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使神通,声势不凡,更当场击杀敌寇。众虎人气为之夺,不禁生出退缩之意,东采奇强打精神,大声道:“跪下投降!可饶不死!”
    但人群中那额顶高声喊道:“咱们别无退路,莫要轻信此人鬼话!”
    东采奇气往上冲,飞向这煽动主谋,双掌迭出,掌力如排山倒海一般,中者必死,当真所向披靡,敌军无不惊骇。她来到额顶面前,大声道:“随你爹下去吧!”一掌罩住额顶。
    就在此刻,左右各有罡气打来,东采奇内力生出感应,心知不妙,只得自保。双手圈转,气贯双臂,击向两旁,已使出全力。瞬间,她耳中铿锵巨响,双臂几乎折断。
    她低呼一声,急急后退,一边调匀乱息。那二者紧追而来,乃是一黑毛虎妖,一金毛虎怪,二者身着绚烂长衫,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分别稍胜阿道一筹,当是万鬼鬼官。
    若东采奇不曾受伤,精力完好,对上这二人,本也有取胜之机。但她不久才惨胜阿道,心神沉沦,伤势极重,内力衰弱,如何能再敌得过两人?她心中悲壮,苦苦支撑,只盼盘蜒突然到来,如往昔一般,将自己救出苦海、地狱,令她重回人间。但她越是苦熬,越是明白:这次盘蜒不会救她。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想,但她确实知道:盘蜒早预见了一切,他所说何尝有失?蛇伯城自相残杀、陆续惨死,敌人汹涌而来、无处不在。东采奇舍不下所有人,她的下场已然注定。
    她会死在这儿,蛇伯城会再度沦陷,因此次叛变,他们的下场将比原先更为悲惨。
    东采奇心中哭喊:“我不想管了,我不该来这儿,让我重头再来,我绝不会再做梦。我动机不纯,只一心想讨好盘蜒师兄,并非....并非真将百姓放在心上。我才是罪人,我宁愿自尽,也绝不会再祸害大伙儿。”
    她在向谁祈求?这祈求又有何用?
    她胸口中了狠狠一掌,远远飞出,撞入塔楼,巨石如天崩地裂,一股脑砸了下来,压断东采奇手足腰腹,将她身躯伤的不成人形。那两个鬼官知她必死,不再多管,转而杀向她麾下大军。
    巨石泥灰罩住了她,黑暗遮蔽双眼,隔绝了天地万物。东采奇听着外头一声声尖叫、一句句痛骂,心在滴血,神魂悚惧,五内俱焚,她大喊:“放我出去,盘蜒哥哥,你在哪儿?你救救我,救救大伙!”
    没人回答,她只听见哀嚎、求饶,凄惨无比,仿佛魔窟中的鬼怪在宰杀弱小的凡人。
    她很快便知大势已去,败局已定,因为众人的鲜血汇聚成河,透过石头缝隙流了进来,东采奇沉浸其中,感受众人心思,知道这些都是她带来的将士。
    我亲手将他们带入了地狱。
    我亲手将蛇伯城推入更深的深渊。
    我做错了么?我现在明白,蛇伯城已回不去了。强盛霸道的万鬼毁灭了蛇伯的人,他们早已成了万鬼的一部分,人心已变,早已无药可救。
    但我本该怎么做?如懦夫一般躲在南方?不去报仇雪恨?不去主持正义?不去追杀凶手?不去救助苦难?敬畏强者,躲闪魔鬼,等待着故乡的乡民无可挽回的毁灭么?
    不知不觉,鲜血逐渐上涨,淹没东采奇的脑袋,她吸最后一口气,沉溺其中,竭力多活一会儿,反思自己的罪过。
    我本有机会的,如我曾劝大伙儿就此离去,一窝蜂逃出城,从冰墙裂缝返回,我非但不会沦落至此,反而会立下奇功。
    有人问到:“然后呢?你会将这些虎人养在余霞城,让他们安居乐业么?天子知晓,定然震怒。诸侯得知,定生猜忌。这些妇人呢?终有人会知道她们的过去。愚民暴躁,心存偏见,你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东采奇连忙辩解道:“我...我不带这些虎人逃离,只带凡人。”
    那人笑道:“你说的轻巧,但若劝母子分离,他们又岂会离去?”
    东采奇暗想:“是啊,母子连心,蛇伯城已回不去了。难道曾受支配的民族,后代一杂,便永远不见天日么?”
    那人又道:“你再想想,庆仲反叛、陶灯儿反叛、龚琴反叛、阿道反叛,若他们仍在,你能守得住蛇伯城么?”
    东采奇这才明白自己错的离谱,即便他们全数在此,若万鬼鬼首到来,在那强敌面前,终究不过是乌合之众。守住蛇伯城,这主意糟糕透顶,好不荒谬。
    他们是否变乱,无关大局,她唯一的机会便是盘蜒。
    但盘蜒哥哥说:“你舍不下他们,便追不上我。”他到底是甚么意思?他压根儿便不打算管蛇伯的事?那他为何....为何反而推波助澜?他想害死我?以他功夫,碾死我如碾死蚂蚁一般,又何必大费周折?
    他想见我一点点失去希望?零碎受苦?身心崩溃?世上怎会有如此...如此疯子?
    不,不,不会如此。东采奇,你这忘恩负义的贱·种,你怎能这般想?盘蜒哥哥绝不是这样的人。
    她屏息许久,终于失控,那鲜血一窝蜂涌向她心肺间,于是那千万人的悲惨绝望、哀求祈祷,一齐融入她心中。她眼下辨别清楚,她统领的南方将士,几乎已然死伤殆尽。
    死吧,死吧,全数死光,便没人知道我做的蠢事了。我是不自量力,但没准事迹流转,到了南方,仍有人视我为英雄。
    一个弱小无能的英雄。
    她并未淹死,反而愈发清醒,那问话之人容貌更加清晰,不是旁人,正是盘蜒。
    他轻轻说道:“蛇伯城并非全无希望,民心已失?算得什么?属下背叛?又有何妨?血脉已脏?何必介怀?愚民愚行?一场闹剧罢了。你始终未明白如何驱逐异族,如何恢复江山,如何长治久安,如何屹立不倒。计策无用,手段无用,盟友无用,仁义无用,连我也无用,你该靠什么?”
    东采奇虔诚问道:“尊长,我该靠什么?”
    盘蜒满意的笑了起来,他道:“能夺回所失江山的法子,从古至今,从未改变。
    敌人强横,你便更强。敌人霸道,你便更霸道。以力敌力,以狠对狠,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何谓正道?世上从无公论。但你若天下无敌,便是阎王般的邪魔,也有人奉你为正。”
    东采奇眼前一片血红,大眼枭的话又在她脑海回荡。
    它道:“这血肉纵控念的高深功夫,需得先自受莫大之悲,再累亲密之人受罪,如此方能渐入佳境,功德圆满。”
    东采奇一直畏惧此言,但当真事到临头,她才明白,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逃避不得,唯有忍耐。
    你舍下他们了么?你追赶上我了么?
    尊长所指的并非情爱,并非援手,而是取舍,而是境界。
    东采奇心想:“我先舍下他们,再追赶上你,随后回来解救他们,这行得通么?”
    盘蜒笑道:“你若追赶上我,未必会再想救人。”
    不会的,不会的,且容我....容我试上一试。
    她整个身子融入血水,沉入无底深处,但壮绝的、宏伟的气力托举着她,急速上升,她见到光明,见到晴空,见到了雪景,见到了战场。
    蛇伯城仍在,我的属下仍存活着。
    东采奇如血液一般透过石缝,流淌出来,她光着身子,感到寒冷,于是鲜血在她身上化作铠甲,保护着她。战场上人人专注厮杀,尚无人留意。
    大眼枭在她头顶漂浮,东采奇与它心灵相通,忽然间,深厚绝伦的真气流遍她的全身。
    大眼枭道:“我暂且将功力借于你。你原先境界不到,我无法相助,可眼下你已参透。你身躯近似阎王,可承受此法而不死。”
    东采奇心想:“前辈,你....你到底是甚么...甚么事物?“
    大眼枭道:“我乃聚魂山八魔之一,名曰天魔。受暴虐阎王囚禁,得了机缘,唯有逃至凡间。你功力陡增是数倍,再得我竭力助益,此刻功夫,可谓当世无敌。”
    东采奇有些想笑:盘蜒尊长说它乃是守护天地的圣兽,当真错的离谱。
    没准他故意说错了?
    她见到有数个身影在人群中纵横穿梭,杀人如割草芥,皆是万鬼鬼官,东采奇稍一动念,地上鲜血汇聚,凝成镰刀,她握住刀柄,纵横数下,登时刀光如网,飞过数十丈,罩向一人。
    那鬼官回过神来,但已然不及,那光网将他一裹,他一声不吭,瞬间裂成肉末。
    其余鬼官登时知觉,神色凶悍,一齐朝东采奇袭来。东采奇感应众人心血,只觉他们行动缓慢,她挡了十来招,渐渐得心应手,镰刀一挥,喀嚓一声,将一人手臂斩断。
    她残存部下看清是她,又见此情景,虽已陷入绝境,仍不禁由衷欢呼起来。
    那人痛呼一声,立时退开。另三人脸色剧变,各使绝学,霎时内劲集结,如三头悍勇巨兽,狂风呼啸,笼罩天地,直取眼前强敌。
    东采奇单手一圈一挡,那镰刀融化,变作血雾,转为浩瀚掌风,反打过去,那三人齐声惨叫,口喷鲜血,跌入人群之中,勉强才拿椿站住。
    东采奇稍稍一晃,随即挡在属下面前。
    活下的仍有近千人,这就是我所守护的人,我所坚守的道。
    我追上了尊长,我不会舍了你们。
    为首将领小声问道:“侯爷,你...你怎会....”
    东采奇歉然道:“我以往力不能及,对不住大伙,咱们败了,败得极惨。”
    众人纷纷问道:“那眼下咱们该如何是好?”
    东采奇眨了眨眼,眼中凄凉无限,却也有几分释然,说道:“离此深渊,返回天堂。”
    天堂在何处?
    故乡便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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