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如雕像般俯身不动,在自己的梦境里思索。那索命般的负罪感再度淹没了他,他愧对伏羲,愧对苍生,愧对每一个因此事死去的灵魂。
    但负罪感已然无用,他当变得如黑蛇一般冷漠,黑蛇一般麻木,黑蛇一般残忍,黑蛇一般绝情。
    那并非是因为他陷入伏羲那样的疯狂,而是他真正醒来,恢复本性。
    在本性复原之后,他发誓会结束这段宿命。
    他说了个字,于是梦境消散,黑蛇群变成的石头也跟随他回到凡间。废墟中,他见血寒、罗尤雅、张千峰、面具向他冲来。他们各个儿都挂了彩,伤势不轻,但只要性命无碍,最多半天就能治好。
    血寒瞧见这许多石雕,喜出望外,却又困惑不已,旁人也都喜忧参半。血寒问道:“你怎地一下子不见,一下又回来了,伏羲呢?“
    太乙答道:“他死了。”
    这喜讯着实太大,众人一时迷迷糊糊,如在梦中。罗尤雅瞪大美目,喜道:“真的?爹爹,是你杀了他么?”
    太乙道:“我用幻灵法术,将他送入梦境中。在梦境中,他方寸一乱,黑蛇反噬,他不得已散去功夫,我因此侥幸得胜。”
    众人齐声说道:“原来如此。”血寒对太乙全心信任,也不用他鲜血探他心思。她笑道:“大伙儿闹了半天,最终被你捡了便宜,抢了这大功劳。”
    张千峰道:“道长,若非师弟联络各方,大伙儿也不能齐心协力对付伏羲,此事由他终结,最是合适不过。”
    血寒嗔道:“我不依,老娘本来还有神秘法诀,正想一一招呼在伏羲身上,如今有气无处使,真是难过极了。”
    罗尤雅见她撒娇纠结,打趣道:“是么?那还请道长施展出来,让咱们开开眼界。”
    血寒指着太乙,道:“好,我就在他身上试试!”轻轻一跃,已缠上太乙,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双颊飞红,羞喜交加。
    罗尤雅怒道:“好哇,你敢占我便宜?想做我干娘?”
    血寒瞪眼道:“什么叫想做你干娘?老娘已经是了!”
    罗尤雅啼笑皆非,道:“你这道姑脸皮好厚,你明明还是处子...爹爹,你倒是说句话呀!”
    太乙抬眼一瞧,道:“天珑,你没事了么?”
    血寒魂飞魄散,一溜而走,躲到太乙身后,却哪里有天珑踪迹?
    罗尤雅捧腹大笑,道:“爹爹,你这二房太太,可怕极了正宫娘娘。”她其实半点不关心太乙与何人结缘,只要他过的快活,平安无事,她自也为他高兴。
    血寒打闹够了,不由得担心起天珑来,道:“我察觉不到师父去哪儿了,她不会被黑蛇吃了吧。”
    太乙笑道:“她怎会死在黑蛇嘴下?”
    血寒一想,点头道:“不错,连伏羲、轩辕都杀不死她,她定然安然无恙。”
    太乙不见天珑行踪,虽知她必然活着,可也不免稍觉古怪:她追寻自己许久,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为何偏偏此时离开?难道她也会害羞么?又或者她经此一役,终于看破俗情,厌烦琐事,于是远走高飞,再也不与太乙相见么?
    他一直看不懂这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姑娘,但无论她人在何处,太乙都感激她的恩德。
    面具此时又恢复成那怯懦软弱的少年模样,张千峰向面具深深作揖,道:“多谢轩辕前辈一直以来照顾万仙。晚辈以往多有怠慢,实是追悔至极。”
    面具摇头道:“我....我不是轩辕,太乙老兄,轩辕大哥他心愿已了,似陷入永远醒不过来的沉睡中,他要我最后对你说一声‘珍重’。”
    太乙感到无法言喻的沉痛,眼角泛着泪光:“师父,师兄,洛儿,他们都走了。我们这些同甘共苦,度过浩劫的亲人,从此再无法相见。”
    他左右手同时被柔软的小手握住,一人是血寒,一人是罗尤雅,他止住悲伤,目光还复镇定,心中却想:“我将来也要离去,血寒,雅儿会不会也与我此刻一样难过?”
    张千峰拍着面具肩膀,又是尊敬,又是欢喜,笑道:“面具兄弟,不如从此你与咱们万仙住在一块儿?这一次我非下死号令,让他们将你当神仙一般供着不可。”
    若在以往,依照面具这疯癫怪异的性子,早对这“挚友先生”动手动脚,疯言疯语了,但他眼下却显得颇为悲凉,有意疏远,道:“我....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挚友先生,咱们就此别过。”
    张千峰大失所望,问道:“什么要紧的事?你尽管开口,在下定要助你一臂之力,哪怕把这条命交待了也在所不惜。”
    太乙心想:“面具用那杀意斩杀伏羲,虽未成功,但那杀孽终究反噬,若他与万仙相处,总有一天,会令万仙灭亡。”
    面具道:“挚友先生,太乙老兄,小道士姑娘,大魔神姑娘,我虽也想留下来,帮你们抵挡黑蛇,但...那不成,我也要与轩辕大哥一样,睡上很久很久了。”
    张千峰道:“很久是多久?待你醒来,在下必去登门拜访,与你喝酒。”
    面具苦笑道:“那时间很长,长到无法衡量,无法估计,等我醒来时,你未必...还在这世上,即使还在,也决计不记得我。”
    张千峰道:“你叫我‘挚友’,你也是我的挚友,只要咱俩还活一天,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兄弟。我张千峰只要还有命在,定会记得你。”
    面具有些感动,喜道:“好,等我压下身上诅咒,睡醒之后,必来找你。只是我一睡下去,世上便无人会记得我曾活过,你无需记得咱俩经历之事,只要友情还在,我就高兴极了。”
    张千峰奇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何世人会忘了你?”
    太乙又想:“就像当年我与伏羲互相施法一样,这面具受的咒语太过古老,久而愈重,这才令他不容于世。”
    面具不再多言,向众人鞠躬,大步离去,他越走越远,直至瘦高的身子消失在视线中。张千峰不知不觉间已热泪盈眶,全无得道真仙的模样。良久,他擦去泪水,道:“师弟,殿下,道长,我....得回万仙去了,这消息非得尽早告知他们不可。”
    太乙道:“师兄先走一步,我等随后就到。”
    罗尤雅道:“我得去找我娘尸体,好好厚葬她。她虽犯了错,但那定然是被伏羲害的,算不得数。”
    太乙道:“她还活着。”
    罗尤雅惊喜至极,欢呼一声,道:“真的?她在哪儿?”
    太乙拍了拍手,废墟之中,一苍老虚弱的妇人飘了起来,她头发花白,满面皱纹,腹部满是赘肉,眼神疯狂,只五官依稀仍可看出是罗芳林。
    罗尤雅将罗芳林抱住,听她胡乱嘟囔,怜惜问道:“她怎会变成这样情形?”
    血寒叹道:“是徘徊内丹出了差错,令她变作如此。她虽然未死,可魂魄已乱,难以救助了。”
    罗尤雅道:“爹爹,是你那一掌的掌力救了她么?”
    太乙道:“我那一掌虽击毁了山,后用幻灵真气将她罩住。你将她带回皇宫,她还有几年可活。若用玄功相助,寿命仍长得很。”
    罗尤雅想了许久,目光凄惨,咔嚓一声,拧断了罗芳林的脖子。太乙、血寒心下暗叹,却暗赞罗尤雅心意果断。
    三人浮上半空,再度找寻红疫行迹,一无所获,这才怅然返回玄鼓城。
    之后,罗尤雅前往聚魂山,见四大阎王安好,这才放心下来。她是聚魂山的魔皇,又是中原的女皇,两者相较,终究更愿意在聚魂山待着。于是另找一天资出众的姐妹,传位于她,并许诺若要相助,随时可举行仪式,呼唤她的姓名。
    太乙在中原逗留数月,又与罗尤雅、张千峰、陈灵虚、索酒、江苑、陆振英等人道别,道:“伏羲虽亡,但蛇灾仍会不断发生,且愈演愈烈,最多两百年后,中原也将与北妖诸国一样受难。万仙主旨乃是救世,万望诸位守护凡间,莫要懈怠,英勇奋战,重现光荣。”
    众人万分不舍,哭泣相送,罗尤雅更是要随他前往北方。太乙道:“聚魂山的黑蛇灾将早于凡间,且惨烈数倍,你需静修苦练,恢复蚩尤能耐,才能设法挽回局势。”罗尤雅深明大义,这才不哭不闹。
    万鬼众人,重归北国,太乙扶东采英当上北妖皇帝,开采矿藏,取出无数绿驱蛇香,赠他守护百姓。万鬼众人也不遗余力的抵抗蛇灾。
    他花了几年功夫,细心将太乙梦境的法诀传授给血寒、庆仲、笼梵、济节,又详细记载仙鬼神雾鼎的铸造之法,告诫众人:“若有机缘,当多建造这类似法器,每多存在一座,便可延缓浩劫数年。”
    血寒几乎形影不离的陪伴着太乙,察觉到他心事重重,不由惊慌,悄探他心意,感到他满心离别愿望。她心如刀绞,如何能舍得?但苦劝太乙,又劝不动他。
    太乙道:“你我相伴多年,时刻皆有喜乐,我已心满意足,不能再多享受这福泽了。”
    血寒哭道:“我说过,无论你要去哪儿,我都会死追过去,比我师父更疯更狠,你休想甩掉老娘!”
    太乙搂住她道:“我要去轮回海。”
    血寒脑袋一懵,霎时绝望,但立即又热血沸腾,眼神坚毅,道:“我的圣灵也在轮回海,你一走,我立刻也走,咱们在轮回海中相见!”
    太乙愣了片刻,叹了口气,吻了吻她,幻灵真气迷惑心神,血寒一阵晕乎,打了个呵欠,身子化作血水,沉入地底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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