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夕早已明白,如此凡界之行,正如卜筮老人之言,也是御龙之为,所御之龙正是武媚,亲眼盯着她屡受迫害,丧子崩夫,在痛苦的煎熬中一步步将大唐推向强盛,那不是中阻大唐,而是兴盛了大唐,也许这一切都是高祖的设计,如果不是武媚,监国的太子李贤、首次登基的李显、弱政不堪的李旦,无论是谁都有可能葬送掉大唐。
    怒!
    天色刚刚沉黑,他再也忍受不住,飞身冲入太史府。
    “你是什么人,竟敢夜闯府内!”老太史忽然发现眼前多出一位虎视眈眈的年轻人,厉声喝道。
    哗!
    金夕抬手。
    两人中间的红木圆桌坍塌粉碎!那喻示着,再抬手,对面的太守也会随着粉碎!
    府内的人听见异响纷纷奔来正殿。
    “出去!”
    太史将一干刚刚露头的家丁侍卫驱赶出去,也许知道那些人即使进来,也会向木桌般不堪一击,他冷眼看向金夕,倒是没有怯懦和恐惧,莫名其妙地问道:
    “我与少侠不曾相识,为何怒向太史府?”
    金夕扑出一口冷气,径直逼问:“闻听太史要更改史录,污蔑则天皇后,可有此事?”
    太史怔住,这当然是朝中之秘,怎会被如此年轻之人探查到,再看金夕的脸色,忽然答道:
    “不错!”
    金夕火气冲天,瞪大双眼就要出手,可是见到对方毫无恐怕之色,像是绝不怕死,不禁再生疑窦,咬牙切齿问道:
    “为何?”
    太史见金夕没有动手,甚至生出鄙夷的颜色,不再盯看金夕,稍稍退后坐下来,瞧着脚下地面一字一句答道:
    “为了天下!”
    “你说什么!”金夕绝不相信此种事情竟然说的冠冕堂皇,“你若如此,我必杀你!”
    老太史苦笑,转头逼视金夕喝道:
    “老夫何尝不想死?可是,你杀得只是一个太史,朝中还有太史,还有局丞,司辰,监候,将他们全杀了,还会有新一批史官;你将朝中文客全部杀了,还有下一代,千秋百世连绵不绝,敢问,杀得尽吗?!”
    金夕落败。
    的确,除非将大唐天下的人全部杀死,否则总会有人书史。
    他松开捏得咯咯作响的拳头,怒问:“太史既非苟且偷生之辈,为何作贱史册,书录脏丑,篡改善世?”
    太史微微抬头,盯着烛瞪闪烁的光亮,沉缓道来:
    “世人皆知,则天皇后一切都是为了大唐,一切都是为了亿兆百姓,终生光明磊落,聪善贤德,从无瑕疵,正是因为有了则天皇后,才保住了中间摇摇欲坠的皇朝,从而引得我大唐千秋万代昌盛不衰。可是,老夫断定,则天之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后,绝不可能再出则天皇后啊!”
    金夕瞠目结舌,厉声质问:“既然如此,又为何诋毁则天皇后?”
    老太史可能因为年事已高,阅历丰富,不禁抬头瞥一眼金夕,似乎在评察来者的头脑,瞧见仍是震怒不止,方才启口答道:
    “则天为帝,天地所应,而女子为皇,与道不同。小儿想一想,若是吾朝之后再有女子窥视天皇之位,那是何等破败之像?后宫疯乱起戈,伦理遭毁,再若传宗己身之氏,哪里还有稳固的朝纲,到那时,恐怕是生灵涂炭,万巷白骨啊!再问,天地之间还能不能再生出一个则天大帝,生出一个如此良善的皇后啊……”
    声至尾关,真真切切,几近疾呼。
    金夕再也不顾对方称呼自己小儿,赫然被这番话镇住,他也承认,世间绝不会再有武媚,再有身拥大云经一切不为自己着想的武媚,宁可遭人唾弃也不乱下杀手的武媚,将全部倾献给天下黎民的武媚,遂艰难说道:
    “可是,总不至于如此荒唐,将则天皇后书成心狠手辣,更有甚者,竟然歪曲至丑,出现面首之词!”
    老太史又是一愣,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到来人的耳朵里的,不过依然没有松脱,继续言道:
    “不!不但如此,那些辅佐则天皇后的忠臣也会受到篡更,被称之附庸助孽;而有些奸佞之人,反倒因此变成沉冤得雪……一切,都是则天皇后所为,此朝,无有一丝可取之处!”
    “你!”
    金夕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太史闭上了眼睛。
    金夕突然发现,在老太史的眼角竟然渗出一丝微微的水渍,而他的一对老手,紧紧地拿捏在一起。
    可见,彼此都是深深的心痛。
    为什么!
    他扪心自问。
    他目睹了武媚一生的不幸和伟业,怎么也得不出答案。
    太史见身边的人不下恶手,却不离去,只好叹息一口,代替金夕自己答道:
    “因为只有这样,后人才会贬低则天皇后,痛恨则天皇后,谁也不敢去想做女帝,这也是为了泱泱百姓,九州安宁啊!则天圣帝在天之灵,一定不会反对如此,她更希望亿兆子民不受宰割安居乐业,宁可舍却自己,也不恶对天下,这不正是则天圣皇的初衷么!就在皇后崩前,恢复李唐之位,罢却皇帝之身;就在陵墓前,书写着悔结之文,圣后有书,女若再帝,必将亡朝啊!不也正是让后人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皇帝,后世女子绝不可效仿么!正是则天大帝,吩咐后人如是改写历史,吾比世人先入地狱为善,那就是臣的陛下啊!”
    刚说完,老太史再也支撑不住,几颗浑浊的老泪扑簌而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前方连连叩首,仿佛身前仍旧端坐着武媚,端坐着大唐女皇。
    吾比世人先入地狱为善!
    金夕惊得倒退两步,终于明白武媚的苦衷,终于明白这一切才是历史。
    也许从获得大云经那一刻开始,武媚就已经明了在后世的眼中,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女人。
    可是,这不是真实的历史!
    想要留住武媚绝无半点差错的历史,除非将世人全部杀光!
    没有人能做得到。
    他再次想起董父的告诫,难道这也是泱泱长水,不可阻逆吗?
    女若再帝,必将亡朝!
    没想到武媚以此劝诫后人,防止出现逆变,也许,这也是参悟大云经的预言。
    金夕倒退出来,面色极其难堪地走出太史府。
    仰望夜空,他觉得异常寒冷。
    再次陷入孤独!
    这个世界上除了昆仑虚冰棺之内的姬慕菲,再也没有可以亲近的人。
    哈哈!
    他在心内狂笑,笑得无比凄惨。
    突然想起了大嘴程杰,或许此时也是这么悲凉,只是无法返回真界,那边又不知什么景象。
    天色浑黑。
    走着走着发现前方巷口有人跪地啼哭,地面上的纸钱已经燃烧殆尽,可是祭拜的人还是没有离去之意,面色极为悲伤。
    稍稍走近,发现是一位老妪和一个小男童,不禁心生怜悯,一定是中间的壮子去世,家中受到冲击。
    身上还有不少银两,留着也没有用处,便取出来,举步上前说道:“老人家节哀,我这里有些银子,你们拿去糊口吧。”
    老妪抬头,满脸是泪,虽有感激,但是摇头不取。
    小男童也随着扬起脸面,低声说道:“多谢恩公,我家倒是不缺银两。”
    金夕不觉诧异,看看地上的灰烬,又瞧瞧老妪。
    老妇人方才察觉金夕的用意,再次狠狠摇头,悲声说道:“此处夜夜有此哭拜,乡民们祈念的并非家中之人。”
    “那是?”金夕问。
    孩子脱口而出:“所有人都在拜祭则天大圣皇后!”
    哗啦!
    金夕手中的银子尽数掉落地面。
    百姓们尚不知道,他们心目中无比纯尚的皇后马上就会以恶女载入史册,而且是万劫不复,永远无法正名。
    惶惶然逃离。
    要再寻办法离开凡界,马上离开!
    身后,传来孩子的童声,提示着他银子落在那里。
    金夕头也不回,即使把大唐江山奉送到他手中,他也不会再回头瞧一眼。
    他又是不由自主地来到那座民居外,农舍早已熄灭灯光,干脆跃上邻家房顶,横卧在那里任凭寒风吹凛,用意念感觉着武媚的三生。
    静光为自己而亡。
    武媚为大唐而倾尽一生,终于感觉到,她也走了,离开了。
    就在旁边那个寒陋的农家中,此刻定是香香睡着小静儿,虽然狭小,但很温馨,又有父母陪伴在身边,比昆仑虚好上千万倍;虽然没有奢华,但是永远无人欺负,永远不会被世人贬低,也不会遭受到无数次撕扯心扉的痛楚,比大皇宫也好上千万倍。
    最为重要的,绝不会受到六十年的禁锢!
    清晨早早,突然听见了小静儿的声音,因为有上次的变故,金夕不敢再去与静儿会面,而是侧身偷偷窥视过去。
    小静儿骑跨在父亲的后肩上,显得得意洋洋,不住地拉着父亲的手上下晃动,嘴中传出娇滴滴的童谣:
    明日月,在天上,宫中有个圣皇娘;青稞草,在地上,家里有个大粮仓……
    金夕笑了。
    如能留在凡界,一定要好生守护着静儿,不为高官厚禄,只为平平淡淡做个农家女子。
    忽然,静儿歌声停止。
    她拍拍父亲的脑袋,示意不要再走,随后转过头,看向邻家的房顶,结果那里什么也没有。
    父亲没回头,问道:“静儿在看什么?”
    小静儿低头答道:“阿耶,好像房顶上有人,可是看了,什么也没有。”
    “胡闹,”父亲假装呵斥,“这大冷的冬天,谁会在房顶上,除非是疯子!”
    静儿扑哧笑了,接着又是歌谣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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