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慕槐心想我怎么能不紧张,您的师兄师弟不就是辛老板的师兄师弟,不就是戏曲界的大佬吗?说不定里面就有我在系统里天天看的人呢。
    劝业场是一座宏伟的法式建筑,离中国大戏院很近,几句话的工夫就到了。
    “你们进去逛吧,我在车里等着。” 李韵笙说。
    盛慕槐和范玉薇下来,她看自己的衣服确实陈旧,但又不想把爷爷给她的钱都花在衣服上,就说:“校长,就在旁边小摊上随便买一件就好,我平常练功也穿不了几次好衣服,平白糟蹋了。”
    “这怎么行呢?” 范玉薇正色道:“平常练功穿得再怎么旧无所谓,出门在外就要整洁漂亮,这是一个艺人的体面,人家一看,就知道这是角儿来了。”
    可我也不是角儿啊,盛慕槐在心里小声说。
    “我知道了,你是担心钱的事,” 范玉薇一拍掌,“这个你别管,今天我给你出钱。”
    “那怎么能行呢。” 盛慕槐连忙摆手。
    “没事儿,救场如救火,你昨天也算是挽救了咱们戏校的声誉,也免了我一大把年纪在台上献丑。送你一套衣服都轻了。” 范玉薇不容盛慕槐拒绝,把她带入了劝业场。
    在楼上楼下逛了一圈后,盛慕槐收获了一件白色兔绒毛衣,一条红色过膝裙,一双白色长袜子,和一双搭扣黑皮鞋。
    换上以后,盛慕槐看着镜子,怎么说呢,虽然这身在21世纪肯定会被人认为是过时,但上身效果着实不赖,活泼青春,还有点《血凝》里幸子的感觉。
    “瞧,打扮打扮多漂亮。” 范玉薇满意地看着盛慕槐。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该打扮的漂漂亮亮,可不能青灰黑的往身上套,久而久之,审美都被带偏了,还怎么在戏曲美学上再创造。
    “行了,咱们快点回去,你李校长估计都要等睡着了。” 范玉薇说。
    汽车往天津第一饭店驶去。第一饭店始建于20年代,许多著名的艺术家都曾经在此下榻,李韵笙和范玉薇也住在里面。这次是老朋友们聚会,他们就把地点定在了饭店里的中餐厅。
    范玉薇拉开包厢门,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唉呀,两个大忙人,可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说话的是知名青衣冼玉娥,范玉薇在中央戏校的同班同学。
    盛慕槐往座位里一看,座上她认识的有江南名丑王松烟,他是范玉薇的师兄,曾经和爷爷合作过《小上坟》,自己在空中剧院里也和他配过戏。还有同样出身“鼎成丰”的花脸吉茂庆和老生钱韵风。
    不过最让她惊讶的是,池世秋不知道为什么也在这里。他是除了盛慕槐之外的唯一小辈,站起来朝盛慕槐微微一笑,又礼貌地和范玉薇、李韵笙问好。
    第50章
    池世秋的爷爷池江虹在天津生活, 他应该是趁周末来看望爷爷的。
    “秋秋,没想到你也来参加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聚会了,老一辈的这些孩子里就你最乖。” 范玉薇看到池世秋也在, 热情地给了他个拥抱。
    这还是盛慕槐第一次看池世秋略微尴尬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因为“秋秋”还是因为拥抱。
    盛慕槐有点想笑。
    范玉薇放开池世秋, 说:“我从首都带了些东西给老爷子,怹老人家不喜欢有人打扰, 你替我拿给他吧。”
    池世秋礼貌地说:“谢谢薇姨, 薇姨您费心了。”
    他看向盛慕槐, 眼睛微微弯曲:“我昨天看了你的表演,你的白素贞演得非常好。”
    池世秋眼睛里满是认真,连夸奖人都那么认真。
    所以昨天台下坐着戏曲界的那么多前辈包括未来的名角吗?盛慕槐想,她昨天可是没排练过就上台了,好在没有出差错,不然多给爷爷丢人啊。虽然并没人知道自己的爷爷是辛韵春。
    盛慕槐有些不自在地说:“谢谢你的夸奖,我还需要进步。”
    不知道为什么,池世秋虽然一贯是公子如玉的温润气质, 却也很容易给人一种压力,让人担心自己会对他太无礼或者粗俗。看着他盛慕槐的用词都文雅起来。
    范玉薇倒是很放得开,拉着盛慕槐的手,把她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同门, 又让李韵笙来向他的师兄弟介绍盛慕槐。
    范玉薇是个对自己人格外热情的人,看这个架势,她的同学都知道她心里有多喜欢盛慕槐了, 说不定已经动了收徒的心思。
    著名的琴师吴昭和冼玉娥对看一眼,决定等下要助老同学范玉薇一臂之力。
    在李韵笙的介绍下,盛慕槐知道除了吉茂庆和钱韵风,在场的还有一个和爷爷同年进科班的“韵”字辈师弟,以及一个“茂”字辈师兄,只不过他们很早就改了行,不再登台演唱了。
    盛慕槐仔细看了他们几眼,亦是满脸染上了风霜。
    李韵笙说:“小盛,你就坐我旁边吧。” 盛慕槐坐下,范玉薇见状,坐在了她的另一侧。
    等大家都落座,服务员开始上菜,还在桌上放了两瓶直沽高粱酒。
    “来来来,咱们这群人好不容易聚齐了,咱们举杯碰一个!” 有人提议。
    范玉薇说:“慕槐和秋秋是未成年人,让他们两个以茶代酒。”
    池世秋和盛慕槐隔了几个位置,他先把茶壶转到盛慕槐面前,等她倒完了茶再给自己倒上一杯。
    于是一大桌子戏曲界的名人站起来,热热闹闹地碰了一个杯。
    大家又重新坐下,从改革开放以后各种日新月异的变化讲到戏曲的困境,再讲到过去学戏的日子,吉茂庆感慨:“现在的学生条件是真好了。我们以前在科班多苦,动不动就被师父扒下裤子打一顿,现在孩子都不知道什么叫打通堂了吧?”
    他问盛慕槐:“你在学校有没有被老师打过?”
    “没有。” 盛慕槐老实回答:“但小时候犯了错在镇上剧团里被打过一次。” 当然那次也是她自己冲上去找打,这个就不必跟各位大佬说了。
    “诶你看,这不是说了,无打不成戏。小盛能练得那么好,都得多亏了这顿打!”吉茂庆一拍掌说。
    “话也不能这么讲。对孩子要因材施教,原来科班打孩子可是太厉害了些。你看秋秋,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从来没挨过打,还是把池老先生的戏学得像模像样。他但凡要做到的事总能百分之一百二完成,这样的孩子谁有打他的理由?” 范玉薇骄傲地说。
    “那得是天才才能这样。” 吉茂庆反驳,“当年科班里没怎么被打过的人也有,我师弟辛韵春就是一个。但他是脑瓜聪明,老师教的戏从不用重复第二遍,唱词说一遍就记下来了,这样的天才哪里去找啊?”
    李韵笙只是握住白酒杯不说话。
    盛慕槐想,要是爷爷在这里会怎么说呢,肯定也会说不应该体罚孩子的。他教过自己,大师兄,二麻子,青蓉,笑兰姐……从来没有打过甚至骂过任何一个人。
    要是爷爷也在这里该多好啊。
    在座的人里,并不是每个人的衣着都光鲜亮丽,比如吉茂庆,他就仍然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老人常穿的那种衣服。可是他们的神情是不一样的。
    他们劫后余生,又站在了光明之下。
    她幻想着爷爷就坐在师兄弟们中间,和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吃桌上的美味佳肴,然后谈谈当年在科班里的糗事和后来的巅峰与坎坷,笑得倒在师兄的身上。
    可爷爷没有这样的福气。
    每年的某个时刻,爷爷总会给自己买一瓶最便宜的白酒,就着廉价的花生和兰花豆,在院子里独饮。那时候她看不懂爷爷的落寞,后来才知道,那一天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登台的日子。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槐槐,你怎么不动筷子,多吃点啊。”范玉薇的声音打断了盛慕槐的沉思。
    幸好打断了,要不然她该出糗了。
    盛慕槐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让鱼肉的鲜美赶走一些凌乱的想法。她明天要演出,还是得有些忌口。桌上好吃的肉丸、面筋都没敢碰。
    “小盛,你是首都戏校几年级的学生?”吃得差不多了,范玉薇的老同学吴昭问。
    “我才刚进戏校,是个新生。” 盛慕槐把筷子放下,规矩地回答。
    “那你这白素贞可演得真棒,我多少年没看过这么有天赋的年轻人了。是不是我师妹私底下教过你?”
    范玉薇说:“没有。这孩子原来根本不是演员,是被我从后台提溜上前台救场的,没想到这样发掘出了一个可造之材。”
    “哟,那你这出戏是跟谁学的啊?能演的这么好一定有师承。” 吴昭替范玉薇套词。
    盛慕槐想,她哪里有什么师承,都是跟着系统自学的,要说师父,那刘秀荣和杜近芳老师的视频就是师父,可这也没法说。
    干脆一推二五六,都说是薛山教的,反正他老人家在槐下镇,谁也没法求证。
    她就是这么个主意,于是说:“我也没什么师承,从小跟着镇上京剧团一起长大的,剧团里有个老师傅是戏包袱,把这出戏教给了我。不过那时候我技艺也不成熟,是这几个月陪我青衣班的朋友练戏,后来又在台下看了好几遍全本演出,才算把这出戏真正掌握了下来。”
    “你这聪明劲头还真有些像玉薇。这么说你还没有正式的师父?” 吴昭问。
    盛慕槐瞄了一眼李韵笙一眼,在戏曲界没有正式拜师就不算有师承,所以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和李韵笙描述的版本中,爷爷都不是她的师父。
    “我没有。” 盛慕槐回答。
    该问的我都帮你问了,接下来可看你啦。吴昭朝范玉薇眨眨眼。
    范玉薇会意,不过当着这么多人面问孩子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徒弟倒也不大好,有种逼她答应的意思,还是等饭局结束了之后再仔细把话讲清楚。
    吃完饭,大家又聊了一会儿天,期间几位大佬甚至当场演唱了几段戏,那味道确实跟小辈演员的不同,盛慕槐就喜欢听那种音色,特别挂味,特别对。
    以前鼎成丰的学生们每周都要一起演出,爷爷也曾经和他们一起合作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听他们合作一回呢?
    “秋秋,慕槐,这里就你们两个小辈,我们几个老的唱过了,你们也该来一段。” 范玉薇说。她现在看这两人都跟看自己家的孩子一样了,就想让他们在老朋友面前露露脸。
    长者命,不敢辞。池世秋和盛慕槐从座中站起,两人中间还隔了几个人,范玉薇说:“你们站出去,这样才好配合。”
    两人便走到包厢门前,面对一众前辈站好。池世秋低声问盛慕槐:“你想唱什么?”
    盛慕槐想了想,忽然记起以前在b站看戏,池世秋的《御碑亭》特别经典,播放量很高。
    当然了,舔他颜的也不少,王有道最后给妻子下跪认错那段还有人不停的刷屏“原谅他!”“原谅他!”
    “《御碑亭》最后对唱那段可以吗?” 盛慕槐问。
    “没问题。” 池世秋浅笑:“我要给你跪下吗?”
    “不用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盛慕槐赶紧摆手。
    没想到池世秋给她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然后入戏,念道:“娘子,不要生气,先前是卑人的不是。喏喏喏,我这里给你跪下了。” 说完,他的手仿佛一撩袍子,单膝跪地。
    看池世秋这么认真,盛慕槐也进入了状态。她此时已经不是盛慕槐,而是被夫君冤枉休弃的孟月华。她坐在池世秋身前,含着哭腔念道:“我孟月华好命苦也。”
    她手拭了拭泪,唱西皮摇板:“自幼父母娇生养,盈盈十五嫁王昌。既读诗书你不自想,奴岂是柳絮就随风狂。”
    池世秋抚须辩解:“男儿志气三千丈,污秽之言怎能当。黑夜碑亭虽明亮,一时性急未推详。”
    盛慕槐微微摇头:“风雨莫测人难量,暗室何必日月光。阴谋毒计良心丧,休书叫人痛断肠。手摸胸膛你想一想,无义的王魁他比你强!” 唱到最后一句,她的手一指池世秋,但这指是青衣的指法,爱和恨都含蓄。
    池世秋立刻接上:“万般事儿当原谅,夫妻结发情意长。事已悔过无反往,可念昔日绣鸳鸯。”
    盛慕槐的表情加入了稍许伤感:“提起了昔日心内伤,同枕共衾似鸳鸯。向来做事无偏向,夫妻有话一同商。”
    她想了想:“罢了!”
    又唱:“趁此机会来合唱,只得同跪厅堂上。” 一边唱这个“上”字,她一边站起身,盈盈跪在了池世秋的身边。
    两人的表演赢得了前辈们的赞扬。范玉薇的同学都悄悄朝她点头,称赞她眼光好,钱韵风说:“世秋已经有爷爷的风范了。小盛唱得也很好,而且有台风,我们该恭喜首都戏校教出了这么好的学生。”
    李韵笙笑着说:“小盛是青衣、刀马旦、花旦样样能来。面试的时候她《坐楼杀惜》里的阎惜娇演得很好,又会踩跷,我看有韵春当年的感觉。”
    这话让席间一静。谁不知道李韵笙这些年来一直为没能阻止师弟调去西北而心怀愧疚,哪怕后来被批-斗,他也不愿和早已经不在首都的师弟“划清界限”,在平反后也一直在努力寻找他。也正因为辛韵春杳无音讯,从他嘴里再难听见这个名字。
    可他现在竟然说盛慕槐有辛韵春当年的感觉,那肯定是对盛慕槐很满意了。
    李韵笙又说:“小盛,我和韵春搭班多年,对他的艺术是有很深了解的。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去问我。”
    此话一出,席间大佬都是一惊,李韵笙这是要替他师弟授业了?辛派现在人才凋敝,李韵笙虽然不是辛派传人,但他如果愿意教,总能保留一部分辛派精髓。起码剧本、唱腔他都是了如指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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