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易修从后台出来,遥遥地看着站在剧院门口的辛桐。
    她就那样孤身一人站着,手里握着快喝完的芝士红茶,宛如一枝枯萎的玫瑰。
    寂静的夜,人潮涌出,嘈杂的谈话声流动在耳畔,全然是无关紧要的热闹。
    随着人流走出的萧晓鹿猛地从身后一把抱住她,熊猫抱竹般搂住脖颈,歪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她侧耳倾听,缓缓浮出笑意,伸手轻轻拍了下萧晓鹿的手背,启唇说了几句。
    知道是爱情可能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程易修快步走到辛桐面前,又尴尬地退后半步,转而望向萧晓鹿。
    “剩下的人呢?”他拧住衣角,扫视一圈。“孟思远和傅云洲。”
    “两个家伙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干嘛去了。”萧晓鹿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又说。“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
    程易修偷偷看了眼辛桐,点头答应。
    月明星稀的夜晚,风也并非冷刀子似的寒,有着松软的温柔。地上的霓虹灯要比天上的月还明亮,珠串儿似的连成流动的闪着光的溪水,在几个慢悠悠闲逛的人身侧淌过。
    萧晓鹿搂着徐优白的胳膊走在最前,辛桐走在中间,右手边的季文然低着脑袋抠开奶茶上的塑封,拿吸管搅着粘着奥利奥碎屑的剩余冰块。
    程易修原是在辛桐身后半步走的,走着走着就走到她身边了,插兜的手从裤兜里不知不觉地挪出,手背悄悄地……碰了一下她的。
    辛桐转头看他,弯了弯唇角,躲开有关那个尴尬冲动的吻的一切。
    “谢谢你的票,”她说。
    “没什么,”程易修微微撇过脸。
    满心满肺想跑来找她的是他,见了面踌躇不前的还是他。
    要是辛桐单身,他说什么都扑上去纠缠,可她有男友,自己又扯不下脸当小三,如今除了想扇自己一巴掌骂一声孬种,没别的了。
    “那个剧,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辛桐本想习惯性地说“蛮好的”,想了下,改口为:“很好,我很喜欢。”
    程易修听到这样的回答并不高兴。他明知自己问剧怎么样,她肯定会说喜欢或不喜欢,但他还是别扭地期待着从她嘴里听出些别的东西……譬如自己演的怎么样。
    “我要去洛杉矶了,”程易修突然说,前言不搭后语。
    辛桐微微挑眉,侧面问:“什么时候?”她完全没想到傅云洲会放任弟弟出国。
    “十八号……十二月十八早上七点半的飞机,”程易修看着她,忐忑地开口,“辛桐,你会来送我吗?”
    身侧始终沉默的季文然忽然横插一嘴,戳碎了程易修的小心思。“辛桐,陪我去买咖啡。”
    程易修故作轻松的脸色一变,盯着季文然语气不善地开口:“你不能自己去吗?”
    “她是我助理。”季文然拉着辛桐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要走。
    辛桐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苦笑着转头冲程易修说:“我等下就回来,你跟晓鹿说一声。”
    程易修原是趁机冲季文然的背影比了个中指,又在辛桐回头看他时,嗖得一下缩成握拳的状态,面上的愤懑突变和善的笑容。
    “好的,我会跟她说。”
    辛桐被季文然冰凉的手握住手腕,半拖半拽地往前走,一对银坠子在耳畔晃荡,完全不晓得这家伙在发什么疯。他随处找了个垃圾桶扔掉喝完的奥利奥蛋糕奶茶,面色不善地把辛桐推进路边尚在营业的咖啡店。
    “去,给我买一杯咖啡。”他扯下驼色的格子围巾,找了处座位。
    待到辛桐按照他平日里的口味买来送到面前,他又说:“给你自己也买一杯。”
    他选的是两人座位,辛桐只能坐在他对面。
    咖啡店里暧昧的暖色灯光落在季文然消瘦的面颊,宛如清淡的墨在微黄的宣纸晕染,素素的,无须多余的色彩点缀。
    “我就不知道你跟他有什么好聊的,他这么大的人不会自己乘飞机吗?还非要人送了?去个洛杉矶搞得要上火星一样。程易修干脆找个保姆把他一路送到la好了。”季文然毫不客气地开口。“你知不知道十八号你是要上班的?你请假去送人,我怎么办?你把不把工作当一回事?你再这样我就要扣你工资!”
    辛桐缩着脖子怯怯地吐了个“哦”字。
    季文然噼里啪啦一通指责完,鼓起嘴沉默片刻,默默抽了张牛皮纸色的餐巾,在玉般的指尖里折成千纸鹤模样,放在桌上,朝她坐的方向推了推。
    他盯着桌面,睫羽低垂。“辛桐,我就是突然很不高兴……可能是因为一个人待太久,就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不是针对你。”
    辛桐看着他沮丧的模样,简直像在看一只缩成一团的小白狐狸,蓬松的尾巴将自己裹得紧紧的,难过了就舔舔毛。
    “嗯,我明白,”辛桐轻声应道,“我以前也是这样,没什么朋友,基本都待在家里……也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我会想自己有很多伙伴,”季文然告诉她,“原本有很多,现在只剩两个了……我知道他们是假的,但还是……算了,不说了。”
    辛桐回忆,觉得他说的应该是他的小熊和那个叫迦拉提的女性。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吧,有幻想的朋友陪着,也不会太孤单。”辛桐说。
    季文然反驳。“少假惺惺,明明就很幼稚。”
    “没,我真觉得还蛮好的,有个慰藉。”
    她的话那般善解人意,反而让季文然无话可说。他手足无措地握着咖啡杯,为掩饰什么似的喝了一大口,接着皱着眉咽下去,抱怨道:“好苦。”
    “这是咖啡。”辛桐忍不住提醒某位小公主。
    “还很难喝,比公司里的难喝好多。”季文然说,“公司里面的咖啡是在哪里买的?我好想一直没找到。”
    “我用咖啡机做的,工作休息区有一台咖啡机。”辛桐解释。
    “我居然都不知道。”
    辛桐暗暗想:你要是知道就好了,你除了自己的工作什么都不知道。
    季文然撇撇嘴,将咖啡杯搁在桌面,身子朝她的方向探去。“你的是什么?”
    “桃子苏打水。”辛桐说。
    她的手指搭在透明的塑料杯,隔着一层透明的壳,气泡水咕噜噜地往上浮动。新做的指甲仿佛熟透的樱桃,杯中的桃子是软乎乎的肉粉,稍一抬头能看见她枯玫瑰色的毛衣裙。
    “指甲颜色和裙子很搭。”季文然说。
    辛桐不好意思地将发丝拨到耳后,“啊,谢谢。”
    “你以前很单调。”季文然评议。“虽然按现在的标准,你还要开眼角、垫鼻子、削下巴,再减肥十斤。”
    “但你不要管现在的标准,我觉得你很好看,像月亮一样明朗光洁,”季文然一本正经地模样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说完,默默把她的桃子气泡水挪到自己面前,换了根吸管,低着下巴尝了一口,简直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话讨要奖赏。
    等等……这家伙发烧那时候,该不会也是因为觉得自己给她添麻烦了,才同意她抱一下他的幻想伙伴的吧?
    桌上米黄色的千纸鹤正对着她,仿佛在点头赞同她的揣测。
    季文然在店里坐了十来分钟才起身,辛桐跟在他身后,见他满脸嫌弃地扔掉咖啡,还不忘带走折好的小仙鹤。
    走出门,一阵风过,阴冷的深夜潜入躯体。
    季文然拆下围巾,绕上辛桐脖子。他低头,睫毛根根可数,忧悒的双眸彷如天幕稀疏的星辰全落入,闪着微微的光。
    “明天能不能继续给我泡咖啡。”他问着,将带出来的小千纸鹤缀到系好的围巾上。
    一个纤细的、温柔且任性的家伙,还有点幼童的固执可爱。
    她抬眸,心弦一颤。
    “这样会让我误解你喜欢我的,”辛桐后退半步,开玩笑般冲淡心口作祟的些许迷乱的心思。
    季文然却被踩中尾巴似的炸毛道:“谁喜欢你啊?要是换了个人没准还喜欢你,你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是我助理!你要好好工作,不能生病,你生病请假就没人给我冲咖啡了!”季文然抬着语调,消瘦的身子裹在圆滚滚的羽绒服里。“还有,你记住,不准因为乱七八糟的人胡乱矿工!”
    辛桐笑盈盈地着拿下他的折的千纸鹤,放进口袋。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手机的提示音打断。
    辛桐打开手机,发现是江鹤轩发来的一串消息。
    小桐,我是阿姨。
    你能不能帮我拦住鹤轩?
    我是真的没办法了。他说自己拿了去国外交流的资格,说什么都要走。
    我家就他是独苗,怎么舍得让他去美国,在国内待着哪儿不好,现在也挺体面的。
    算阿姨求你了,你帮我劝劝他,好不好?
    辛桐看完这一连串消息,笑意缓缓褪去。
    他……从来没跟她提过这件事。
    “怎么了?”季文然问。
    “不好意思,我突然有点私事,可能没办法跟你们一起去吃夜宵了。”辛桐关了手机,将围巾递还给季文然。“帮我跟晓鹿说声抱歉,有机会我下次请她吃饭。”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去拦车。身影逐渐远去,成了一只风中漂泊的鸟儿。
    “傅云洲又不在,不是因为你要去,我才不会去呢。”季文然望着她离开的背脊,尖尖的下巴缩进围巾。
    他的鼻尖忽然嗅到一抹淡香……原来她今天有擦好闻的玫瑰味香水,这股味道落在围巾上了。
    而让季文然带话的吃夜宵团队,此时已撸起袖子开始烤肉。
    炙烤成金黄色的肉片被徐优白夹起,晶莹剔透的油脂在表面闪烁。他将肉片酱料中打了个滚儿,左手手掌拖着,寄到萧晓鹿唇边。“张嘴,啊——”
    萧晓鹿仰着脖子,配合地一起:“啊——”
    我的话你别放心上,来不来无所谓的。坐在另一边的程易修低头踌躇许久,终于狠下决心摁下发送键。
    他呼出一口气,抬头才发现萧晓鹿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哟,在给辛姐发消息呐,”小魔女一语中的。
    程易修鄙夷地冷哼道:“徐优白给你烤那么多五花肉愣是堵不住你的嘴。”
    “暗恋就直说呗,磨磨唧唧忒不是个男人,”萧晓鹿掩唇嘲笑。“不过人家有男友,还是会下厨、会哄人,连经期是几号都记得一清二楚,知道提前泡红糖水,写晚安小乖乖的那种体贴型男友哦!……死心吧,你没机会的。”
    “你想多了,我没想干嘛,”程易修说,心口的酸涩夹杂着微小的甜意,似是舔着苦涩柠檬切面上薄薄的一层糖霜。“其实我……其实我还能见到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有人在吃烤肉,有人在吹冷风。
    被某人胁迫着留马路边一起赏夜景的孟思远裹紧夹克,唉声叹气:“我可真是命苦,没夜宵的就算了,还在这儿一边吹冷风,一边吸二手烟。”
    “不想待就滚。”傅云洲斜睨他一眼,弹走指尖的烟灰。
    “这不是看大哥你心情好,才在这儿舍命陪君子嘛。”孟思远调侃。“怎么着,程易修的事儿你想开了?”
    “算不上想开,”傅云洲说,“只是觉得弟弟长大的感觉……很奇妙。”
    有了这句,就算是想开了。
    “我以前总担心他会出事……所以手段可能有点过激。”
    大哥,您那儿不叫有点过激,您那个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孟思远在心底吐槽,程易修十二三岁的时候跟别的青春期小男生掐架,打输了,你就差点把人家一家都给送进监狱。
    “现在虽然还是很幼稚,但至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傅云洲说。“有了点男人的样子。”
    “程易修是缺个妹妹帮忙分担你的注意力。”孟思远耸肩。
    他长舒一口气,又说:“看在您老心情好,咱们来谈谈那个小姑娘的事儿。”
    提到辛桐,傅云洲不由掐灭烟蒂。“你想说什么?”
    “让我想想啊。”孟思远摸着下巴。“作为朋友,你干什么我都支持你,毕竟身边一大帮废物全靠您老养着……但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我必须得说,她跟她妈两个人,你最好都别追究。”
    “说来说去还是怕我对辛桐动手。”傅云洲笑笑。“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赶着帮她说话。”
    “我为她说什么话?这才第一次见面呢。”孟思远苦笑着摊手。“傅云洲,你就不想知道你妈给你选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嘛?……如果我没记错,这小姑娘是伯母本来给你定的老婆吧。你看,现在伯母已经——你好歹也看看她给你选的妻子是什么样子的,对吧?”
    傅云洲幽幽地顶了他半晌,才吐出一句:“行,你成功说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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