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个办法。” 于学鹏思考了一会儿,不是很放心:“但是你要在台上连站一个多小时,踩着跷能站住吗?”
    长时间的站跷比穿跷走路还要难,更何况在台上几乎要一动不动。
    “没问题的,班主。从今天起,我就踩跷参加排练,绝不拖我们凤山的后腿。” 盛慕槐向于学鹏保证。
    就这样又排练了几天,于学鹏看盛慕槐真就能踩跷站一个小时,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终于到了要演出的前一天。
    于学鹏早早就租来了两辆驴车,把戏箱、道具都搬到了车上,还有几个空位,就让给剧团里的老同志和女同志坐。
    盛慕槐脚上已经绑好了跷,这几天她为了锻炼自己,几乎是一整天都不摘跷。坐一会儿,她还下车来跟着走一段山路,要不是戏班子里的人早就知道她能有多么倔,肯定会拼命劝她演出前别跟自己过不去。
    张家庄离槐下镇的直线距离虽然只有20里,但是要翻过两个山头,也要走小半天才能到。
    走了两个钟头,太阳升的高高的,已经是正午,前头可以看到一个村庄。
    于学鹏说:“我们就在小周村歇歇吧,找个阴凉地儿喝点水,吃过午饭再走。” 剧团的人都带好了自己的干粮,把驴车停在几棵树下,大家纷纷席地而坐,拿出馒头来吃。
    有些好事儿的村民凑过来,问他们要往哪里去,知道他们是去张家庄庙会的京剧团,都好客地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去喝杯茶,或者吃顿便饭。
    于学鹏一开始是拒绝的,但最后连村长都被惊动了,亲自来邀请他们到家里去做客,拗不过老乡的热情,大家也就跟着去了。
    靠山的地方有一栋破烂的土屋时,经过时里面传来了极大的叱骂声。凤山京剧团的人都听到一个女人用尖利的声音吼道:“个赔钱货,洗碗都能把碗给磕了,砍个猪草手指还故意给我割破,还不如当初就把你给淹死,省的看着心烦!”
    说着又传来了棍子打在肉上的声音,一个女孩抽噎的声音响起,那个女人继续吼:“你还敢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村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家人脾气都不大好,你们别见怪。”
    “娘,你别打了!” 女孩的哀求声响起。
    门口的土布帘子被掀开,一个瘦弱的黑女孩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脸色黑黄、头发凌乱的中年妇女,她揪住小女孩的头发把她推倒在地上,骑在她身上继续打骂。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院子里玩土,跟看戏一样津津有味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还咧开嘴笑了起来。
    凤山京剧团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盛慕槐更加心惊,因为她认出了这个小女孩竟然是周青蓉。
    才一个多月没见,她身上添了更多伤疤,连嘴角都肿起来,看上去就是被她妈妈扇的。周青蓉看到了村长,可她知道向他求助并没有任何作用,只能哀哀哭泣。
    盛慕槐忍无可忍,把跷拆下来,光着脚就从驴车上跳了下来。
    可还没等她动作,凌胜楼和王二麻已经上前了,凌胜楼捏住了那个妇女的手,王二麻把周青蓉从她身下救了出来。
    可周青蓉被打的太重了,一时间竟然站不起来,王二麻只能半托着她在地上坐着。
    “你们要干什么?打人啦打人啦,大白天进别人家院子里打人啦!” 那个妇女的手被凌胜楼捏的死死的,痛的大喊大叫起来。
    盛慕槐早走上前去,蹲在周青蓉身前,焦急而关切地问:“青蓉,你没事吧?”
    周青蓉本来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才愣愣地抬起头,盛慕槐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她面前,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向她释放过善意的人。
    周青蓉虚弱地抱住盛慕槐,眼泪不要命一样的流出来,很快把盛慕槐的肩膀都打湿了。
    “你怎么没去上学?” 盛慕槐问。
    “我妈-逼我辍学了。” 周青蓉抽泣着回答。
    于学鹏这时候也不得不上前处理问题,把凌胜楼和中年妇女分开。
    中年妇女气不过,拍着大腿撒泼:“我教训自家孩子,要你们来多管闲事?我告诉你们,这个赔钱货是我生的,我要打要骂都凭我,今天就是把这孬东西打死了也行!” 说着甚至还要上手去抽靠在盛慕槐身上的周青蓉。
    于学鹏拦住了她:“教训孩子也要有个方法。”
    村长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也上来做和事佬:“红柱他妈,孩子在家里打打就行了,别让外人看笑话。”
    中年妇女斜了村长一眼,说:“二叔公,分田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来做主哩?反正我们这种妇女啥也不懂,我们家就是村里谁也不待见的破落户,你谁也别来管我!”
    说着她抄起角落里堆的一个木锨,对周青蓉吼道:“孬东西给我过来。”
    周青蓉没有理她,她挥起木锨就打,如果这下打实了,连盛慕槐都要遭殃。
    于学鹏一把攥住木锨,毕竟是有功夫的人,只用巧劲一带,那妇女就再也抓不住木锨柄,沉重的木头掉下来砸在了她的脚上。
    中年妇女吃痛的嚎了一声,顺势躺在了地上,大声叫嚷:“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啊,外乡人来咱村杀人啦!”
    场面乱成一锅粥,盛慕槐却感到自己肩膀上一轻,周青蓉趁妇女躺在地上,挣扎着往于学鹏那边爬去。
    她跪在地上,拉住于学鹏的裤腿,带着哭腔哀求:“叔叔,求求你救救我吧。我再不走也活不下去了,我给您磕头了。” 说完不顾自己的伤痛,给于学鹏磕头。
    “哎你这孩子,别磕头,快起来。” 于学鹏想扶周青蓉,可她执意不起。
    “我就知道你是个吃里扒外的孬货,当家的,你快回来,你婆娘都要被人欺负死了,被自己生的肉联合外人欺负死了,你在哪里啊?”
    “叔叔,求求您把我买下来吧,我什么都能干。我娘说西村的大傻如果能出两车粮食,就把我卖给他当媳妇,可他是个武疯子啊。” 周青蓉哭道。
    这才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啊,她母亲怎么能这么恶毒?于学鹏心里过不去,朝李雪梅看了一眼。剧团里正缺新生代,李雪梅也是个热心肠的,早就不忍心了,便向于学鹏微微点头。
    于学鹏走到在地上打滚撒泼的妇女面前:“我出三十元,让你闺女来我们京剧团。”
    地上的妇女突然就不嚎了。
    “拿了钱,她就是我们剧团的人了,从此以后与你无关,你也不准来找她。至于她以后要不要回去找你,全看她自己的意愿。你愿意吗?”
    周青蓉已经停止了磕头,呆在原地,土灰和眼泪还残留在她脸上。三十元啊,这在他们这个偏远的农村是个想不到的大数字了。她这样的人,哪里能值三十元呢?
    地上的妇女一下就面露喜色,利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想了会儿又小心地说:“三十五元,我把她卖给你,从此她是生是死都和我没关系。”
    “这不是买卖人口,只是要她来我们剧团工作。” 于学鹏说:“就三十元,多了没有。你自己决定吧。”
    周青蓉呆呆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那个女人,这个女人把她生了出来,却从来没有对她笑过,她连圈里的一头猪都不如。现在,这女人终于可以摆脱自己了,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对亲骨肉的不舍,有的只是贪婪和算计。
    周青蓉觉得自己的心沉下去,一直一直的沉下去。
    妇女终于下定了决心,说:“中!但这事儿还得跟我们当家的说一声,不过是卖个赔钱货嘛,他也不会不答应。”
    于是在村长的见证下,他们把在田里干活儿的周老赶给叫了回来,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抽着他的那根旱烟,最后在于学鹏写的一张字据上按下了手印。
    周青蓉除了几件衣服没有任何行李,大家七手八脚的帮忙把她搬上了驴车,盛慕槐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
    驴车一路向前,周青蓉低垂着脑袋,没有回头看过一眼这个生养她的山村。
    又赶了两小时的路,他们终于来到了张家庄。
    庙会已经开了几天了,娘娘庙方圆五百米内到处挂着剪成各种形状的彩纸和红灯笼,街上有各种卖零嘴、玩具、农用品、首饰的小摊贩,还有在耍猴、耍杂技的江湖人。
    两头小毛驴在人群中有些受惊,停停赶赶了许久才走到了那座娘娘庙前。
    这是一座飞檐斗拱、规模宏大的庙,有三进院落,除了供奉当地信仰的娘娘“北山老母”,还供奉有元始天尊、释迦摩尼、观音菩萨等神佛。当然,现在除了娘娘的金身还保留着,别的神像都已经不知去向。
    一个娘娘庙的负责人出来迎接他们,把他们引到了最后一进院落:“一路来辛苦了,我们庙里接待了太多演出的人,只能给你们一间大房间打地铺,你们不会介意吧?”
    这次庙会唱三天大戏给的报酬不低,又包吃住,大家也不是什么精细人儿,都没什么意见。
    但是当娘娘庙的负责人把房间门打开的时候,大家还是没想到条件那么不好。这是一间偏房,常年都不见阳光,一股陈年的霉味飘散了出来。走进屋子,气温陡然低了好几个度。
    负责人不断赔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咱们十几年来第一次再举办这么大的活动,没考虑周全。”
    “算了,没事。” 于学鹏也不是个计较这些细节的人。
    派人同负责人去库房里拿来了被褥,大家开始在地上铺床。盛慕槐挨着爷爷睡,旁边是周青蓉,王二麻和凌胜楼就在他们下面一排。
    因为是明天才轮到凤山京剧团的戏份,于学鹏就让于笑兰和侯成业带着几个小孩子出去逛逛,别一副眼巴巴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周青蓉休息了两个小时,已经可以走动了,盛慕槐问她:“青蓉,你想不想出去?你要不想走,我待在屋里陪你。”
    “我想出去。” 周青蓉说。
    王二麻也说:“就是,闷在这个地方干什么?外面那么热闹,正好可以散散心呢!别想你家那个母夜叉了!对了,还没给你介绍吧,这是我的大师哥凌胜楼,你现在加入咱们团了,也该叫他大师哥。我——就是你的二师哥,你也可以叫我眉毛哥。这是盛慕槐,你们反正也认识了。”
    盛慕槐虽然跟着剧团学习,但是很少叫自己眉毛哥,基本都跟着凌胜楼叫二麻子,现在好不容易又来了个妹妹,王二麻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大师哥,眉毛哥,槐槐。” 周青蓉把他们都叫了一遍。
    听到那声“眉毛哥”,王二麻耷拉下来的小眉毛又要翘到天上去了,他说:“乖,以后你眉毛哥罩着你!等下我就给你买糖吃。”
    盛慕槐无奈地摇摇头,几个人就跟在于笑兰和侯成业的身后走出门,来到第二进院落,竟然和县京剧团的几个年轻人不期而遇了,其中就有周文素。
    她还是穿得光鲜亮丽,在一群年轻人中间也是最亮眼的那个。
    别的人也认出了于笑兰和侯成业,都和他们打招呼,而周文素则只和侯成业搭话,连理都不理于笑兰。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唱小花脸的年轻人问于笑兰。
    “刚刚才到,现在带着我们团的几个小鬼头出去逛逛。” 于笑兰笑着说。
    “外面可热闹了,可惜我们还有别的演出任务,明天唱完就要回县城了,都没办法看最后的游神。”年轻人说面露遗憾:“平常团里管得也严,基本上没什么机会出去逛。”
    “谁叫我们是唱头阵的呢?这边负责人对我们抱以厚望,我们当然不能让他们失望。” 周文素冷笑一声接过话,“像那种民间不入流的小剧团,当然就随便糊弄糊弄完事儿了。你还不知道吧,我们是住二院的大厢房,每人都有床,他们都要在角落里打地铺呢。”
    “你说谁糊弄糊弄就完事儿了?把嘴巴放干净点儿,别因为自己有个编制就臭了不起一副样子。” 门口传来一声爽脆的声音,梆子团的人也到了,说话的是会在《封神榜》里演姜皇后的赵栩。她一向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不给人面子,把周文素气得脸发红。
    赵栩懒得和周文素说话,跟于笑兰她们打过招呼后,径直走了。
    于笑兰也说:“你们还要再唱最后一天,好好加油吧,我们逛完会来看的。” 说完也带着孩子们离开。侯成业见于笑兰转身,连忙从周文素旁边追上去,周文素更是连笑脸都装不出来,就差把牙咬碎了。
    在外面逛了两个小时,大家一起吃了糖人、糖葫芦、萝卜丝饼、臭豆腐、烤蚂蚱……等娘娘庙外唢呐和锣鼓齐响,开始打起闹台,他们才往回走。
    台下人山人海,已经围了不少人,今天县京剧团贴演《龙凤呈祥》,是出喜庆热闹的戏,讲得是诸葛亮用三道锦囊,保刘备到吴国迎娶孙尚香并成功返回荆州的故事,周文素在里面扮演孙尚香。
    按照盛慕槐的眼光,整部戏说好听点也只是演的中规中矩,还出了不少错,挑不出什么值得夸奖的东西。但周围的人已经多少年没看过老戏了,都被剧情吸引了目光,尤其是周文素扮演的孙尚香一出场,头戴满头珍珠的凤冠,身穿团凤牡丹蟒,扮相又十分明艳,让多少男人都傻了眼。
    终于,戏演到了跑车,这是全场的高潮,赵云护送着孙尚香和刘备出逃,后面有追兵相追。三个演员加一个给孙尚香赶车的宫女要在场上编辫子跑“∞”字形圆场,孙尚香还要边跑边唱,如果三人配合的好,总是会赢来满堂彩。
    “飞马越过柴桑关,此去哪怕路途远,妻随夫行理当然……” 周文素开口唱道。
    可她似乎是疏于练习,脚步从开头就慢了些,估计也是有些心慌,即使赵云和刘备都相应的放慢了速度,她还是没有跟上,反而打乱了整场的节奏。
    终于,在唱到“母后赐我尚方剑,哪怕周郎追赶还”的时候,她和赵云迎面撞上,赵云急忙往后退,但是孙尚香的凤冠蟒袍太重,一时没有支撑住,连带着两面当做轿子的小旗子、后面的宫女一起摔在了地上。
    台下观众喝起了倒好,还发出了哄笑声,其中以王二麻鼓掌最为大声,他早就看不惯周文素这个“妖怪”了。
    周文素从地上爬起来,跑下了台。赵云只能在漫天的嘘声中硬着头皮继续表演。
    看到这里,大家都没什么兴致了,商议回去再排练一下,免得明天和他们一样出丑。
    排练到了晚上十点,大家收拾洗漱好后,也感觉到了疲累,就都躺在被褥上。
    王二麻翻了个身,看没人注意这边,盛春已经睡着了,就对旁边的凌胜楼,以及同他们头对头睡的盛慕槐和周青蓉小声说:“诶,你们知不知道,其实这里闹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连台本戏:指连续演出一个长篇故事,每场戏既相互联系,又相对独立。(类似于演电视剧,有不同集数。)
    两下锅:戏曲行话,指不同剧种同台合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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