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如约而至。
    细密的冬雨落下来,拧成一团灰黑的云。
    辛桐看了眼手机时间。
    原先这时候,她会因为难以忍受抽表演签的嘈杂而早退,季文然追出来,告诉她,自己给她打了网约车。
    辛桐有猜想,但还没证实。
    假如她的猜想错了,那就只能二话不说地杀了他,再回去给季文然上老虎凳、辣椒水严刑逼供。
    她独自坐着,手指摇晃杯中更换过的融化成米粒大小的冰块,让期待和忐忑心情也跟着搅和在一起。
    当时钟走到十点,主持人上场,消失已久的季文然突然出现。
    他穿过一排排铺着白桌布的矮桌,走到辛桐身边坐下。因为背光,他的半张脸掩藏在黑暗里,像是被阴影笼罩的雕塑。
    “季先生,您的酒……”
    季文然看向辛桐手上的酒杯,透明的边沿有淡淡的玫瑰红。
    他咽了口唾沫。
    “把杯子换掉,别拿在手上,”季文然说,“上面有口红印。”
    辛桐笑了笑。她挪动椅子挨近他,徐徐说了句,“现在吗?”
    季文然这次没躲,为某种邪念挣扎似的僵在原地。“随便你。”他厌恶她的轻佻和若近若离,令人烦恼又无法舍弃。
    辛桐微微一笑,“季先生,我以前听过三个故事,后来想了很久,突然发现原来是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也不算很久,大约是二十年前,有个住在城堡里的小男孩。他的父母花了大价钱向政府租来这个破旧城堡,并支付昂贵的维修费,将此作为艺术沙龙的集会所。他们可能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也许是因为意外怀孕,也许是因为不生下来女人这辈子都无法怀孕……不管为何,他们都生下了他。”
    那是个相当漂亮的男孩,仿佛易碎的琉璃瓷器,摆在辉煌的住宅里,在暖色的顶灯下熠熠生辉。
    “有个孩子是很耽误碌碌无为的艺术家的,是嘛?”辛桐抬眸问。
    季文然维持缄默。
    辛桐看向他,继续说:“随着时间流逝,男孩长大,他开始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羞赧、沉默、不善言辞,偶尔说出的话也极具攻击性,这样古怪的攻击性令他的父母觉得厌烦。”
    古怪的小孩极难取悦大人。
    不然公园里休憩的老人们也不会不约而同地采取相同的评价:你看这小孩,多好玩、多可爱、多听话。只有这么大的小孩最好玩,长大就不好玩了。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个伙伴……准确的说,是保姆,”辛桐徐徐道。
    轻巧的话语击碎四周,时间被叙述拉到二十年前,一双无形的手将禁闭的大门缓缓拉开。
    这是一栋很大的老房子,有着古典推理小说似的布局,宛如一个枯朽的巨树。
    从橡木边框的玻璃窗往外望,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晨曦的薄雾将这栋原野上的别墅完全与熙熙攘攘的现代社会割裂,像一张撕成两半的白纸,渐渐得,惨白的纸面浮现出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女人带着她茶褐色的挎包扣响别墅的大门。
    她约莫二十岁出头,很普通的华人打扮。
    与同时期受出国热冲击的内陆女青年不同,她的存在更复杂些……她是随父母来到异国的偷渡客,当过快餐店的廉价帮工,也随父母徘徊在高档酒店的门口兜售过廉价香水。
    目前,她给一家人当保姆。
    这家人是典型的富家,有一个略显神经质的女主人和默不作声的男主人。
    书房里堆积木的男孩听到响动,将房门打开一个小缝,朝外望去。
    经过一晚混乱的派对,无人照管的他整夜睡在这儿,醒来搭建积木城堡,困了盖着羊羔毛的毯子睡在垒砌的书堆。
    母亲站着,冲他招手,让儿子来见见他的保姆,橙花的清新与酸甜的香槟混杂在女人身上,紧紧贴着他的后脑。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所以他要牢牢抓住。”辛桐说。“可后来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事。”
    保姆因为男友抽大麻欠款,决定绑架富人家里的男孩,但计划实施后她又后悔了。她骗自己照顾的男孩说自己有事要离开,让他在这里乖乖等自己,与他约好回来后一起建城堡。
    正当她准备独自潜逃,却被男友发现。最终在扭打中,女人被推下楼,男人被当地警方抓获。在当时算一宗大案,不难查——这便是d时空借江鹤轩的手交给辛桐的资料。
    “男孩不知道她已经回不来了,还以为她抛弃了自己……”辛桐稍稍沉默,“和故事里一样,小熊独自哭了很久,醒来后推倒了他的城堡。”
    “可童话没有这样结束,而是从城堡里的小熊变成了王子和公主。小熊变成了王子,男孩变成了少年,他推倒城堡,可心里还是在等那个人回来找他。”
    “所以才有了坏女巫。”
    为了等她回来,男孩学会了向心理治疗师隐瞒幻觉,小熊和迦拉提就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王子为保护公主免于追杀,把她藏进另一个世界,只有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才能短暂出现在他面前。
    而他在国外屡屡受挫的父母经历了绑架风波,决定带儿子回国发展。
    一阵风吹暖了故土,建筑被拆后重建。
    他依旧是一个古怪的孩子。
    却不是坏孩子。
    可惜很多父母不愿花时间了解其中的差别。
    回国不久,他的父母决定离婚,直到预备把别墅分割两半,才告诉他。他们没有一个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而是漂亮且可有可无的摆件——这段经历,是c时空季文然告诉辛桐的。
    “关于第三个叫勇士和精灵的故事,我想了很久才把他们对应上。”辛桐幽幽说。“文然,在你眼里,我是诱惑你杀人的光精灵,还是顶替你幻想的暗精灵?”
    “你在瞎说什么。”他仿佛一个戳破的气球。
    “那我们跳过这段故事,来谈谈谋杀吧。”辛桐轻笑,幽暗的光点明她的侧脸。
    大家都已知道这场谋杀的经过。
    辛桐提早用过晚餐,随季文然来到会场,期间未曾离开。最早拿在手上的酒杯因被指使去取香槟而离手,而后也没回到手中。从侍者手里拿到香槟后,她折回来,季文然不见踪影,程易修跑来“骚扰”,害得她喝下季文然派她去取的香槟。
    老板不在,辛桐不愿多交流,便将就着继续同样的酒杯。直到傅云洲撞上她,害得酒水泼洒。紧跟着抽表演签,辛桐决定悄悄离场,季文然跟出来,说自己帮忙打了网约车送她回家。
    “文然,如果不是有人和你用了同样的办法来搞我,我真不一定能猜到。”
    是冰。
    和江鹤轩类似的手法。
    “你冒了很大的风险……给六杯一起下药。”辛桐继续说。“哪怕突然出现其他人取走托盘上的酒,也要等到冰块全部融化,但我不一样,我是为你去取的。”
    “你当然要离开,这样我才会花时间在会场走动,等冰融进香槟。如果有人向我敬酒,那最好,你可以直接免去给我下套的麻烦。如果没人,你会等冰块融得差不多后出现,再找借口让我喝下。”
    程易修和傅云洲因为家里的事争吵,和b时空的动机差不太多,来找辛桐可以算巧合。如果没有季文然做坏事,他与辛桐很可能再一次拐入b时空的道路。
    “等我喝下,酒杯自然会被回收。”辛桐说。“在场的人太多,一个空玻璃杯很容易就能混入几百个玻璃杯中,继而送去清洗消毒。”
    原先是傅云洲撞上了她,导致酒液泼洒,玻璃杯被带走。这与季文然期望的结果相差不大。只要最终被服务生收走,什么缘由都可以。
    辛桐推动边沿蹭上淡淡口脂的高脚杯,不紧不慢地说:“那些冰和这个酒杯是最好的物证,你想销毁它,所以才提出让我换杯子。”
    “接下来你只要跟着我就行,准确的说,是我以助理的身份跟紧你。”她垂眸一笑。“如果我和大家一起待到最后,药效发作,你会顺理成章地送我回家……回你的家。如果我选择提早离开,你也提前准备了车送我……”
    这就是为什么季文然要跟辛桐出来,告诉她自己已经帮她打好了车。
    她必须准时坐上回家的车,而不是半路晕倒在街头。
    因此季文然才说了那句话——明天你可以不用来上班。今天实在太晚了。
    不是明天不用来上班。
    是她明天没办法来上班。
    况且,就你上床老在那里自顾自地逼逼叨叨,其他人都不和你一样。辛桐默默补充。
    尸体会通过清洁车运到地下一层,装进后备箱。
    “位于郊区的别墅是个绝佳的藏尸地点。一个成年女性,没收到过威胁邮件和骚扰电话,没有任何能让警方觉得紧急的疑点,即使某个碍眼的男的去报案,警方也会选择二十四小时后立案。”辛桐淡然说。“这足够了,对吧。”
    警方找到他们,起码三天以后。
    “但我最想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林姐和服务生。”辛桐说。“还有,如果出了意外,我把香槟连杯子都砸了,你又该怎么办?”
    二人间一片沉默。
    适时,台上抽到了季文然的名字。
    如同她计划好的那般,在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季文然插翅难逃。
    辛桐知道程易修绝对会帮自己。陆家那俩货色都被请到这儿来了,他不给傅云洲搞点事出来,那还是程易修嘛。
    季文然微微耸起肩膀,看向灯光中心的女人手中高举的纸条,又转回来看看辛桐,
    他面色惨白,仍沉湎在梦境中似的,朝她小声说:“被你抓住了啊。”
    “要跳舞吗?”辛桐抬起脸问他,露出玫瑰一样的面颊。“我会跳一点点的探戈。”
    她怪异地伸出左手,请他牵住。
    “剩下的,我建议你在舞曲结束前告诉我,”她说,“曲子结束后,你就不用告诉我了。因为今天实在是——太晚了。”
    耳畔识趣地传出耳熟能详的舞曲,似一道暖风拂过,迎来春日。
    (索引)
    三个童话故事首次出现于113“小熊、公主和精灵”
    桐妹简要分析这三个故事出现在146“悲喜剧二”
    季文然的少年经历,幻想中的熊布偶首次出现于062“长发公主下”
    迦拉提与辛桐的关系主要出现于099“孤注一掷”
    季文然的死法出现于075番外“今天也要好好折磨诸位”
    江鹤轩的套路出现于094“溺亡(一)”,用的也是冰块。
    季文然叫车送辛桐回家的记忆出现于027“婚姻下”
    a时空案件的简要剧情出现于002“迷奸”、003“重生”。
    部分暗示被揉碎成几句话掺杂在不同章节。譬如:林昭昭和辛桐闲聊时说季老以前被虐待过;萧晓鹿在季文然办公室外说,该不会有人正站墙角偷听我们聊天吧;041章的a时空,易修跟桐妹说“季文然就真是个神经病”,等等。不一一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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