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晴空青云之上,有一条水龙横穿千里。
    时快时慢。
    所过之处,剑意如天风激荡。
    ……
    ……
    简州和资州如今成了天策军和禁军对峙的防线,双方都无法彻底取得控制权,不过里正还在,而落凤山下本有一座小村,随着墨巨侠坐山悟道,村子里的人早已被里正劝说迁走。
    墨家死士,大部分潜伏在村子里。
    这也是李汝鱼宁愿睡野外也不愿意去村子里的缘故。
    鬼知道会不会先和墨家死士打起来。
    爱屋及乌,安梨花也不喜欢墨家死士,是以这几日倒是和李汝鱼走得很近,两人之间的感情也熟络了许多。
    安梨花总是自称姐姐。
    李汝鱼倒也乐得接受了,一番接触下来,发现这位女子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嗯,少妇罢。
    无论从风情还是从行为上,都是少妇风姿。
    这一点李汝鱼不奇怪。
    北蛮女子将军安梨花,至今未娶,但她既然是赵飒的儿媳妇,而赵飒又是异人,那么安梨花也必然是异人。
    赵飒儿子,安梨花的夫君好像叫薛丁山。
    不知道又是何等英雄的人物。
    安梨花依然坐在树上,荡着双腿,丝毫不介意会走光——入秋后襦裙下穿了里裤,也走不了光。
    李汝鱼站在树下。
    两人看见山巅异象,听见那一声黄钟大吕,都是一惊。
    旋即一喜。
    墨巨侠承认他错了?
    这岂非说明,墨家这位矩子,被自己用体内那个异人的道理,给彻底说服了?
    秋日慵懒。
    小村子里,一直披着斗篷的聂政安静的坐在篱笆下。
    阳光懒懒的打在聂政身上,却依然化不开他身上的那股死寂的气势。
    没有一丝生机。
    任何一个人看见聂政,都不会相信这还是一个活人。
    但他确实是一个活人。
    有血有肉。
    也有感情。
    此刻那双分外寒碜人空洞眼眶,默默的看着篱笆下不远处。
    看不见,能听见。
    听见水声。
    于是聂政心里略略有些微暖。
    篱笆下的不远处,有一个小木桌,桌子上放了盆温水,桌子下放了两个小木桶,一个热气氤氲,一个冷清秋寒。
    姬月一身襦裙,弯腰在桌前。
    满头青丝铺落在桌子上的温水盆子里,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轻快的揉搓着盆子里的秀发,阳光打在她身上。
    分外温馨。
    一如一对小夫妻,在自家的院子里过着与世无争的小日子。
    没有披斗篷,也没有撑伞的姬月,确实很美。
    柔和的美。
    长发青丝,胸前挺傲,长腿细腰,却又宽臀,着实是个美妙的人儿。
    可惜聂政看不见。
    但他知道,姬月很美。
    哪怕姬月是世间最丑的女子,在聂政眼里,姬月也是天下第一美人。
    哗啦啦声中,姬月清洗了长发后,又拿起帕子,走到聂振身旁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边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说道:“如果没有猜错,这一次杀矩子,大概离是女帝和黑衣文人联手布局。”
    聂振不言语。
    姬月知道聂振几乎不会说话,她也很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
    自己说,他听。
    这样很好。
    于是又轻声道:“王螂和陈玉庭,加上你,按说要杀墨巨侠应有六成把握,可就是不知道李汝鱼的态度和立场。”
    “李汝鱼虽然是女帝之剑,但观他这一次的行事,似乎并不愿意杀矩子。”
    “所以,如果李汝鱼站在墨巨侠那边,成功的把握就只有五成,毕竟王螂和陈玉庭两人,要分一个人来应付李汝鱼。”
    顿了一下,猛然想起一事,“不对,只有三成。”
    近几日,落凤山附近又出现了个少妇打扮的女子,看其腰间秀戎刀,似乎是最不可能出现在大凉的北蛮女子将军安梨花。
    而且她和李汝鱼走得极近。
    聂政依然安静听着。
    姬月叹了口气,“墨家死士虽然多,但真正能扛大鼎者几乎没有,收拾残局尚可,用来杀矩子,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可惜了徐弱。”
    徐弱的剑真的不差。
    姬月忽然笑了起来:“不过无妨,真正的杀招并不是你、王螂和陈玉庭,而是李平阳和柴韶,以及女帝的后手。”
    但女帝的后手是什么,姬月真的猜不到。
    然而聂政知道。
    他忽然抬头,看向东方。
    在千里之外的东海,聂政那双看不见的空洞眼眶,却看见了一道灿烂的光亮。
    有人出剑。
    越千山万水,从东海而来。
    姬月心有灵犀,恍然:“剑魔独孤?”
    若世间如今还有人能靠一己之力杀圣人,除去不知影踪的夫子,大概只有东海剑魔城的独孤。
    独孤一生,剑未逢败。
    聂政依然不说话。
    姬月长发已半干,就这么随意的披在肩上,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聂政的腿上,柔声道:“杀了矩子后,我就是墨家唯一的巨子,但父亲仍在蜀中,我们要依然掣肘于黑衣文人。”
    毫无生机的聂政,恐怖的脸上忽然抽了抽。
    腰间长剑,骤然剑鸣。
    姬月摇摇头,一脸柔情,“虽然你的剑道很可能不输给剑魔独孤,但黑衣文人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他手下还有多少高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让你去蜀中冒这个险。”
    顿了下,“我们要活着,好好活着。”
    旋即轻轻抓起聂政的手:“一家人。”
    聂政轻颤了一下。
    在自己还只是大凉一个普通人时,十余年前的金鱼山之战中,姬月从大理那群残忍的流兵手中救下自己时,自己就注定了这一生。
    为她而活。
    哪怕自己成了剑客聂政,也只为她而活。
    姬月和聂政几乎是同时抬头看向村子后的落凤山巅,那里风起云涌,霞光漫天,那里飞鸟群聚,异香扑鼻。
    矩子出关了。
    旋即,便是黄钟大吕的声音:“我错了!”
    姬月脸色一变:“出剑!”
    不能让墨巨侠说出更多的话,否则以墨家矩子的口才,真有可能将所有墨家死士给说服,如此,自己的所有计划都将流产。
    锵!
    天地之间一声脆鸣,聂政起身。
    起身之时,剑已出鞘。
    剑出鞘,则生白虹。
    起于山脚的篱笆下,落于山巅圣人。
    ……
    ……
    在村口,也有一栋三间带后院的小房子。
    有两人坐镇于此。
    极其干瘦,让人觉得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王螂,穿着短襟,和市井乡民一般无二,只是唯一和市井乡民不同的是,王螂的那双手。
    那双手极其干净。
    却又留不指甲。
    指甲修整得很是诡异,略有尖锐,乍然看去,十指上的指甲,其实和那动物的爪一般无二,这对于一位拳道高手而言,着实有些不合常理。
    这样的指甲,根本不适合握拳。
    王螂也不善言辞。
    从来到落凤山,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
    但和同住同行的陈玉庭却知道,这位沉默寡语,曾经被认作是鬼胎的王螂,真的是位拳道大家,而且很可能是开山宗师之流。
    陈玉庭出身富家,来的路上方便赶路,改穿短襟。
    这几日穿回了长衫。
    不是儒衫。
    而是寻常富贾所穿的那种长衫,加上修身养性极好,陈玉庭比之王螂更不像是拳道宗师,更像是一位走江湖的富甲子弟。
    但王螂也知道,陈玉庭确实是一位拳道高手。
    而且,也是开山立派的宗师。
    两人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一双手都异常干净。
    干净的手上,又满是老茧。
    不同的是,陈玉庭的手干净得毫无特色,仅仅是干净而已,指甲被裁剪得贴肉,极其方便握拳。
    显然陈玉庭和王螂的拳道大相径庭。
    两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一喝茶。
    一喝酒。
    喝茶的是陈玉庭,从小娇生惯养,这位富家子弟多多少少更喜好古典高雅的茶道一些,修身养性也,这也是一位兵家高人应有的气度。
    而王螂出身乡野,又有鬼胎的恶名,于是喜好杯中物。
    酒能麻痹人心。
    但再好的酒,再烈的酒,也麻痹不了王螂心中的热情,他想要在大凉天下将自己的拳道发扬光大,开宗立派。
    这就需要钱。
    还需要官府的首肯,否则就算开宗立派,官府不允,也是分分钟被剿灭的结局。
    所以黑衣文人的青龙会找到他时,让他来落凤山杀一个人,给出的条件是万贯会子,已经在锦官城开山立派的各种优渥条件。
    王螂毫不犹豫的同意。
    尽管知道这个人会很难杀,而且自己也可能会死,王螂还是来了。
    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拳道通过书籍流传下去。
    他要亲眼看着自己的拳道在大凉天下辉煌起来。
    这是一位练拳者最大的幸福。
    陈玉庭喝了口茶,看了一眼喝酒的王螂,忽然笑了一声:“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毕竟山巅上那一位,是你我都知道的圣人。”
    王螂喝酒,不做声。
    陈玉庭也不介怀,王螂要是能轻易开口那才叫怪事。
    道:“如果又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又。
    王螂抬头,看了一眼陈玉庭,猛灌了一口烈酒,吐出一口酒气,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一句:“死一次又何妨,你不也无惧再死。”
    再。
    陈玉庭笑了,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当年不想见,今日并肩,也算缘分,这一杯,敬你,敬我,敬这片天地。”
    一饮而尽。
    感谢大凉大凉天下,让我陈玉庭有了一次可以重来,有了一次可以走向辉煌的机会。
    无论这个机会何等渺茫,我陈玉庭愿意去追逐。
    再死不惜。
    王螂动容,亦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两人忽然同时看对面的山巅,但见山巅上风起云涌,霞光流彩,又有异象扑鼻白鸟群来,旋即听到了那黄钟大吕之声。
    继而一道白虹起于山下落于山巅。
    陈玉庭放下手中茶杯,起身。
    王螂亦起身。
    并没有立即出发,而是来到篱笆下,在早就准备好的清水中,慢慢搓揉着双手,尤其是指甲缝,清洗得格外细腻。
    陈玉庭在一旁安静的看着。
    片刻后,王螂直起身,擦拭干净双手。
    门口,忽显一位道士,穿着蓝色道袍,清瘦矍铄,很有些道骨仙风,轻声说道:“两位请。”
    陈玉庭和王螂看见这位道士出现,心中明了。
    两人对视一眼,惺惺相惜。
    忽然拱手为礼。
    “崂山王朗。”
    听起来依然是王螂。
    “陈家沟陈玉廷。”
    听起来依然是陈玉廷。
    但彼此知晓,王螂是王朗,陈玉庭是陈玉廷。
    足矣。
    门口的道士呵呵一笑,轻轻拂手,便有清风生,又有清光起,升腾至云端,让那原本要起滚滚闷雷的天穹骤然清净下来。
    王螂和陈玉庭同时对道人行礼:“有劳蓝道长。”
    道人笑了笑。
    “无妨,尔等但尽力便是,天下大势,不是你我可以左右,但求一个问心无愧足矣。”
    道人并不上山。
    他来这里,仅仅是为王螂和陈玉庭这两位异人遮蔽天机——其他事情一概不管。
    毕竟论道术,他不如北方的左慈和贤师,也不如龙虎山天师府。
    但屏蔽天机还是不难。
    姓蓝的道士看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大凉天下多豪杰,可惜终究要被雨打风吹去,这片天下啊,终究还是有些人满为患。
    我于蜀中本不欲入朝堂纷争。
    可惜师兄终究被那黑衣文人拿捏着,为了青城山那大大小小的百余道观,自己只能出山。
    师兄也是无奈。
    先是让方流年成为黑衣文人的麾下,执掌青龙会。
    后又让公孙止水下山。
    观中便自己和师兄一起修道问长生。
    可如今连自己也下山了。
    然而自己只想在青城继续修道。
    将来有一日,能见一下那位神机妙算的文成公,能见一下那个黑衣宰相,向这两人问一番道,这问道一生,便算圆满。
    在大凉追求大道?
    姓蓝的道士不敢奢望,连师兄这样的不输龙虎山张正常的道家高人,尚且不知大凉天下的道家大道在何处,又何况自己?
    姓蓝的道士长叹了口气,如此,今日且看风云罢。
    王螂和陈玉庭拜别姓蓝的道士。
    出门。
    登山。
    一者干瘦,如螳螂,锋芒尽显。
    一者温润,气息内敛,暗合大道,融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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