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扫得很认真,地上有黏住的灰尘, 还蹲下来细细地清洁。几个年轻人在远处喁喁私语,传来了“男旦”,“不男不女”之类的词, 可他恍若未闻。
    一张桌子,两张桌子,三张桌子……到了荣泠春被抄-家,分配大西北时,盛慕槐已经准备好了。
    明天就是《男旦》的最后一幕场景——批-斗大会。这场拍完,整部电影就杀青了。
    盛慕槐心里好像被什么掏空了似的,明天,荣泠春就要走完他绚烂又短暂的一生了。
    她能替他跳下去,却救不了他。
    爷爷啊,如果当年站在桌子边缘的是爷爷,她又怎么能阻止呢?一想到这她就受不了,这些天在片场看荣泠春受苦积压的情绪大爆发,头埋在被子里,眼泪哗哗的流。
    哭了一阵,刚好些,门就被敲响了。她赶紧把眼泪擦干,清了清嗓子说:“我来了。” 可声音还是带些哽咽。
    打开门,竟然是爷爷。
    盛春看孙女眼睛红红的,心里也明白是为了戏,没点破,找了张椅子坐下。
    “爷爷,您怎么来啦?” 盛慕槐摸了摸鼻子,挤出一个笑。
    “槐槐,明天我想和你一起去片场。” 盛春说。
    “您要去片场?” 盛慕槐吃惊地问,她很犹豫,“可是,明天是大结局,荣泠春要受很多苦,还要跳……”
    “他要跳,你也要跳啊。我去陪着你。还有,跟荣泠春做个告别,毕竟我也当过他的替身。” 盛春说。
    “可是爷爷,你看到不会难过吗?” 盛慕槐问。
    “不,我会庆幸和欣慰。” 盛春说。庆幸我挺过去了,欣慰我有你这样的接班人。
    盛春决定的事,盛慕槐是改变不了的。
    第二天,盛家爷孙俩一起出门了。盛慕槐穿着很朴素的练功白体恤和黑裤子,盛春则穿了一件熨得齐整的短袖白衬衫,戴一块海鸥牌手表,手里还拿着一把李韵笙画的水墨梅花折扇。
    盛慕槐说:“爷爷您今天穿得可真利落。”
    “不能给我孙女丢人呀。” 盛春笑。
    凌胜楼开了一辆面包车,在巷子口等他们。
    “咱们今天也有专车接送了,我这是沾了盛老板的光呀。” 盛春看出盛慕槐心情有些低落,逗她开心。
    盛慕槐笑笑:“咱们这可有两个姓盛的,爷爷您是夸自己呢。”
    “不,今天是老盛老板沾了小盛老板的光。” 爷爷旋转扇子,用扇柄敲敲盛慕槐的胳膊。
    到了片场,这是个能容纳六七百人的大礼堂,底下已经被乌泱泱地群演坐满了。
    胡子阳看到盛春也在,倒是喜出望外,连忙过来说:“盛老先生,您今天也来了?”
    “我来看看我孙女和小池的表演,也要恭喜胡导演,今天就能顺利完成整部电影的拍摄了。”
    “还不能松懈呀,今天是最重头的戏。” 导演感叹,他胡子拉碴,眼底青黑,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盛慕槐去了化妆间。
    池世秋已经等在那儿了,身前桌上摆着推子和剪刀。
    看到盛慕槐,他拿起一把都生锈了的剪刀说:“小慕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盛慕槐摇头,问:“谁先来?”
    “我先吧,你随便剃,越粗犷越好,我一会儿按照我的发型来帮你剪。”
    “好的。 ” 盛慕槐让池世秋在镜子前坐下。
    他为了演好被关押在牛棚里的荣泠春,已经很久没有修理过头发,细软的黑发遮住了耳朵。
    盛慕槐拿起剪刀,在他脑袋上先胡乱剪了一通,然后用推子把他左半边头发统统推掉。这发型叫做“阴阳头”,是在特殊时期侮辱人的一种方式。
    好好一个清俊公子,立刻变得面目怪异起来。
    为了练功方便,盛慕槐的头发并不长,垂下来刚刚到肩膀。她坐到椅子上,故意一挥手,用一种大义凛然的语气说:“剃吧朋友,千万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就怜惜我。”
    这台词出自去年上映的《唐伯虎点秋香》,很经典。
    池世秋笑了。然后又道:“咱们要在当年也是难友了。”
    他修长的手指捞起盛慕槐的长发,丝毫没有留情的一剪刀下去,然后三下五除二,青丝落了一地。
    盛慕槐有点心疼。不过随着脑袋上的造型越来越奇葩,她也就随它去了。
    池世秋仔细把盛慕槐右半边发型修剪的和自己一致,又把盛慕槐左半边脑袋的头发全剃光,镜子里出现了两个滑稽的家伙。
    盛慕槐摸摸自己一半的光头说:“还真像小丑啊。”
    “可不就是小丑么?” 池世秋轻声而语带嘲讽的说。
    接下来他还要化特殊的伤痕妆,盛慕槐因为只是跷替和跳下那几秒的替身,并不用拍脸,也就不用化妆。
    她去踩跷,挂上写着“荣泠春”大名和“反革--命份子”的牌子,在身上套了四五件不成套的戏服,剪得乱七八糟的一侧头发里还被插入了一只偏凤。
    戏曲界讲究“宁穿破,不穿错”,她现在可算是“大错特错”了。
    她一出来,滑稽的样子让好几个工作人员笑出了声,爷爷过来拉住盛慕槐的手,把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胡子阳怒喝道:“笑什么笑,这是好笑的事情么?!还不干自己的事情去?”
    工作人员立刻不敢做声,各自离开了。
    爷爷说:“槐槐,你跟我先坐在这里吧。”
    凌胜楼本来在台上检查那三张桌子的摆放,听见哄笑声才从桌子上跳下来,走过来。
    “大师兄,我这样很丑吧?” 盛慕槐问。这一刻她是把自己当荣泠春,而把大师兄当吴泠声问的。
    “不,丑的不是你,是那些逼你变成这样的人。” 凌胜楼的回答也很吴泠声。
    他甚至都没多在意盛慕槐变成了什么样,只是说:“道具我都检查过了,很安全,垫子也垫好了,你跳得时候自己多小心。”
    “我知道的。” 盛慕槐说。
    胡子阳又过来了,犹豫了几秒,对盛春说:“盛老先生,我能不能麻烦您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盛春问。
    “等会您能替荣泠春唱最后那段词吗?我想只有您能唱出那个味道。”
    盛春沉默了,折扇抵住了下巴。
    “结尾的唱如果不够力量,整部影片都头重脚轻了。” 胡子阳恳切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烦恼最后这段,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再加强,直到您出现。本来我是不敢打扰您的,可是您竟然来了。如果您答应,只管唱自己想唱的,剧本里的词儿、动作都不重要。”
    见导演说到这个份上,盛春最终点头了,毕竟来这么一遭,留下点什么也挺好。
    “但我有个小要求,让我孙女先按剧本最后这一节走一遍,我和她的动作配合来唱。我们有默契,这样声音会更有感情。”
    “好,没问题!” 胡子阳激动地说。
    盛春又对盛慕槐说:“咱们唱《女儿心》那段流水。最后不要卧鱼,直接跳。”
    盛慕槐点头表示知道了。
    胡子阳用对讲机把要求传达给了各部门,又说:“好了好了,先拍最后的片段,替身先上,各部门准备好——”
    池世秋已经化好妆,站在盛春的旁边看盛慕槐的表演。
    扮演荣泠春的盛慕槐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扭住,跪倒在了台上。
    那些坐在小板凳上的几百个群众奋力疾呼:“打倒他!打倒他!”
    他们群情激愤,声音震耳欲聋,在礼堂里产生了一波波扩大的回响。
    盛春有些恍惚,仿佛能听到耳边有人在喊:
    “妖魔鬼怪,不男不女,不要脸!”
    “打倒宣传大毒草的反革-命份子!”
    “把他的脸蛋划破,看他还能再出演牛鬼蛇神,迷惑革--命群众吗?”
    “划破他的脸!”
    “对,划破他的脸!”
    他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礼堂里,一个拿着喇叭的人在对着台下的群众讲话,最后得出结论:像荣泠春这样的大右-派,坏分子,一定要接受革-命的考验。
    他必须从三张半桌子上跳下来,以证明他不是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还有他和过去划清界限的决心。
    那两个压着荣泠春上台和跪下的人,又朝他走去。
    按照剧本里写的,荣泠春撑住地,挣扎着想要自己站起来。
    可那两个人根本不等荣泠春,扯着他的衣领,推搡着他,几乎是拎着他来到三张桌子前,才终于放开了手。
    荣泠春看着那三张高桌,露出了凄然一笑。起码,总算,他最后能够自由地行动一回了。
    “爬,快爬!” 台下的人群又喊起来,许多都是看热闹的,他们喜欢这种京城名旦在他们面前丢丑,不得不爬桌子的戏码。真是比一出戏还精彩。
    荣泠春早受了毒打,又被逼着踩跷,因此爬的动作十分缓慢,引起了主持的不满。
    他对着大喇叭喊:“荣泠春!你不要以为你可以用拖延来逃脱正义的审判!”
    荣泠春在种种噪声里,保持着自己的频率,慢慢爬上了高台。
    胡子阳结束一条,把录音器材摆到盛春身边,盛春冲他点点头。
    荣泠春狼狈地爬到了高台上,站直身体,理了理最外层戏服的袖子,往下看去。
    底下和他当年唱戏时一样,都是观众,只不过这些观众的眼睛里没有欣赏,全是兴奋,蒙昧和恶意。
    辛韵春微阖双目,把自己变成了荣泠春。荣泠春在最后的时刻,一定会想象着自己站在舞台上,那些嘈杂声不过是欢呼。
    这是多么好的一出戏啊。
    他开口,嗓音虽然甜润,却也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月里嫦娥自婵娟,冷冷清清碧云天,翠袖生寒谁是伴?天下的人情总一般!”
    盛慕槐为这唱配着动作,脚下木跷轻移,轻轻和着爷爷的声音。
    虽然穿着滑稽的衣服,剃着滑稽的头发,虽然台下都是恨不得他赶紧死的人,荣泠春却没有一丝一毫地懈怠。
    他极认真地唱着、舞着,两手呈兰花指轻轻交于胸前,仿佛真是月里嫦娥,人戏不分。
    辛韵春一边唱着,也一边做着荣泠春该做的身段。
    “他竟然还敢唱戏,他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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