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与车氏这才拉着孩子一起到了村口坐大车。车氏方才瞧在眼里,知伏盛那老东西果真是有意要从晚晴这里沾些什么,只是她自己也一腔愁思,两人并个孩子,皆是皱眉在大车里坐着。
    过灵河大桥的时候,晚晴松了五指,叫那八瓣梅随风飘走了,仍是眉头紧锁着。许久才问车氏:“三嫂你与二嫂来往勤些,有没有听她说过青山什么时候回来的话?”
    车氏心中忐忑,摇头道:“她与马氏整日造我的谣,我那里肯与她说话。”
    晚晴忆起马氏有回也曾给自己说过,说车氏与伏铜两个好上了。伏铜一年四季趿双破鞋披件烂袄,那样又脏又臭一个人,车氏怎么会看上他?
    晚晴心里冷哼:绝对不可能。
    恰才过了灵河不远,伏铜趿双破鞋穿件烂袄,就在路边站着。赶车的胜子也是同村人,见了伏铜勒停了车问:“大爷自那里来?”
    伏铜道:“那里来,我才要出去。”
    车夫笑道:“大爷这样子是要去那里?”
    伏铜道:“车家集去赶个大集。”
    车氏忍不住喊了车夫:“胜子,赶紧走,少与这人废话。”
    胜子拱手道:“二娘催了,我须得走快些,大爷你走的慢,我们就不等了。”
    伏铜攀了车沿道:“这样一个大车又没棚子,顺了我一道走呗。”
    车氏取过方才刷车的扫箒把子拍落伏铜搭在车沿上的手道:“不顺,我们这里有孩子又皆是女人,大哥你自己走去。”
    言毕又催了胜子道:“快快儿的赶车。”
    胜子的甩鞭子,骡子便得得走了起来。晚晴远瞧着站在后面驼背弯腰可怜巴巴的伏铜,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再想一想伏盛,又如芒刺背,心中默念道:青山哥,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泉市是个小集,过泉市还有八里路才到车家集。车家集却是个大集,集上有个书院,青山当年便是在那里上的学。
    车姓是这集市上的大姓。车氏娘家却也是个小户。当初年轻的时候,因其懂风水,通阴阳,在外颇有些名声。而伏泰印夫妇勤劳节俭,又生的高山和春山及青山几个儿子皆是眉周目正的高个汉子。青山在车家集读书时寄居车氏娘家,车母樊氏见青山容眉娇好,后来见了几回春山送干粮,觉得他小伙子厚道人也不差,才将个集市上的女儿远远许进了伏村那个山脚下的窝子里。
    第十七章 伏铜
    夫妻讲缘份,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所求来的是善缘还是合缘,便真真是撞天婚了。
    大车到了集市头子上,车家大郎车鹏与媳妇孙氏已经站在集市口子上等着。今日逢集,大车进不到集市里去,胜子便赶了车仍回伏村去了。
    车鹏抱过铎儿问道:“你可还记得我?”
    他两口子常去伏村,也常给铎儿带些炸糕糖果之类的小东西,铎儿也与他亲,抱着叫了声:“舅舅。”
    车鹏应了一声,孙氏又接了过来抱着,几人一起回了集市后巷子里的车家。
    樊氏也不过五十岁,眉间有了些皱纹却还不老,正拿着扫把洒扫庭院,见儿大抱了个小子进来,先就心里可惜了一声:好周正的小子,可惜不是我女儿生的。
    集市上地少,院子只有一进,大门角上一株葡萄架上,葡萄才结了小小的粒儿一串一串。伏村没有人种葡萄,铎儿看了有些新鲜,摘了一串子在手里顽着。晚晴知道樊氏爱惜东西,忙替他悄悄藏了起来:“咱们是来做客,等闲不敢乱动人家的东西。”
    中午孙氏拌了几碟凉菜,一人吃了一碗带浇头的臊子面。车氏与晚晴两个抱着铎儿,犹如自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儿,将整个车家集从头逛到尾又从尾逛到头。瞧完了胭脂水粉瞧布料,瞧完了布料又瞧鞋样,完了犹觉不够,连菜市肉市都逛了一遍。
    晚晴办完丧事囊中羞涩,车氏虽手里有钱,却怕多买几样东西回去春山又要盘问起疑,也不敢买,两人皆是看过就走。出了集市一直到了书院门口时,晚晴拉了拉车氏袖子问道:“青山哥那会子在这里读学,就住在你家,你是常见他的,是不是?”
    车氏道:“那是自然,他借住在我家,又在我家吃饭。”
    晚晴心中忆他苦多,忍住涌出来的泪花道:“每回他休沐要回家,我都在灵河大桥上等着,多晚都等着。他远远的露个影子头的时候,我就跑过去迎他。”
    车氏心中替她不忍,又不敢露了口风,又不好假话宽慰,*道:“男人不过是个男人,女人过日子还要靠女人自己,你整日这样念他做什么?”
    晚晴原先混混然也是不想的,自伏水氏去后,又有伏泰正在隔壁,又有伏盛若有若无的撩拨了她两次,她心中有些恐慌,对青山的思念便有如荒草般疯长了起来。如今不在村子里,天色渐黑,她坦诚了心迹道:“三嫂,我竟有些怕。我瞧族长大人瞧我的眼光有些怕人,这话有些羞耻,可我真是怕的要死,我盼着青山哥赶紧回来陪我和铎儿。”
    铎儿人小虽未听清晚晴在说什么,却能感受到她的焦虑,抱了晚晴的腿默默瞧着车氏。
    车氏心中亦是愁胀百结,张了半天口才道:“怕是你会错意了,族长那样老的人,跟马氏凑一块还有一说,若对你都动心思,那就成畜牲了。”
    言罢拉了晚晴道:“回家吃饭,莫要胡思乱想,你怕是一人呆久了。”
    晚晴仍是心思重重,回顾了一眼书院。忆起当初青山在这里读书时,自己死皮赖脸总爱跟着车氏一起来转亲戚,也就为着能见他一回。他下了学堂两人一起在集市上走着,她总有说不完的话,讲伏村里的事情,讲家里的猪与鸡,他总是皱眉笑她浮浅,笑她是个不通文墨的呆子,可她仍是欢乐的。恰恰因为她的浮浅与不通文墨,才会喜欢他有一肚子墨水,说话能咬文嚼字,一笔书法写的行云流水。
    她把铎儿递给车氏,推她说:“三嫂你先回去,我再在这里略坐得一坐。”
    车氏心中怜悯晚晴,抱过铎儿走了。晚晴一人在书院门上呆坐着。于不通文墨的晚晴来说,伏青山每每进出的书院是个比之伏氏宗祠还要神圣多少倍的地方。今日书院想必是休沐日,齐排四扇的大门紧锁,唯有开着角门一扇。
    恰晚晴转身去看的会子,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妇人牵着个小孩子自里面蹦蹦跳跳走出来,转身走了。晚晴记得青山曾说过,书院这种地方女子绝计不能进去,否则一年的乡试不能出一个举子。
    她见这妇人带着孩子走出来似是很平常的样子,心中有些疑惑也跟到门上去看,恰就看见一个背影高大的男子在书院正中两旁柳树高耸的大路上走着。
    那人穿着件直裰,背影分明就是隔壁的阿正叔,只是她早间与车氏两个出门时他还在家里弄皮子,怎的至晚也到车集上来了?她心中有些疑惑,见那院子里又空空荡荡再没有人,便捏着揉眼睛的帕子闪身进书院,提心掉胆跟着伏泰正方才走过的路一直往里走着。
    终于走到两排高柳尽头,上台阶是一处石壁,两边两股水相围着倾泄而下,再自两旁柳树旁流走。晚晴隐隐见那树后应当就是伏罡,才往前走了两步,谁知脚下一滑整个人便顺着那潮湿沟渠畔的湿柳叶子向后仰躺。
    她慌的一手抓住垂着的柳枝欲要站稳,谁知这柳枝太脆,一抓之下整股子从她头上砸了下来。有几枝自她脸颊上划过,这时正丝丝的疼着。她一声不吭闷声自头上往下撤着柳枝柳叶,早起才费力绾紧的发髻便叫柳条刮花成个疯子一样。
    “晚晴?”伏泰正听得身后有声响,回过头来便见隔壁的小侄媳满头罩着个大柳枝子,正一把把自头上往下抓着乱枝乱叶。他几步上前拉她出那湿滑的地方站到干台阶上,抓住晚晴犹在头上乱抓的手,一手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轻轻压在她唇角下,接着握她一只手上来教她自压着,才说道:“你的唇角都叫柳枝子划破了,先按得几按止血。”
    言罢转身自后抽了她头上的竹簪,双手打散她头发细细替她扑着手上的柳叶。晚晴见过伏泰正耍棍,亦见过他楦皮子打猎,他那双手粗硬厚实大如莆扇,一拳头打出去空中都要带着声响。没诚想这双手归扰起头发来却是份外的温柔细致,他满手粗茧,自她脖颈上掠过时倒惹得她混身不自在。
    伏泰正的手每撩一下,晚晴只觉得自己混身要颤一回。她本做贼心虚是偷偷进的书院,此时又不好出声加以阻止,唯有闭眼苦挨着。
    他手法很好,归扰完头发才问晚晴:“铎儿去了那里?”
    晚晴遥指着书院外说道:“叫他伯母带回车家去了,我一人在此逛着,因从来没有进过书院,有些好奇,就偷偷进来了。”
    她小脸儿通红唇角还抿着丝发,仍是那件漂亮的衣衫衬的满面桃红般的春意。他犹还记得初见时擦过他手臂那唇角上柔软弹嫩的触感,此时便叫那两片红唇拨弄的仍旧心烦意乱,忍不住转过身说道:“若你想看,我带你逛逛?”
    晚晴急的回头跳脚就要走:“还是不了,我听青山说书院不叫妇人们进的,妇人们进了有晦气,只怕明年一年书院都不能出举子。”
    伏泰正先就说一声:“荒唐!”
    他转身不由分说往里走着:“堂堂七尺男儿寒窗苦读,能不能考得上举子竟要看有没有妇人进过书院?”
    这么说并没有那样的说法?
    晚晴在后跟着,手取帕子下来揩了揩见血已止住,忙快跑几步跟在伏泰正身后。
    上台阶往前是一座圣人祠,伏泰正在祠前站定远远行了一礼,就听晚晴问道:“我们妇人们敢不敢对着圣人行礼?”
    伏泰正道:“看你意愿,不过一个心意而已。”
    晚晴合什双手正色走到圣人祠前,口中絮絮叨叨着连拜了三拜,伏泰正屏细听她是在祈求圣人保佑铎儿将来能文思通慧,能学业有成,心笑这小妇人心中只有那点孩子,便默声抿唇在那里笑着。
    她拜完抬腿便要跑:“阿正叔,我得回车家去了,您自已逛着呗。”
    第十八章 将军
    伏泰正看着那袭桃红衫子的小妇人风一般跳下台阶快跑在柳树成荫的路上,一路奔跑着在他心头踏出一阵突突的急跳来。他定定的看着,直到她出了书院才回过头,继续往里头走去。
    绕过圣人祠,两边是两排两檐七柱的大屋。再往里走才是夫子们的宿舍,这书院中的夫子大多来自车集一带,所以休沐日呆在书院的并不多。伏泰正一直走到宿舍尽头,在书院山长宿舍门前才止步,恭敬敲了三下门,听里头有人唤道:“进来。”
    他才推门而入。屋内须发皆白的山长皱眉看着眼前身量高大鼻刚唇毅的男子,皱眉许久问道:“你是伏海?”
    伏泰正抱拳躬腰说道:“夫子!我是伏泰正,阿正。伏海的幼子。”
    车山长顿时惊起,叫道:“岁月催人老,我竟忘了伏海早已故去。瞧瞧如今小阿正都长到这样大了。”
    他拉伏泰正到临窗的交椅上坐下,问道:“你当年是个读书的苗子,最后未能读成个儒生,是我这些年心头一大惋惜。好在你家还有个青山是得力的,整个清河县就他心思最机敏,八股也做的最好。今年的春闱,咱们整个秦州也就寄希望于他了。”
    伏泰正点头,应道:“青出于蓝,他必能读的比我好。”
    两人沉默无言许久,山长说道:“论起当年事,伏泰印正当成年的一个儿子叫你拿石头活生生砸死,他身为族长而未曾在族中发落你,便是他做哥哥的情谊。我听闻后来你母亲送你到少林寺出家,如今这样子是你竟还了俗?”
    伏泰正道:“学生并未出家,不过是随师在山上学些少林功夫,做了几年俗家弟子。”
    山长点头,又问道:“之后了,你又在何处谋生?”
    伏泰正道:“学生下山后从了军,在京中混得几年,而后便在凉州戌边,直至前些日子才解甲,意欲从此归田。”
    他竟是从了军的。山长看伏泰正当年秀秀气气握笔杆子的一双手如今粗砾如石,又大似莆扇,混身劲骨亦是一身的练家子气,心中越发觉得有些担忧,低声说道:“孩子,我知道你有个嗜血的毛病,一闻到血腥味就有些管不住自己。在军中要常面杀伐,有这样的天性,对敌自然是好事。但你也要知道,便是敌人亦是人,他首先是众生,是人,其后才是敌人。杀伐要有,却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
    伏泰正顿时惭愧:“学生会谨记夫子教诲。”
    山长仍是忧心忡忡,即使说起血这个字,他当年最得意的学生眼睛都都会顿时放出杀气来。他又问:“可在军中谋得职位?”
    伏泰正道:“解甲前任着忠武将军!”
    忠武将军与威武将军一左一右,是朝中四品武臣。这伏泰正今年也才不过二十七八岁,竟已经做到了四品武官?山长被震的欠身:“你这般年级就能做到四品武臣,若继续干下去,封疆拜侯亦不是难事,为何还要解甲?”
    伏泰正道:“经我这几年在凉州戌边,西北一线总算是安定的。但朝中天子年幼而外戚独大,又奸臣当道。凉州平王这几年渐渐坐大,已有起兵回京清君侧之意。我虽操戈为生,却总不愿意执戈自戕,是以便辞官解甲,打算从此回乡做个平头百姓,亦是躲祸之意。”
    说起朝政,就连这远在山乡的书院山长都哀叹起来:“我本山野老夫,于朝事自然不懂。但是如今赋税连年增长,去年的田粮税已达到五分,听闻今年还要涨。连年增税只说为了边关战事,但既你们能平西北战乱,不叫胡民侵扰内陆,只苛吏盘剥的话,百姓们也不算太难过。”
    “不,山长,我们凉州戌边的兵士有自己的兵屯田,平常不问朝廷要粮饷的。至于兵器方面我亦有节制,军费自凉州就可自足。”伏泰正断然否认。
    车山长沉默许久又问伏泰正:“平王此人,你认为如何,可堪大任否?”
    伏泰正答道:“比之幼帝,自然强出不知多少倍。至少不会被魏源与刘康挟制。”
    车山长思滤许久才道:“虽说若平王起兵,则戈头必然要对向自己人。但若能就此换二十年民生安定,便是死些人,也是值得的。”
    车家,晚上孙氏蒸的米饭炒了几个菜,还给铎儿炖了黄黄一煲油油的鸡汤。孙氏自己撕了条腿放在铎儿碗中,才给自家的两个孩子也撕了些肉。铎儿擎了鸡腿道:“舅母,我小爷爷家也有米饭吃。”
    秦州地处北方,并不产米,若要吃米只能到集市上来买。晚晴手上余钱不多,自铎儿出来以后也没有买过米回家。伏泰正来时带着米,家里也常做米饭,铎儿吃惯了才会这么说。
    孙氏不知铎儿说的小爷爷是谁,问晚晴道:“他说的是谁?”
    晚晴笑道:“不过是我们隔壁的个阿正叔罢了。”
    车鹏道:“可是伏泰正?”
    晚晴道:“正是。”
    车鹏道:“他是你家高祖的儿子,与你公公是兄弟,是不是?”
    车氏点头道:“是,但自我嫁过去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晚晴道:“不止你,我在伏村十年,隔壁院子常开了锁打扫,也没见过他那个人。”
    车鹏摇头道:“那人不简单。大约就是十年前他曾回来过一次,我父亲当年与伏海有些交情,在路上见了问过几句,听闻他自十三以后就在少林寺出家,十八那年才还的俗。这些日子我听人言驻守凉州的忠武将军挂冠辞职离开了凉州,那忠武将军姓伏名罡,试问咱们中原伏姓的人有多少?只怕那忠武将军伏罡就是他。”
    他在这集市上作生意,车家集又是个大集市,来往过路的人多,消息自然比伏村人更灵通些。
    车氏哎哟一声道:“那倒没看出来,他也不怎么出门,成日关门在家里不知弄些什么。”
    又问晚晴道:“你离的近,可见过他没有?”
    晚晴心狂跳,才要说话,就听铎儿道:“我小爷爷是我师父,教我练拳。”
    这话大家都听懂了,皆转了目光齐齐望着晚晴。晚晴笑道:“他好像懂些拳脚,铎儿前些日子叫宥儿欺负的狠了,我便送了些束侑叫他去学些功夫。”
    车氏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晚晴道:“也不过这些日子。他们也总不在,只怕过些日子就要走了。”
    车鹏道:“我听闻如今朝堂上有些乱道,天子年幼,中书令独掌朝堂,恐怕凉州平王早有清君侧之心。伏泰正若真是忠武将军伏罡,只怕也是为了避事才会归隐。既他流露走意,是否朝局又有新变化?”
    坐中皆是女子,谁爱谈论这些朝堂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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