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点异常,他们不死心地烤了阴半死三四次,每次得到的结果都是药王鼎显然已经一点不差地融入了阴半死的体内。
    最后一次时他们显然都丧失了无比期冀的心情和全程看守的耐心。当众人草草吩咐过又散去后,那仅剩的守卫把阴半死的一条胳膊往炉膛里一塞,再给他齐肘上了把锁后,就打着哈欠走出了地牢,自顾自地开起了小差。
    那时本该瘫在地上仿佛奄奄一息的阴半死,眼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他把胳膊再往地火里送了一段,好让小指粗的锁链能被烤化烧断,当融化成烫红的玄铁从他手肘上脱落的一刻,阴半死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
    可以预料的,那当然会是一次失败的逃跑。药王鼎只让阴半死愈合能力更强,让他神魂更坚韧,却并未让他刀枪不入,速度敏捷。他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虽有可以修炼的资质,但却连引气入体的修为也没有。何况他还身上处处是伤,被抓回来也只是一时半刻的事。
    但他最后不是被抓回来的。
    那个声音……那个邪教头子,那个一直以来都亲自决定如何炮制他,每一次下令这回该用什么方式取出药王鼎的首领,对阴半死说了两个字。
    他说:“回来。”
    三年里,阴半死听过这把嗓音下过无数指令。
    他说“割”,就有人对阴半死举起刀子;他说“剐”,一张渔网就把阴半死从头到脚罩住,又紧紧勒起来;他说“剜。”,就有人在火炉里先烫红了钩子。
    他的每一道命令都顺利地推行下去,过程顺滑到不会出一点岔子,也不会遭受一丁点拒绝。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就意味着将有某种苦难加注在阴半死身上。如今这个年长的阴半死回忆起他来可谓恨之入骨,但对当时的阴半死来说,对他只有畏之入骨的份。
    现在他说:“停下,回来。”
    阴半死怕到细细的手脚都在打颤。
    他不敢不站住,他不敢不回头,他也不敢不迈动自己哆嗦的两条小腿,一步一蹭地重新挪回那间地牢。
    那人收回了目光,没有多看阴半死一眼,甚至都没有因为阴半死的逃跑行为对他加注什么惩罚。
    幼小的阴半死对此庆幸无比,而成年的阴半死感到再深刻没有的侮辱。
    你会因为一个箱子摆得不是地方打它骂它吗?就算你真的负气踹了箱子一脚,难道你会指望这个箱子记住教训,下次别碍事吗?
    ——活物才需要被惩罚,人类才需要长记性。而在那人眼中,阴半死恐怕连个会喘气的生命都不算,对他而言,刚刚所做的事情大概只等同于把一尊放歪了地方的铜鼎重新移回了原处罢了。
    阴半死不是个生命,他只是尊长了肉和脚的药王鼎。
    ……
    回忆中断,现在是幼小的阴半死躺在地上,他的一条胳膊正塞在炉火里。
    面对噩梦里重复过上千次的内容,阴半死付以不屑一笑。他熟门熟路地烧断锁住自己的镣铐,甩着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地牢外跑。在心魔里他的身体又恢复了凡人一般的状态,经脉干涸断裂,丹田也空空如也,弱小到一阵风都能随便吹倒。唯有灵魂久病成医,伤痕累累,又坚不可摧。
    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阴半死背后响起。
    “回来。”那人说。
    只存在于旧梦中的记忆瞬间涌上阴半死的心头,突然泛起的莫名恐惧,挟裹着那么多他几乎要淡忘的片段,劈头盖脸地占据了阴半死脑子里的每一处空间,近乎完美地复原了他当年的心态。
    阴半死站定了脚步。
    “停下,回来。”
    一模一样的流程,一模一样的命令。
    阴半死双脚如同在地上生根般停滞不动,片刻之后,他缓缓回头。
    “早想跟你说了,滚你的吧。”阴半死漠然道。此刻成熟的灵魂寄居在幼小的皮囊之中,然而这具弱小身体脸上那熟悉的皮笑肉不笑,和语调之中的鬼气森森,都属于云深峰上阴峰主无疑。
    “对个孩子逞威风,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要我现在对你费句口舌,你娘多给你赏了张脸?”对面那人的脸上似乎常年覆着一层捉摸不定的阴霾神色,让阴半死看不清他的眉眼。然而此刻那阴霾褪去,那人脸上露出事情脱离掌控的意外和惊怒,阴半死端详着他,发觉这人脸上生着的,不过是一套普通的五官罢了。
    原来这是我的心魔。
    我的心魔不是这个普普通通的修士,只是当初因为自己的恐惧,没能完成的“逃离”。
    因心魔而成的幻想缓缓消散,阴半死睁开眼睛,身上的金色雷光缓缓散去,第一道心魔劫已然度过。
    在阴半死看来,他刚刚重回了幼年时的地牢一次,没再害怕还把一个垃圾骂到狗血喷头。但在旁观的洛九江眼中,时间其实只过去了一瞬,天雷落下又消散,既没有见到地牢火炉,也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阴半死。
    洛九江长吁了口气,然而不等他这口气吐净,整个人便盯着天际半僵住了。
    不止他僵,连阴半死对上天空异象也是一愣。
    ——乌云之下积蓄的第二道天雷,依旧是金色的心魔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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