场不相信眼泪,大伙打起精神来,咱们好好商量一下。”
    田宗生的话说完,干部们的表情就变了,原来,有不少人觉得自己虽然不是兵,国家不管了,但现在是国企啊,市政府手底下的企业,怎么政府会不管呢。
    田宗生原来也有这种想法,但有一次和李敏仪聊天,李敏仪告诉他,政府铁了心要让战士们自力更生,就像是母鹰把小鹰从巢穴上踢下去,让它振动翅膀,翱翔蓝天。
    要是养在家里,饭来张口,养不出雄鹰,只会成为一只肥鸡,任人宰割。
    马力这时候站出来,说:“团长,咱们不如这样,小船好调头,要不咱们化整为零,成立小包工队,四处出击,全员营销。”
    “对,不能总指望大工程。”一个戴眼镜的干部拍手道。
    “可以试一试。”田宗生正对谢老扎的嘲讽憋着火,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办法。
    李茂麒的初中生活过的很平静,他安静的上课,做笔记,用心回答老师提出的各种问题,课下的时间,除了上厕所,就是趴在书桌前看书,语文老师尤其喜欢他,上课的时候,喜欢点他来回答问题,每次都能回答的很好。
    方蓝老师居然调过来,当他的班主任。
    李茂麒的表现确实让方蓝老师吃了一惊,这孩子和以前在小学调皮捣蛋的风格完全不同,变成了一个三好学生,莫不是脑袋开了窍,方蓝老师很想把田宗生请过来,谈一谈。
    她并不知道,李茂麒在上了初一之后,杨龙和许天华都给他上过人生课,说是若想在深圳以后出人头地,学历不可或缺,非常重要,要求李茂麒一定要好好学,争取考上大学,最重要的是,将来混出人样了,以后见到在香港的父母你田叔叔也能交代。
    李茂麒随着年龄渐长,懂事了,也能听进去,知道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胡闹,这一认真学习,没用三个月的时间,就在期中考试一跃成为班级第一,把各个任课老师惊着了。
    张婉莹自然开心,自从上了初中,李茂麒终于不在晨诵的时候骚扰她,日子难得清静,然而内心有些失落,开学后的大半年,她每天精心打扮,缠着母亲买好看的衣服,甚至有时候拿着母亲的化妆品在脸上敷敷,有一天图个好玩,自己打个眼影,被方蓝老师发现,第一时间叫到办公室说了一顿。
    可是,李茂麒这个木头,没有多看上她一眼。
    学生到了初中,正是两性关系启蒙的时候,按照现在的说法,叫做花季雨季,正是对情爱朦胧想象的时光,男女之间,多少有那么些渴望得到异性关注的想法。
    李茂麒对自己关注度的变化,让张婉莹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小小的失落,所以反过来,她主动偷偷地关注起这个小学时候的捣蛋王。
    这时候,她发现,李茂麒安安静静在课堂学习的样子,真有点小帅。他放课打流氓哨的样子,一点也不流里流气,反而很有派。
    “派”这个词是她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就是很酷的意思。
    更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这才几个月的功夫,李茂麒一下子考到了全班第一的成绩,简直不可思议。
    张婉莹忽然对李茂麒产生了极大地兴趣。
    这一天,周五,方蓝老师一大早停了课,安排大家去游莲花山,同学们排好两行队,两个班级约莫六十三人,迈着欢快的步伐,神气十足地出发了。
    这个时节,莲花山上的勒杜鹃花开成海,一路上能看到很多荔枝果园,几人高的荔枝树郁郁葱葱,有个很大的湖,水面波澜不惊,山上有些零散的人群,稀稀落落,这天有点阴凉,但同学们的热情高涨。
    小时候的集体活动,总会让孩子们兴奋。
    年纪大了就不行,一个成年人若是像孩子那样兴奋的玩耍和表情,会被旁人当做精神病的。
    李茂麒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无论哪个男同学都必须尊重或听从他的意见,他背负双手,一言不发走在最前面,后面的是林亚东,亦步亦趋,不过,林亚东的神色不是很好,走在上山小路的时候,差点一脚踏空,弄个狗啃泥。再后来,就是那些平时吆五喝六的男同学们,叽叽喳喳像一群大号的麻雀。
    方蓝老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女同学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每一个都像是一只鲜艳的花蝴蝶,在绿叶从中飞来飞去,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人们的穿衣风貌产生了很大的变化,香港老板和外国友人的进进出出,带来的更大的潮流风尚。
    蛤蟆镜、喇叭裤和流氓哨,在深圳的大街上早已是司空见惯的,若是到了内地,照样是“摩登”!
    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确定了解放思想、开动脑筋、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指导方针之后,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企望,像汹涌的潮水一样,奔流而来。
    这种日新月异的变化,深圳位于最前沿,人们的衣食住行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路上的自行车建成潮海之势,外地过来办理暂住证的打工者、辞职下海的公务员、教师都纷纷涌向深圳。
    在这群半大的孩子眼里,就能很直接的感触到,深圳这几年的人,越来越多,街上的商品种类,越来越丰富,人们的出行节奏,越来越快。
    方蓝老师领着学生们到了山顶,莲花山并不高,海拔一百零六米,花不了几个时间,就到了,她跟班长交代几句,然后和同学们说好集合的时间及其他的注意事项,就宣布自由活动。
    方蓝去年结婚了,丈夫却是蛇口香港招商局集团的一名中层,做事务实精干,两人感情极好,不到一年,她怀孕了,索性就趁这个游莲花山的机会多锻炼锻炼,到时候争取顺产。
    李茂麒态度冷冷,他对这些荔枝园和三角梅不怎么感冒,毕竟和其他的同学不一样,他可没有父母使劲管着,所以兴致缺缺。
    待同学们都散了,林亚东邀请他去一起在山中逛逛,他摇头拒绝。
    而后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一个人安静的站在那里,安静的看着变化中的深圳。
    他开始思念父母,微凉的冷风吹在额头,却无法吹走他内心的想念。
    四年了。
    眼前一排排白色的房子,像是积木一样,建设中的国贸大厦,营业中的电子大厦,熙攘的人群,深圳市政府的大楼,进进出出的人流....
    眼角有些湿润,他想起了自从9月15那日之后,田叔叔就无比的忙碌,整天行色匆匆,脸上挂了阴霾,挥之不去。
    兵营解散了。
    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些兵叔叔们失落的眼神和痛苦的泪水。
    就在他思绪纷乱的时候,一个酥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声音陌生又熟悉,亲切而疏远。
    “李茂麒,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说话之人,正是张婉莹。
    张婉莹也是一个人,她到了这样的年纪,明白的些许家里的事情,父亲就像候鸟一样,家里的生活并不正常,她隐隐猜到了一种可能,却不愿去证实。
    在莲花山上,她也想安静的想一想。
    没料到,寻地方,却和李茂麒到了一处。
    李茂麒瞥了她一眼,淡淡说话:“你有事吗?”
    “没事”,张婉莹听到这样生硬的回答,并没有生气,反而软着说:“咱们可是老同学了。”
    “咱们”两个字咬的很重,带了某种异样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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