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前的空地上,用扫帚写着一个大大的僧字。
    怪僧头陀曾说,僧者,拆分开来,一人一曾,便是曾经是人,现在已不是人。
    虽然四肢有了些力气,燕戈行却还是偶尔咳嗽,面无血色。
    他不知道,为了救他一命,怪僧甘愿将二十年的内力灌输进他体内,这才暂时克制住了魏九渊的腐骨之毒。
    平白少了二十载内力的怪僧虽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身手却已大不如从前。
    他将扫帚丢到一边,指了指脚下的“僧”字,对燕戈行道:“今天,我教你打一套拳,勤练这套拳法,终有一日可以把毒全部逼出。而这个僧字,就是你练拳时要走的步法。”
    说话间,他已提气在臂,当着燕戈行的面打出一套朴实无华的拳法。燕戈行本就聪慧,尚在栖霞峰时,师父的剑法只要演过一边,便能记个八九不离十,又何况这套动作简单的拳法。他只是懒,所以终不比师兄有长进。
    燕戈行心中疑惑,眼前怪僧所练的,虽说是拳法,招式却拳肘并用,看起来着实怪异。
    因知出家人不打狂言,他说是在救命便必是在救命,满心疑虑的燕戈行也未多说,只提气,跟着打了一遍,不禁再次咳嗽起来。
    看他虚弱,又不得心法,怪僧摇了摇头,走上前来,用一根树丫轻轻抽打着他右边的臂肘,口中道:“暹罗拳法,不在拳,在心。整个人必要轻若鸿毛,唯发力处重若千钧,才能……”
    说话间他已蜷起一肘,整个人侧身倒下,向着身下一块拳头大小的山石打去,一击之下,那山石竟被击得粉碎。
    “势如破竹!”
    “前辈好功夫,我和师弟就算用剑,也万难把这坚硬的花岗石劈开的。”
    被怪僧派出去打猎的常牧风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破庙门口,眼见此景不禁丢了手中的山鸡野味,拍手称快。
    怪僧微微一笑,走向前去,摊手在常牧风眼前:“把剑给我!”
    常牧风知他并无恶意,乖乖从腰间解下了箫剑,双手奉上。
    怪僧接剑在手,也不脱鞘,直向常牧风身侧那断了半拉的石柱划出一剑,燕、常二人盯紧看时,余下的石柱居然被斜切下了一块,竟像是豆腐做的一般。
    师兄弟二人不禁惊诧,怪僧早已把箫剑丢还给常牧风,悻悻道:“这世上是有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但只要内力深厚,就算是把菜刀,也一样能斩落金杵。”
    说话间,他已行至燕戈行身旁,淡笑着问道:“前几日你与魏九渊交手,可知败在哪里?”
    燕戈行摇了摇头,回想起那日与阉贼交手时的情形,心中疑云更重。魏九渊的招数并不罕见,他也凭着自己的招式一一化解。可是却终究敌不过三招两式。
    见燕戈行一头雾水,怪僧不再多问,转身看着同样云里雾里地常牧风道:“用剑刺我。”
    常牧风心下犹豫,无奈怪僧不容分说,已经挥拳打来,此情此景,为求自保,只得提剑相持。
    一招之内,怪僧已经逼得常牧风拔剑,那怪僧却学着魏九渊的招式,待剑刺到眼前时,伸出二指,稳稳地钳住了,常牧风动弹不得。
    怪僧转向燕戈行,“那日他是不是这样打你的?”
    燕戈行连连点头,此时,怪僧已放开了箫剑,捋了捋下巴上并不齐整的花白胡须,笑道:“那我问你二人,我若如此拿剑相刺,你们能接得住吗?”
    二人纷纷摇头。
    “所以,你们和魏九渊之间差的不是招式,而是一口气,就是你们那老道师父经常说的内力。内力不深,再好的招式都是绣花枕头。”
    “那我们如何才能跟前辈一样?”常牧风心急,连声问道。
    怪僧摇了摇头,只道:“你们二位还年轻,内力心法也不是一日两日能练成的,向来没有什么捷径。武林正道之中,那些功夫高深莫测的老货,有哪一个不是熬白了头发,才有所成?二位只需记得,江湖之中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待到那时,魏九渊自不在话下!”
    “前辈是说除了苦熬还有他法?”常牧风听出了弦外之音。
    只见怪僧微微一愣,盯着常牧风看了半天,才笑道:“那魏九渊才三十几岁,内力却不在老夫之下,走的不正是邪魔外道?怎么,小友是想学他?”
    常牧风被看得发麻,连连摇头。
    “那便是了,魏九渊为了修炼内功,每日饮血食毒,又怎是你青阳名门正派的弟子学的来的。”
    怪僧淡淡一笑,仿佛再不愿多说,朝着被常牧风丢在地上的野味奔去:“欸,不说了不说了,有肉吃了。”
    说话间,已经拎着野鸡奔到庙门外的小溪里拔毛去了。
    燕戈行和师兄对视一眼,常牧风走上前来,笑着问道:“前辈今天又教你什么武功了?”
    燕戈行摇了摇头,虽然怪僧每次教自己武功之前都会特意找理由把师兄支出去,可是,那平淡无奇的暹罗佛拳也着实没什么好说的。
    此时,他又感胸口憋闷,连忙学着怪僧教的方法坐地打起坐来。
    常牧风摇了摇头,走到一旁,练的依然是青阳剑法的天瀑式。那怪僧每次教师弟练拳时,都会找由头把他支出去,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奇招异式,现在看来,不学也罢。如若真像怪僧说的那样,所有功夫全凭一口气,从今以后,当真要好生修炼内力了。
    说来也怪,被魏九渊打了一掌的燕戈行自从被怪僧救下一命,昏迷一天一夜醒来后,虽然后心处还是难以发力,却明显感觉到一股暖流在身体四肢中上下游走,仿佛就要冲破百会顶上天去。整个人似乎比在栖霞峰里还有力气,只是伤痛缠身,无法使出罢了。
    匾额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的破庙之中,燕、常二人一住便是半月。
    半月之内,燕戈行的伤势渐渐好转,怪僧教的拳法也越来越有力量,只是,那头驮着潜渊古琴的毛驴依旧没有踪影。
    伤势好转之后,他曾趁怪僧醉酒睡熟之后,和师兄偷偷下山找过,可是,尸骨遍地的鱼馆周围,哪里还有它的影子。
    燕、常二人心中虽然记挂着师命,无奈潜渊琴已经失踪,燕戈行的伤势也未痊愈,只得听怪僧的话,在山中练功调养等着。
    那一日,燕戈行正在庙外的溪边练拳,忽听得山门外一阵嘈杂,迎上前去看时,才发现怪僧正牵着那头毛驴从山下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俊俏的小公子。
    燕戈行心下大喜连忙跑着迎向前去,待走进看清楚了,想要回头已经晚了——跟在怪僧和毛驴身边的小公子不是别人,竟是乔装打扮了的段非烟。
    “姓燕的,看你还往哪里跑?”
    燕戈行心说一声“糟了”,段非烟已经追至面前,拔出手里那把苗刀,抵在了他胸前:“赢了比武就是我段非烟的人,九江十五湖无处没有我澜沧盟的眼睛,你又能跑到哪里去?”
    不用去问,段姑娘一定让手下悄悄打探了他和师兄的行踪,澜沧盟神通广大,又何况自己带着一头目标极大的驴,想要找他,其实不难。
    要怨就怨怪僧,找驴就找驴吧,偏偏把这难缠的段家大小姐也带到山上来了。
    如今,怪僧却只是笑,拍了拍驴脑袋朝燕戈行丢来一个为老不尊的飞眼:“你这驴儿不知什么时候钻进竹林,非但没有被野兽吃了,自己倒生生长了一身的膘。”说话间,眼神不住在驴身上游移,就像手里牵着的不是驴,而是一顿肥美的大餐。
    燕戈行心下厌恶,格开段非烟的刀,上前一步,猛将缰绳从他手中拽了过来,“找驴就找驴,谁让前辈带她来了。”说话间,悄悄拿眼睛瞥了瞥身后的段非烟。
    “我哪里有带她来?路上遇见了,她非要说这畜生是我偷来的,为自证清白,我自然要带她来见驴的主人。你说,这哪里与我相干?”
    燕戈行只觉头大,连忙伸手打断了怪僧的话,当下不再说半个字,只一边牵着驴向破庙之中走去,一边在心里盘算,该想个什么法子再跑了才好。
    仿佛生怕他再跑了,一身男儿装扮的段非烟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前来,收了那把苗刀,抱在胸口,换了一种语气调皮道:“放心好啦,我是偷偷派人打探你消息的,也是偷偷一个人从朱阳城内跑出来找你。你若不喜欢我家,我们索性就不回去了。从此以后,我们二人携手闯荡江湖,岂不自在?”
    段非烟年少单纯,自己都能打探到的消息,段玉桥又怎么可能打探不到,只是,如今他发现燕、常二位师兄弟已经被十三楼盯上,不敢贸然出手,派人悄悄躲在暗处静观其变罢了。现在,那群眼线自当又多了一个暗中保护大小姐的任务。
    燕戈行走得快时,段非烟的脚步也快,走得慢了,段非烟也慢。
    自小山中长大,散漫惯了的燕戈行哪里受过这种束缚,眉头皱得像是麻花,心中只道一万个苦。
    “师兄,段姑娘来了!”
    他朝着溪边的山涧大喊,盘算着师兄兴许能为自己分担些忧愁。
    “哪个段姑娘?”
    “我们还曾认得哪个段姑娘,澜沧盟段非烟。”
    而师兄常牧风见到段非烟时,却明显喜出望外,远远就丢了手中两条半尺长的鳜鱼,也不顾湿鞋,踏着溪水便跑了过来。
    原本极爱干净的他将一双沾了鱼腥的手掌,在那件白长衫上蹭了又蹭,自作主张地帮着去拿段非烟肩上的包裹,不想段家姑娘却将包裹猛甩向一边,口中悻悻道:“又不是来找你的。”
    那一刻,燕戈行看得清楚。
    师兄的嘴角还挂着残笑,人却定定地立在了原地,若不是被怪僧拍了一下脑袋,责怪他丢了好吃的鳜鱼,说不定还要尴尬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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