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慕槐随着一阵阴风出场,她魂步飘荡,晃晃悠悠,有时还转一个圈,就像是风中飘摇的落叶,在下场门前她一个软鹞子翻身,缥缈如魂,台下传来了惊叹。
    再次上场,她站在舞台中间唱:“阎惜娇魂离体阴风一阵,又听得远寺内钟声鸣鸣。”
    一块雪从塑料顶棚上砸落下来,在台上溅开,但她浑然没有看雪一眼,舞毕,将薄纱轻轻遮住前身,双臂抱在身前半蹲唱道:“在荒郊惨凄凄难把身隐。”
    然后轻如鬼魅地跑起圆场:“缥缈缈穿林过雀鸟不惊。”
    “奴乃阎惜娇鬼魂是也,只因宋江失落招文袋,被奴拾起。我逼他急写休书,是他一时情急,手持裁纸短刀,将奴刺死。 ” 盛慕槐站定念道。
    辛派的念白媚到了骨子里,即使是一大段词,即使其中满含凄凉幽怨之情,也不由让人骨头酥麻,呆滞地望着这飘荡的鬼魂。
    这是一种难言的美。
    等到阎惜娇决定去找张文远,重新迈起魂步下了场,人们才回过神来。
    台下一个小孩哭着说:“妈妈,这个姐姐没有脚,她真的是鬼!” 可他的哭声被如雷的掌声淹没了。
    天又下起雪来,雪花一片一片地覆盖在已经积满了软白的塑料棚上,有工人将三张桌子叠在了舞台一侧。
    盛春叹了一口气,槐槐那孩子果然没有听他的劝。只希望这大雪和大风不会让他们两的演出有什么意外。
    两人重新上台,明明在台下已经冻得打哆嗦,可是一上了台,还是戏中的张文远和阎惜娇。
    两人演得好极了,张文远没有认出阎惜娇的声音,把她当成了别的女子,阎惜娇被激怒,决定索命。
    她念道:“三郎啊,我把你这忘恩负义的冤家啊。” “冤家”两字,每字一扑,张文远虽然躲开了她的绸带,却被她摘下了帽子,露出甩发。
    他逃到桌子边背过脸去,再转回头,方才还粉面敷白的脸抹上了灰粉,显出灰败来。
    阎惜娇一手扶着桌子,脚从裙下微微翘起,如泣如诉地唱起张三郎的薄幸。终于,她下了狠手,舞着绸带绕桌子追张三郎,他则一边绕桌逃走一边甩发,最终一个抢背摔在地上。
    这时候阎惜娇已经控制住张三郎了,披在肩膀上的纱巾在空中舞成两朵花,张三郎躬身头下垂,像一个牵线木偶一样随着阎惜娇的动作而动作,两人同手同脚、一前一后,配合默契至极。
    台下的人哪里看过这样的戏,有人嘴巴张大了就忘记合上,过了一会才猛然加入了鼓掌的行列。
    是时候了。
    盛慕槐和凌胜楼心里清楚,他们需要爬上三层桌子,从上面翻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活捉三郎》的唱词和动作参考了筱翠花先生的《京剧花旦表演艺术》以及陈永玲先生、汪玉祥先生的演出版本。
    第37章
    盛慕槐用纱巾套住凌胜楼的脖子, 将他拉到了观众视线死角。
    凌胜楼立刻蹲下身将盛慕槐举起,盛慕槐仿佛凌空一跃就出现在第三张桌子上,台下的人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莫非这演员还真是鬼魅不成?
    阎惜娇在狭窄的桌面一边左右飘荡一边舞动着白纱,仿佛在招魂一般, 就见张文远头发散乱,晃晃悠悠地爬到了桌上。
    将凌胜楼摄在前面, 盛慕槐唱「望家乡」曲牌:“张文远太薄情, 听我把话说分明。借茶见了你的面, 宋江要我命残生。冤有头来债有主,不杀你来杀何人?”
    她白纱一抖,击中张文远的脑勺,张文远云里翻从桌上摔下,又迅速接了一个抢背。
    “好!!!” 台下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而这时,盛慕槐木跷移到了桌边。
    她没有往下看,只是将白纱披在肩上,凌空一跃, 高高飞起。
    只是到达最高点的时候,她听到塑料顶棚传来了奇异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滑动、断裂。
    可她来不及想那么多,身体已经往下落, 她两膝相盘,稳稳的落在地上。
    这次她跳得比任何一次都高,都轻盈, 堪称完美。
    可取代掌声的是台下人的惊叫。
    “顶棚要塌了!” 有人大喊。
    盛慕槐心里一惊,反射性地抬起头,只见棚顶已经倾斜,大片的残雪从一端缓慢地往另一端移动,把塑料片顶出如小山般的黑色突起。
    锣鼓声早已停止,台侧的乐队已经开始顺着一根窄小的梯子往下爬。
    幸好爷爷今天不在台上。顶棚会塌吗?还有不到一分钟戏就演完了,我不该这时候下场啊。盛慕槐站在原地,心里划过许多念头。
    凌胜楼本来已经往楼梯跑了,见盛慕槐还呆站着,立刻折返回来拉她。
    可这时,一根柱子承受不住越来越重的积雪,猛然断裂。
    “快走!” 凌胜楼前滚翻猛扑过来,一把扯起盛慕槐的胳膊,把她半拖半抱到了台口。
    塑料棚顶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朝他们盖过来,带着犹如雪崩般的声势。
    “跳!” 站在离地面有三米的台边,凌胜楼低吼一声。
    盛慕槐没有犹豫,迅速将身体拔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和凌胜楼一起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幸亏练了下高,这么高的高度,两人竟然都站住了。
    只是盛慕槐脚下还踩着跷,用脚尖承受了所有的力,她觉得脚趾传来一阵钻心的痛,眼前都黑了一片。
    可也就在这一瞬间,整个舞台都轰然坍塌了。
    如山的积雪从棚顶倾泄而下,带着山崩海啸的气势,盛慕槐还没反应过来,凌胜楼已经把她扑倒在地上,两人抱着往一旁快速的翻滚。
    两个人身体贴得紧的没有一丝缝隙,却没有一点旖旎的心思。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着,盛慕槐看到倒下的柱子砸在她原来站的地方,深深插入雪里。
    这要是她的脑袋,估计就开了瓢了。
    雪雾弥散开来,山坡上的人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两个人趴在雪里,下半身都被雪掩埋住了。
    “槐槐!” 盛春挣脱于学鹏,不要命般从山坡侧面冲下来,他受过伤的右腿在冷天里冻得发麻,身体趔趔趄趄,差点摔倒在半路。
    他终于冲到盛慕槐面前,凌胜楼已经从雪里爬出来,又把盛慕槐给拉了出来。
    单薄的戏衣本来就不足以蔽体,两个人眉毛鬓角上全是雪,盛慕槐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脸色青白,一个劲地发抖。
    盛春立刻把自己的棉大衣脱下来,裹在盛慕槐身上。这才发现自己又惊又急,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很快,凤山京剧团的其他人都赶了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于学鹏拿上了两人的大衣,帮盛慕槐穿上后又把盛春的大衣还给他。
    “你们没有受伤吧?” 于学鹏问。
    盛慕槐花鬓头面散落在地上,惨白着一张脸说:“我,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盛春听了这话,急得眼睛中泛起泪光,蹲下-身要去检查,于学鹏拦住了他:“先送两个孩子到休息间再检查,这里太冷了。”
    盛春忙点头。
    老孟把盛慕槐背回了房间。
    有人去生火盆,有人去打水,于笑兰帮盛慕槐拆头饰、假发,王二麻把姜茶端给两人,喝了两杯,盛慕槐才终于缓过神来。
    这时门打开了,神岳庙的工作人员急急忙忙地走进来,慌张地问:“演员都没事吧?”
    “如果有事黄花菜都凉了!你们怎么弄得台子,如果不是师兄槐槐命大,你们现在就是杀人了!” 王二麻憋了一肚子气,冲工作人员吼道。
    “这个确实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那个工作人员道歉。
    于学鹏拦住气呼呼的王二麻,对那个一直负责招待他们的工作人员说:“塌台了可是大事,你负不起这个责任,让你们的领导来!”
    工作人员赔笑:“我们的领导在赶过来了,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地交代。你看这也是我们神岳庙第一天开张,没有人想发生意外的。”
    “等你们领导来了再说。” 于学鹏说罢不再说话,工作人员也只能顶着凤山诸人的冷脸在旁边帮忙生火打水。
    盛春没有管那么多,他不顾于学鹏和盛慕槐的劝阻,坚持要亲自检查孙女的脚。
    于学鹏只能给他搬来一个小板凳,他蹲坐在上面,把已经冻硬了的白布一层层揭开。
    盛慕槐能看到爷爷微微颤抖的手和通红的眼睛,她的千言万语也堵在了心头,只能祈祷自己的伤势没有太可怕。
    于学鹏把一个火盆放在了盛慕槐的脚下,盛春俯下身子仔细检查,手一碰盛慕槐的脚趾,她痛得打了一个哆嗦。
    凌胜楼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盛慕槐噙着眼泪回头看他,他看了一眼爷爷,做了个口型:“坚强点。”
    盛慕槐点头。
    爷爷说:“脚踝和脚掌都没事,脚趾骨折了,得赶紧送医院去。”
    这时候领导和另外两个神岳庙的相关负责人也过来了,他们要上来查看盛慕槐的伤势,盛春拦开他们,黑着脸说:“我要带我孙女去医院。”
    “是的应该的。” 领导叫第一个过来的工作人员:“你赶紧带着这个小妹妹上医院去,还有那个小伙子也去检查一下吧,毕竟都从那么高台子上跳下来,就怕有个万一。费用我们全报销。”
    那个工作人员赶紧过来,他要去扶盛慕槐,凌胜楼没让,自己把盛慕槐给背在背上,对盛春说:“爷爷,你放心,槐槐没事的。”
    盛春还是没说话,薛山不放心自己这个老伙计,也跟他们一起去了医院。
    在医院检查过一番后,两人确实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盛慕槐四根脚趾全部骨折了,打上石膏后一个月都不能下地。
    “你这孩子的脚趾怎么全都变形了?” 医生问。
    “这,” 盛慕槐看了一眼爷爷的脸色说,“我练功练得。”
    “跳芭蕾的吧?现在的孩子也挺不容易。” 医生一边打石膏一边说。
    “医生,等好了以后不影响活动吧?” 盛慕槐问,她心里也很怕这伤势会耽误以后的练功。虽然系统有对身体的修复功能,但是那只针对练习中出现的伤,这种意外受伤系统是不会帮忙治愈的。
    “看你怎么养了。这一个月好好坐着躺着,别造成二次位移,等骨头长好以后你一样能蹦能跳。要是你自己不好好养伤,以后就会经常骨折,那跟我们医院就没关系了。好了好了,包扎好了,你们起来吧,下一个李春花!”
    盛慕槐松了一口气,由凌胜楼把她背起来,放到了走廊里的椅子上。
    盛春这时才觉得自己浑身发虚,手脚无力,坐在了盛慕槐的身边。
    “爷爷,您没事儿吧?” 盛慕槐紧张地问。
    “没事儿,你爷爷就是刚才太紧张你了,让他歇歇,缓一口气。” 薛山说。
    他从随身带的保温瓶里倒了点热水递给盛春,又看向一脸担忧的盛慕槐。
    “槐槐,你这次真得做错了。” 薛山严肃地对她说。
    “台下有人喊顶棚要塌了,那时候离柱子倒下还有十几秒。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呢?”
    盛慕槐嘴唇翕动,但最终没有说话。
    “是,你还在戏中,戏比天大,这话放在平常任何时候都是对的。可是现在是舞台要塌了,你首先保证的是自己的安全。你是一个演员,你要靠你的身体吃饭,身体、嗓子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要是今天台子把你砸残了,甚至砸死了,你还拿什么再唱戏?”
    “你这孩子很执拗,什么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你爷爷包括我们凤山所有人都很欣慰。但是你不能一根筋通到底!这些话从你非要一个半月练成三张桌子跌扑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但你确实最后做到了,我老爷子也就没去讨这个嫌。”
    “可是你看看你爷爷这个样子。他多么关心你,心疼你呀。你也不能让他担心。” 薛山指着盛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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