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做法很有姬玉的风格。
    我问他:“你这么痛恨燕世子,燕王和裴牧,不像是单单因为自己。你的姐姐……真的是小产病死吗?”
    归根到底燕世子是为了保命,燕王疼惜儿子,裴牧受人胁迫。我不觉得姬玉会仅仅因此费心费力覆灭燕国,在多年之后仍然找到裴牧折磨他
    姬玉闷在我的脖颈处,不知过了多久,他说:“你又猜对了。”
    “她是被打死的,燕王酗酒之后打死了她,一尸两命。可你知道她死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吗?”
    “你在……解毒?”
    “哈哈哈哈哈哈,是啊,多么可笑……她怀孕死去出殡,我都一无所知,等到我解完毒被放出去的时候,就只能看见她的墓碑了。他们这些……畜生。”
    最后那句话他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恨不能戳穿了咬碎了了一般,终于没有游刃有余的优雅了。
    “我杀陆祺的时候他跪在地上哭着求我,他说他一直很愧疚他尽力在补偿我,就跟裴牧似的。哈哈哈,我姐姐也曾经这样过,那时候没人放过她如今我也不会放过任何人。”
    陆祺是燕国世子。他以为他骗过了姬玉试毒的事情,按照人们看到的那样,在试毒之前他们关系很好,姬玉病愈之后陆祺对他就更好了,将许多重要的差事交给姬玉并且推举他担任少宰的位置。
    我想陆祺确实是愧疚的。
    但是姬玉这样的人,他不要谁补偿也不需要谁愧疚,相比于听到“对不起”他更愿意听到‘我恨你’,那就证明了他终于加诸于自己身上的痛苦尽数归还。
    这个人的生命里永远也不会出现“和解”这两个字吧。
    我微微抬起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姬玉的身体很温暖,即便放松下来后背也挺得很直,像是经年累月的倔强积淀下来的习惯。
    他有着这样骄傲坚硬的躯壳。
    “我和期期在韩国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很有名的舞姬,她跳起舞来美极了,她也非常喜欢跳舞。”我轻轻地说。
    “莺莺?”
    “是的,她非常出名。韩王爱极了她,荒废朝政只为天天看她跳舞,为她大兴土木建了莺声楼阁,那里的每一块地板都可以踏出不同的声响。他就让莺莺在那里跳舞给他看,日复一日。后来韩国亡国韩王身死,韩国大夫豫子兴抓住了莺莺,他将她绞首挂在城门以示痛恨。后来他日日奔忙在各国之间,希望为韩国复国。”
    “其实莺莺什么都不懂,她只是喜欢韩王也喜欢跳舞而已,韩王想看她就会跳。豫子兴痛恨她觉得韩国亡在她身上,其实他最恨的是没有办法劝谏韩王的自己,发泄在莺莺身上罢了。他不肯放过莺莺,就像是不愿意放过自己。”
    “姬玉你也是一样。你最痛苦的其实是,你觉得你本可以救你姐姐。或许还有你的兄长,你的母亲,你觉得你本可以救他们,所以不能放过自己。”
    “姬玉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从一开始你就谁也救不了。”
    姬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笑过,毫无理由的低低地笑着,有种被压抑的歇斯底里和疯狂。他胸膛里的震动顺着我们肌肤相贴的地方传到我脖子上的脉搏上,就像他蔓延而来的悲恸。
    他说:“不,我没有想过。阿止,我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你没法说服我。”
    我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我并没有指望能说服你。”
    他这样的说客能说服天下所有人,影响天下所有人,怎么会被区区一个我说服。我只是想要他狼狈想要他失控,想要他不完美但是完整。
    要他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不再沉溺于噩梦。
    这可能么,这就不再是姬玉了吧。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里有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成群地飞舞,像是黑色的风暴一般,自由而轻松。
    马蹄声哒哒,有规律地传过来,伴随着起起伏伏微微颠簸的车厢。我觉得肩膀渐渐僵硬得酸胀了,不禁转过脸想让姬玉把他的头移开,却发现他居然闭着眼睛睡着了。
    他眼下一片青黑,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意外地平和单纯,像个懒懒的孩子。
    我看了他一会儿,不得不认命地再次放松了肩膀让他靠得舒服。
    烟火
    傍晚的时候他醒了过来,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能睡着,醒过来的时候怔怔地看了我很久。
    我却无暇给他什么反应,因为我的肩膀已经僵硬到失去知觉了。他靠在我肩膀上时几乎把全身力气都卸给了我,我能撑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实在是不容易。
    我慢慢转动着胳膊揉着自己的肩膀,那里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神色复杂地说:“你干嘛不喊醒我?”
    “我怕你再拿匕首要杀我。”我对他笑笑。
    若他这个时候问我疼不疼,我肯定不会再说“还好”,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很疼了。不过他也没有问我,只是皱着眉头揉揉太阳穴,有些不自然地望向窗外。
    夜里我们到达了一个小村镇,镇上最好的客栈里只剩下一间客房了。掌柜的说完只剩一间房之后,很顺畅地说了一句——你们夫妇二人住正好。
    姬玉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会换一家客栈,谁知他说:“是啊。”
    于是他就领了房牌上楼了,我随他走进房间,这房间不大不小装饰得十分简朴,床倒是挺大的,两个人睡也不会打架。
    我环顾四周然后问他道:“为什么要住一间房?”
    “只剩一间了,我不想住差的房子。”姬玉轻描淡写道,然后微微一笑:“你害怕么?”
    我也报以一个笑容,说道:“不害怕。”
    按道理来说我成为了他的婢女之后就是他的女人,他有权力对我做任何事情。不过子蔻说过,除非自愿姬玉不会强迫她们。
    以姬玉最近的心情,我不觉得他会有什么兴致。更何况他让我和他睡一起大约是因为那噩梦的关系。他靠在我肩膀上睡着的时候并没有做噩梦,他应该是想要验证如果我在身边他是不是就不会做噩梦了。
    晚上姬玉让我睡在靠墙的一侧,幸而是冬日而且我们有两床被子,我穿着尚且不薄的睡衣裹着被子先行睡去了。姬玉过了一会儿才躺在我身边,他像往常一般留了一盏烛火在桌上,散发出昏黄的光芒。
    我背对着他,听着他绵长的呼吸,感觉到一丝不自在。
    说起来母亲去世后我就再没有和人同床共枕过了,上次姬玉睡着了我又特别困就很快入睡,这次能知道有个人醒着躺在我旁边,这真是让人很不适应。
    “阿止。”他突然说话。
    “嗯。”
    “唱首歌吧。”
    “……”
    我实在是无言以对。
    他刚刚说话的声音懒懒的,既不像是玩笑也不算非常认真,我还是实事求是地回答了:“我五音不全,我不会唱歌。”
    “你试试看啊,《汉广》就不错,调子不难。”
    “我真的……”
    “你试试。”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已经能预见到他一会儿将怎么嘲笑我了。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的身体开始轻微颤抖起来,从平躺转变为半侧卧,我们俩背对背我都能感觉到他憋笑憋得很辛苦。
    我还是把这首歌唱完了,然后闭上嘴巴准备睡觉。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即兴改编的,从头到尾没有一个音对也是很不容易。”姬玉悠然地说道。
    这可能是这几天他最开心的语气了。
    但我却不觉得开心。
    我小时候许多人喜欢这样拿我寻开心,让我唱歌或者跳舞或者绣花然后嘲笑我。那时候我母亲还活着,她对我说谁让你做你便说不懂不会,实在拗不过要做,别人非要笑那就让别人笑去,他们笑你你就在心里笑他们,一群无趣的人。
    我历来如此,可是对于姬玉却不能像对别人那样轻轻松松地一笑而过。
    我虽然早已筑起铜墙铁壁,但他是我圈在铜墙铁壁里面的人。
    姬玉见我一直一言不发似乎也察觉到不妥,他说道:“你生气了?”
    “我只是困了。”我低声说道。
    姬玉笑起来,他说:“好吧,那我唱给你听赔罪。”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他居然一连唱了三首,从《汉广》唱到《蒹葭》再唱到《月出》,衔接得自然流畅。姬玉唱起歌来的声音和平时说话很不一样,非常清澈干净如同少年一般,那些歌从他的嘴里唱出来,即便是我原本不喜欢的曲子也变得好听了。
    如同月光,如同清溪,会不会原来他的愿望也是成为这样的人。
    只是清溪流经了污浊肮脏之地,无可挽回地不复当初。
    我在他的声音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破晓,我不知何时和他面对面睡着。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像是之前那个同床共枕的晚上一般,不过这次没有那么用力,只是松松地抓住。
    他非得抓住我的手,可我又不会跑。
    我虽然这么想着,也由着他继续抓住我。他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被子外面,好看的人连头发也好看,光滑乌亮如同缎子一般,不像我的头发干干的又毛躁,摸起来也有些扎手。
    睫毛也很长,在眼睛下面落下一片阴影。
    眼下的青黑好了许多,看来昨晚睡得还可以。
    他会娶妻么?将来或许也有个人可以像这样每天早上看着他醒来,她还可以丝毫不畏惧地抱住他,可以亲吻他,可以说爱他。
    那应该是个热情真诚,一往无前的女孩,即便是被骗也不放弃,被伤害了也仍然甘之如饴,即便是千百次失望仍然会爱着姬玉的人。
    不像是我这样自私的,因为厌恶受伤所以不肯付出真心的人。
    我正看着,他皱了皱眉慢慢地醒过来,眼神迷茫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渐渐清醒。
    幸好这次他醒过来的第一反应不是拿刀抵在我脖子上,一醒来就面对那种情形真是挺不舒服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手心里正攥着我的手腕,喃喃自语:“为什么……”
    我没回答,只是把手抽回来笑着对他说:“早上好。”
    “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你忘了你百毒不侵了,我给你下什么药?”
    姬玉被我说服,皱着眉摁摁太阳穴。
    因为晚上休息得好,姬玉的精神恢复了许多,在马车上甚至开始处理信件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信,时常有鸽子落在我们窗前或者车上,带来各种各样的信息。
    “杨即查到了我准备好的证据,他和昌义伯提起赵国有心背叛,结果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姬玉顺手把看完的纸条浸在水里,看着字迹模糊继而完全融化。
    看起来事情很顺利。
    “你的线人真多。”
    “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好像没看出来,吕姝家的顾妈妈也是我的人。”姬玉微笑着看着我。
    这个人一旦恢复了精神也就恢复了他可怕的本性。
    姬玉把手头上的信件处理完之后,悠然问我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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