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吐蕃正使钦陵的忽然请缨让殿上群臣颇为意外的话,那么紧随而来的一个声音则更是让人们大吃一惊。须臾之间,另一席上忽然站起了一个白衣丽人,离座之后盈盈下拜。虽然只是简简单单一身白袍,但配上那乌黑的青丝,却予人一种强烈的印象
    “妾身在新罗便曾经听说过大唐剑舞盛名,只是一时无缘得见。今日既然觅得如此良机,愿以琵琶助兴!”
    一而再再而三有人出场,这顿时让殿中气氛达到了最高点。而在场众人之中,竟有一多半是不认识这白衣丽人的,一时间全都在彼此交头接耳。待到人们得知这就是刚刚抵达长安的新罗公主金明嘉时,自然更加惊讶。这其中,金仁问是最最惊愕的那个,就在刚才,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个侄女会忽然冒出来。
    李治和武后先头也只见过金明嘉一面,此时愣了一下方才反应了过来。不过,无论钦陵还是金明嘉的要求无疑都是凑趣应景的,因此帝后两人相视一笑,李治便含笑点了点头:“既然二位有此心,朕安能不准?”
    对于这一连串变故,李贤完全是看得眼花缭乱,这屈突申若站出来很正常,问题是,那吐蕃的钦陵还有新罗公主出来凑什么热闹?见钦陵卷起袖子从殷秀宁手中接过鼓槌,两人还在低声交谈着什么,而金明嘉则接过了内侍送上的琵琶,他只觉得脑子一团乱,原本记忆中极其清晰的诗词竟一下子迷糊了起来。
    咚——
    耳畔传来了重重的一声,李贤登时心头一震,抬眼看去,却只见那钦陵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肌肉坟起,那一下下击鼓的动作分外刚劲有力。尽管上一次在屈突家大宅的时候,殷秀宁的急鼓让他分外惊叹,但如今这声音却是绝然不同的。虽然缓慢,但带着几分苍凉,带着几分幽古,一声一声就仿佛敲在人心上一般,带来无穷无尽的回音。
    就在鼓声慑人的同时,悠扬舒缓的琵琶声也渐渐响起,而四女的剑舞也终于拉开了帷幕。如果说此前屈突申若的一人舞剑隐约展示了一种杀人技法,那么此时的舞剑则完完全全是一种炫技——如果不是知道这种宫廷乐舞的剑器不同于上次用的真刀真剑,只怕李贤就不止是这一身冷汗了。
    透过寒光闪闪的剑器,起先还能看到佳人倩影,然而,一直都显得颇为缓慢沉重的鼓声倏然一转,一瞬间比刚才何止快了一倍。几乎同时,金明嘉手中的琵琶也发出了裂帛之音,一下急似一下,迫人心弦的同时更带来了一种隐隐的威势,再看场中剑舞,更是只见寒光不见人。
    大人物可以沉浸在狂音剑舞中无法自拔,小人物却仍得看着别人的脸色。李贤百忙之中冲着一旁伺候的内侍打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抱着两个酒瓮上来放在他身边。他本就是懒散惯了的人,干脆盘腿在宝座前一坐,打开泥封就抱着酒坛子往嘴里大大灌了一口。
    浓烈的酒香直冲脑际,非但没有让他觉得头脑发昏,反而却清醒了一下。侧耳细听,那鼓声已经是分不清一下下的间隙,偏生无论鼓声如何快,那琵琶却总能恰到好处地跟上,而在这急促的伴奏之下,场中的四团寒光已经隐约变成了一团,就连四女那鲜艳的袍服都完全看不到了。
    “战鼓激昂,琵琶声促,美人剑舞……果然是好风采!”抱起酒坛再次痛喝了一气,李贤终于忍不住嘟囔了一声,“且看我斗酒赋诗!”
    由于他的位置正在帝后之下,因此群臣没有注意,武后却听得清清楚楚。见旁边的李治且看且听频频点头没注意到这边,又看看捧着一个酒瓮如同酒鬼似的李贤,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便叫了王福顺上前,命他取纸笔来。
    放下酒瓮的李贤看到面前已经铺开了宣纸,顿时微微一愣,一抬头看见武后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他,他立刻不管不顾地拿起笔在浓墨里头一蘸——这种时候,他压根没有顾及到就自己那点书法底子,完全不够格在这里当众炫技。
    “虏阵横北荒,胡星耀精芒。”
    虽然场中又是急鼓又是琵琶,又是剑器的呼啸风声,但是,李贤的这句沉吟却依旧传导了不少人耳中。直到此时,李治方才把目光从场中的剑舞上收了回来,低头看了底下的儿子一眼,见纸上墨迹淋漓,再品味刚刚那一句,登时面露惊诧之色。而几个见惯了场面的高官,也渐渐把目光投向了这边。
    李贤奋笔疾书了一阵,忽而又看向了大殿中央的那团寒光,左手举起酒瓮又喝了一大口,轻轻嘟囔了一声,忽而又高声吟道:
    “羽书速惊电,烽火昼连光。
    虎竹救边急,戎车森已行。
    明主不安席,按剑心飞扬。”
    这接连三句吟下来,终于引起了殿上众人不小的轰动,而李贤偏偏停下来咕嘟咕嘟地喝酒,再也没有了下文。正当人们以为只得这四句的时候,李贤忽然抱着酒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冲着御座上的帝后咧嘴一笑,声音一下子高亢了起来。
    “推毂出猛将,连旗登战场。兵威冲绝幕,杀气凌穹苍。
    列卒赤山下,开营紫塞傍。孟冬风沙紧,旌旗飒凋伤。
    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
    单于一平荡,种落自奔亡。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使然,当他念出归咸阳三个字时,响彻全场的鼓声嘎然而止,而琵琶声亦从急促变为了缓慢,最后渐渐收摄无踪。只是舞得正急的屈突申若等人却不可能这么快收势,良久,四团寒光方才露出了身形,各自都是满头大汗疲惫欲死。
    自然,这剑舞需要每个人的全身心投入,尤其是充当领舞者的屈突申若更是如此。所以,四女谁都没有听到刚刚李贤的诗。然而,看到李贤放下酒瓮,捡起地上的纸双手奉给御座上的帝后,她们哪里还会不知道李贤已经大功告成,顿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屈突申若更是轻轻丢下了手中的剑器,口中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是御前,大醉之后呼呼大睡的情景自然不可能发生,因此看到李治拿着那张龙飞凤舞的字纸,正在专心致志地分辨着上头的字,武后便连声吩咐身边的阿芊去准备醒酒汤,又喝令两个内侍先将满身酒气的李贤扶下去。
    既然满身酒气,自然免不了换衣服;既然要换衣服,自然免不了先沐浴。整个人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李贤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完全张开了,再加上那力道恰到好处地按摩搓洗,他更是舒坦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用睁开眼睛,他就知道身边只可能是那个人。
    “阿萝……”
    此时此刻,阿萝正在用凉毛巾敷着李贤的额头,闻听这声顿时手一抖,一怔之后方才没好气地嗔怪道:“殿下今日风头可是出够了,奴婢刚刚在旁边偷看,只见那些大人全都呆着一张脸,想必是都吓着了。可是,您能不能不要一作诗就醉酒成不成?这冷酒伤肝热酒伤胃,小小年纪喝这么多酒,真是……”
    她硬生生地将半句不祥的话吞了回去,这才发现李贤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不觉好一阵慌张。自打被武后拨给李贤使用之后,两人就不知有过多少次裸呈相对,一开始也不是没有害羞过,但李贤调笑归调笑,却从未有过进一步的动作,久而久之她便习惯了。然而,如今分明和平常没有半点区别,为什么她的心怦怦直跳?
    李贤浑然不知自己的目光会给阿萝造成怎样的误解和压力,他只是觉得,这一刻的阿萝看上去分外真实。为什么会爱上杯中之物的缘由,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但隐隐之中他一直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无论在梦里做了什么,癫狂也好任性也好,才华横溢也好美人环绕也好,一呼百诺也好无人理会也好……终究只是一个梦。
    这似醉似醒的刹那,他用一种自己恍若未觉的温柔看着阿萝,忽然伸出手在那小巧可爱的耳轮上摩挲了一下,嘴里低声嘟囔道:“美人如玉剑如虹……”
    阿萝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激得浑身发软,待要开口说话时,却只见那只作恶的手扑通一声掉回了水中,转而便响起了一阵鼾声。恨得牙痒痒的她只得在心中骂了一千声一万声惫懒的家伙,手中的巾子却仍是朝他赤裸的前胸抹去。
    “可惜,今天这一幕贺兰小姐居然没看见。”
    她的心中没来由浮上了这么一个念头,遗憾的同时却隐约混杂着几分奇怪的感受。即使自小服侍平日没少耳鬓厮磨,可刚刚混在宫人之中看到那个口中吟诗的人影时,她却仍然感到心头一阵发热,或许这就是平常那些宫人调笑时说的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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