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御街上,李汝鱼心思忡忡。
    他想救薛盛唐。
    而且能救。
    只要自己和薛盛唐一起去追杀养由基,薛盛唐的箭,加上自己的剑,养由基必死。
    但不知道为何,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
    不能插手薛盛唐和养由基的箭道之争中。
    而且有一点很明确。
    薛盛唐想让自己救的,是薛家那些无辜的人,比如薛举那位如今在地方出仕的胞弟,又比如广南薛家的那些老弱妇孺。
    而不是救他薛盛唐。
    薛盛唐需要亲自给女帝一个交待,所以他必须亲自执弓射杀养由基,或者被养由基射杀。
    如此,薛家才能活。
    而自己能做的事,就是尽量在马踏江湖时,给薛盛唐留下更多的时间。
    也许不止三个月。
    毕竟,在北镇抚司总衙春楼的卷宗里,养由基不仅百发百中,甚至还能百步穿杨,堪称一代箭射,薛盛唐没有信心在三个月杀了养由基。
    薛盛唐甚至没有信心能赢。
    所以此次出临安,只有必死之心。
    他会先去一趟地方。
    他若是死了,今后的薛家重任,就交给了薛举那位名叫薛慎言的胞弟。
    但不论怎么说,薛盛唐此举,无论成败,薛家都不会彻底被摧毁。
    女帝会留下薛家。
    但能留下多少,就看自己能给薛盛唐多少时间。
    所以薛盛唐在出临安之前,必须见自己一面,请求自己的帮助——他没有给自己任何报酬,也没有承诺。
    但李汝鱼知道,只要自己救下薛家,那么以后的薛家对于自己而言,就是如今的河东柳氏对于女帝,是绝对忠实可靠的力量。
    有个前提:女帝为先。
    毕竟薛盛唐最忠诚的人,还是大凉女帝。
    想到此处,李汝鱼叹了口气。
    希望薛盛唐能活着。
    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丽正门,李汝鱼想也没想径直进城,锵的一声,刀剑出鞘,相岔架在李汝鱼面前,冷漠的声音充斥着杀意:“什么人,胆敢闯丽正门,不想活了么!”
    李汝鱼抬头,看着守城士卒后的那位守将。
    隐约间想了起来。
    这个人叫王陵。
    以前自己在临安时,有一次和女帝、江照月、柳隐打马吊,时间太晚,需要夜开宫禁,当时就是这个油盐不进的王陵轮守。
    他会不认识自己?
    笑道:“王将军,在下李汝鱼,有事需要见陛下。”
    王陵脸一横,“我知道你是李汝鱼。”
    李汝鱼一阵无语,既然知道,还拦我作甚。
    却听王陵又道:“不论你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陛下没有宣召,你也不得进大内,在这里等着,我着人去禀报。”
    李汝鱼越发无语,按照道理来说,只要是朝堂官员进大内并不难,难的是进去之后,帝王愿不愿意见你。
    顺宗朝时,有一位骨鲠谏议大夫,就顺宗后宫用度一事劝谏多次,某一月西皇后陈婉秋回娘家省亲,因为超过用度,这位谏议大夫在垂拱殿外等得不耐烦,径直闯了进去,大骂顺宗。
    顺宗还只能装孙子一样听着。
    听完之后,还只能好声好气的说朕一定会勒令后宫用度,着令皇后陈婉秋今后多多注意,最后还得憋屈的对这位谏议大夫表示嘉奖。
    当然,这件事后来朝野流传得很广。
    真相也很快水落石出。
    就是当时还只是妃子的女帝手笔,目的就是为了打压陈婉秋,当然她也得逞了,那位谏议大夫,如今已提举洞霄宫养老。
    李汝鱼假意怒道:“我若非得进去呢!”
    王陵一按腰间佩刀:“我知道李大人剑道无双,区区数十个禁军士兵不是剑下之敌,如果你要硬闯,我王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绝不退缩一步,请李大人踏着我王陵的尸首去见陛下!”
    李汝鱼笑了。
    这,才是大凉禁军该有的风气!
    道:“那请王将军着人去禀报一下罢。”
    王陵有些讶然,本以为自己如此强势,李汝鱼会恼羞成怒,不曾想他竟然忽然服软,于是这位丽正门守将对这位青云直上的女帝之剑,添了一丝好感。
    着人去禀报。
    李汝鱼和王陵就这么在丽正门外大眼瞪小眼。
    皆无恶意。
    反而有些惺惺相惜。
    许久,才有一位小黄门匆匆赶来,宣女帝旨意,让李汝鱼去垂拱殿觐见,王陵这才放行,李汝鱼走入丽正门几步后,回首看着王陵,“王将军,不要忘了你今日之言。”
    王陵一怔,旋即豪气顿生,“刀在,门在,则无人可逾矩见陛下!”
    李汝鱼哈哈大笑而去。
    大凉有脊骨!
    李汝鱼走进垂拱殿,搭眼就看见了坐在御书桌后批阅奏折的女帝,又看见了她抱在小腹处的暖水袋,顿时脸色一变,暗叫不妙。
    想起了曾经被这个女人支配的恐惧。
    垂拱殿里除了柳隐,还有一个小姑娘,非常没有规矩的东翻西翻,俨然这是她的书房,看其神态,显然已是习以为常。
    而一旁的柳隐更是视而不见。
    李汝鱼有些讶然,没听说过女帝有子嗣啊,难道这是女帝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女,找回来了?
    从李汝鱼进殿,女帝就一直在悄悄观察李汝鱼。
    发现这小子的目光落在自己小腹上,本有些恼怒,待发现这小子脸色大变,倏然间明白,李如鱼的目光倒不是亵渎,而是看见了暖水袋。
    于是也想起了某一日某个少年被自己追着打的样子。
    忍不住笑了笑。
    李汝鱼行了礼,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
    哪知那小姑娘也在看李汝鱼,目光奇怪。
    李汝鱼眼中,小姑娘是小姑娘。
    然而在小姑娘眼中,李汝鱼却不是李汝鱼,而是一条紫色的鱼,或者说是一条紫色的鲲,只不过如今这条紫鲲,又浑身旋绕着浩然青气。
    女帝放下折子,双手抱着暖手袋搭在小腹上,往后一趟,道:“有什么事?”
    李汝鱼干笑一声。
    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么,我都准备返回渝州了,结果被你派阿牧来把我召回了临安,不过毕竟是面对君王,只得轻声道:“臣就是来问一下,陛下召臣回临安,有何事。”
    女帝哦了一声,“薛盛唐见过你了?”
    李汝鱼点头。
    女帝又道:“薛繇,嗯,也就是那个异人养由基的事情,薛家需要给你一个交代,薛盛唐作为薛家顶梁柱,他只能亲自去。”
    李汝鱼等着女帝继续说。
    女帝慢条斯理的道:“全临安的臣子都以为朕将你召回来,是准备提携你进入中枢,然而朕并没有这么想,鸳鸯湖发生的事情让朕有些担心,天下的武道拔高太快,朕那些读书人出身的臣子,可不尽是范文正,朕总得让天下官吏安心。”
    江湖不可凌驾于朝堂。
    李汝鱼想起薛盛唐的提醒,忍不住道:“马踏江湖?”
    女帝点点头,“这事不急。蜀中那边的战事,即使是隆冬也不会停歇,大概会在开春之后彻底分出胜负,到时候朕会给天下的江湖制定规矩,规矩之内,可捉刀背剑,规矩之外,朝堂以铁骑踏之。”
    李汝鱼有些讶然,“蜀中一定能平定?”
    那个神将这么厉害?
    女帝呵呵了一声,不屑于回答。
    如果连西楚霸王项羽、安美芹、苏晚成,再加上君子旗、周江东之流,这样的名将真容,都平定不了李平阳、柴韶之流,那我何苦要造就当下的局势。
    李汝鱼便不关心了。
    说道:“如果陛下没事,臣告辞?”
    女帝摇头,“有事。”
    旋即起身,看向那个此刻一脸好奇的看着李汝鱼的小姑娘,轻声说道:“关于江湖的规矩,律法方面,朕会着令刑部和大理寺一并研究,但关于武道方面的规矩,朕需要你和张河洛一起,为这片天下的武道划一个规矩出来。”
    文武并盛的大凉,武道拔高之后,没有一个清楚的分层,这不利于朝堂对武道高手的掌握,所以,有必要将武道做一个分层认识。
    正如读书人一般。
    读书人,不也有秀才、举子、进士的划分么,当然,天下异人纷呈之后,如今读书人在进士之上,还有大儒、贤者和圣人之分。
    李汝鱼有些震惊,女帝这个手笔,很可能是划时代的。
    将彻底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武道世界观。
    不过这事自己不擅长,索性推了,然而话没说出口,被女帝一口堵了回来,“这是圣旨,不可违抗。为方便张河洛和你商讨,从今起,张河洛入住你在夕照山的小院子。”
    反正也不多这一个。
    李汝鱼一脸头疼,倒是那个叫张河洛的小姑娘不屑的哼了一句:“不去。”
    又补充了一句:“腥!”
    女帝若有所思,竟然罕见的没有坚持,显然对张河洛极为宠溺,道:“那便不去,今后,李汝鱼每日前往钦天监点卯。”
    什么状况?
    李汝鱼一头雾水的退下后,对那个叫张河洛的小姑娘满心的疑惑。
    这小姑娘究竟什么来路?
    垂拱殿中,女帝看向张河洛,问道:“看出了什么,为何要说腥?”
    张河洛理所当然的道:“一条鱼,当然腥。”
    女帝哭笑不得,“还是鱼?”
    张河洛唔了一声,“虽然比鱼好,成了鲲,但终究是鱼变过来的,还是腥。”顿了一下,“你可要小心啊,这鱼啊,胃口可大呢,什么都吃。”
    这话很有些意思。
    吃人?
    还是吃龙气?
    女帝显然只想到了后者,但张河洛作为龙虎山天师府出来的人,其实和老监正张正常一般,看到的东西远比女帝想到的更多。
    鱼不仅要吞龙气,真的还会吃人。
    就因为那一龙同根之局。
    张河洛暗暗叹了口气,可惜了,如今连自己也破不了那一龙同根的局。
    女帝看向殿外。
    此刻她没有去想李汝鱼,也没有去想什么一龙同根,更没有去想蜀中和开封的事,她想起了薛盛唐,对于这个老宦官,女帝难得的呢喃了一句。
    别死了。
    然而薛盛唐的铁弓要对上养由基的箭,九死一生。
    ……
    ……
    接下来的日子,临安并没有如大家想的那般风云骤起。
    李汝鱼回到临安后,每日会去钦天监点卯,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但女帝陛下没有对李汝鱼加以任何赏赐和封官。
    倒是让人怀疑李汝鱼是不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在女帝那失了宠。
    秦绘进了中枢,在礼部任职。
    赵室也安分的很,再没有任何事情针对李汝鱼。
    闫擎安葬了吴莫愁后,回到了临安,整日里无所事事,有事没事就去李汝鱼夕照山下的小院子里混吃混喝。
    谢晚溪和女冠在南归路上。
    从龙虎山赶往渝州城的红衣宋词、毛秋晴以及公孙止水三人,知悉李汝鱼回了临安后,三个女人也不知道谁提议,于是又回临安。
    于是临安夕照山下的小院子里,上演了一出波澜壮阔的后宫戏。
    李汝鱼痛并快乐着。
    而蜀中的战事越发炽热。
    依然是西军大败禁军无敌,年关之前,蜀中的势力已经只剩下锦官城及周边三五个州县,李溯在一次大战之中输给了周江东,兵败身亡。
    临安这边得到的最新线报,蜀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衣文人,带着那个青衣奴婢唐诗,从锦官城人间消失了。
    似乎也知晓难以力挽狂澜,彻底放弃了赵长衣。
    神将西楚霸王项羽,依然无一败。
    只不过为了保护他,钦天监的供奉又死了好几个,连余禁都差点被天道惊雷所劈,不得不说,那位神将真是异人中的另类。
    只要他剑出鞘枪泛寒,哪怕是余禁为之屏蔽天机,依然难以凑效。
    必落惊雷。
    永贞三年,就这么很慢腾腾的过去。
    开春后一个月,三月初一,女帝去了一趟钦天监,告知李汝鱼,蜀中因为黑衣文人消失的缘故,李平阳和柴韶终究寡不敌众,锦官城破。
    这对夫妻双双死于锦官城头,宁死不降。
    赵长衣困守王宫。
    又说赵长衣身边还有几位武道极为强势的异人,恐怕不好杀。
    让李汝鱼佩剑去锦官城。
    李汝鱼欣然欲往,不过距离蜀中千里之遥,于是借张河洛的白鹤,张河洛很是不乐意,说你去问白鹤愿不愿意。
    哪知李汝鱼骑到白鹤身上,那货快活的扑闪着翅膀飞上了天。
    一点也不认生。
    让张河洛郁闷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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