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长的手指毫不避讳地指向了正院的方向,清湛如泉的双眼中冰雪弥漫。
    青岚见他真的看事通透不少,还是有些怕他再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忙进前一步,问道:“那你会怎么做?”
    青琚慢慢抬眼:“妹妹想叫我怎么做?”病弱的少年双颊深陷,眼中却有剑光劈开。
    青岚一时竟无法直视这样光华初绽的青琚,微微侧开眼:“那人现在是害不到我的,倒是哥哥你,正躺在病床上,她虽现在被禁足,但在内宅里能量还是极大,若真的想害哥哥,哥哥只怕防不甚防。”
    青琚轻声笑了一声:“看来,妹妹真的是很不了解你的哥哥。她余氏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母亲送给父亲的一个婢妾,我堂堂白氏后人,青家的嫡长子,还须得怕她?你只管放心,在我这里,她翻不起浪。”
    青琚这话说得豪气,但奈何他在青岚这里信用度太低,她根本不敢完全信他,把刚刚的话又问了一遍:“那你准备怎么做?”
    青琚一抬眼,去看笔砚:“想来,你对下手的人已是有些算数了吧?”
    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青琚此人一向聪明,笔砚虽没说什么,但他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笔砚膝头一弯,就要跪下:“少爷,您只管吩咐,只需您一声令下,笔砚我立时把那敢翻了天的狗才给您抓到面前来一泄心头之恨!”
    青琚摆了摆手,淡淡笑道:“这你却错了,我现在,不止不会叫你抓人,还不许你说出去,你可能办到?”
    笔砚和青岚同时一呆:“啊?”
    这人病了这么些日子,不会是病傻了吧?
    青琚没理这两个这么明显的诧色,而是问道:“你可知,现在余家的那位当家人现在是何人吗?”
    他不等青岚回答,便道:“吏部侍郎,这算什么,只若把余氏‘谋害嫡长子’的证据揭发出来,父亲纵然看在余家的份上,不会叫余氏即刻下堂,她也得发配到庄子上,回府之日遥遥无期。”
    青琚这两句话这才分析到了点子上,青岚身子往他的方向倾了倾,听他继续道:“可余氏在青家为恶已久,又育有一子一女,娘家背景又深,我们就算扳倒了她,只要她还在青家一日,她也会有翻身的那一天。我现在对付她,只是白白浪费机会,也打蛇不死罢了。”
    青琚这话虽没有明着在说谁,青岚心里却有些不自在:她跟余氏相斗几次,看上去余氏是吃了亏,可她还真没有一次能让余氏伤筋动骨,反而是余氏,险些还叫她吃了大亏。
    这白白浪费机会的,不正是青岚她自己真实的写照?
    青琚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瞥了她一眼:“妹妹不必多想,若是余氏只是在面上苛待你,给你下几个绊子,你那样对付她,叫她被你打怕了,反而不敢再来对付你,也并非是个错误的办法。只是她这个人,我这些年虽在内宅不多,与她没有多大的接触,我也知道,她看似温醇和软,实则是个最固执,最坚持的妇人。一般的妇人吃过两次亏就会缩头,她却不一定,她一旦是盯上一个人,定是许胜不许败的。”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青岚像是刚刚才认识青琚似的,惊诧地望着他:这个哥哥看似对内宅的事不在意,其实他并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否则的话,他怎么会对平时一个月连面都见不到的女人知之甚深?看来,若不是他的腿伤了,青琚这人说不定还真是个人才。
    青琚缓缓道:“对付她,一定不能轻易冒进,必要找出能一击致死的破绽,叫她再也不能翻身!”
    尤其是想到醒来时笔砚告诉他的,青岚遇到的险情,青琚一口牙齿紧紧咬着,若是余氏在她身边,他只怕已经忍不住去收拾她了!
    青岚听他说得极为有理,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问道:“那我之前几次三番地跟她作对,是不是我做错了?”
    青琚轻声一笑,语态中说不出的自信:“我的妹妹,几时又需要跟人低头了?之前是哥哥没能力,没办法说服祖母把你接回来,又没办法打听出你在哪里,才让你在那鬼地方多受了几年搓磨,但现在你既已经是回来了,那就不必再委屈自己,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什么。你要相信,有什么事,还有哥哥在你后头撑着!”
    明明这少年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甚至是还不能站起来,青岚面对着他明亮如晨星的双眼,没来由地就相信了他的这一番话:这个哥哥,他好像真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笔砚已经是欣喜地又哭出了声:“太好了!大少爷,你终于想明白了!”
    青琚温和地看着这两个为他重新振作起来而高兴的人,也笑了起来:“我怎么能不想不明白?若是再不明白,只怕就要被人食肉寝骨,不得安宁了!”
    有了青琚的保证,青岚没有为青家对余氏母女两人的惩罚过多的费心。
    或许是重新有了信念的缘故,青琚的病好得极快,等到凤启帝下旨褒奖的旨意到青家时,他已经能起身,甚至可以下场伸展一下身体了。
    慕昱清果然说到做到,来自凤启帝的封赏在第七天就到了青家。
    这在古代已经是相当快的速度,要知道,青岚的这项“发明”只能算试验性结果,慕昱清需要整合试验资料,再汇集成报告往上报,这里面有不少的功夫要费。再加上御书房呈览御前的时间,只怕是十来天都不一定能批赏下来。
    等到听完凤启帝的宣旨时,青岚才明白过来:原来圣旨上不是来褒奖她的,而是宣她进宫面圣的。
    刚来京城没几个月,见到的人就一个比一个大。
    青岚想起上次去皇后宫里,险些整得没了半条小命,即使后来的结果挺好,也有些膈应:要是有那个可能,她真想来一个抗旨不尊!
    青琚却比上次表现得平静很多:“妹妹只管去吧,不必在宫里还担心我。”
    青琚安慰般的目光奇迹地令青岚的心情舒朗不少,她笑起来:“那哥哥在家里吧,妹妹去去便来。”
    青岚这一次进宫,跟上一次截然不同。
    刚到宫门口,便有她的亲爹青贤等在宫外叫住了她:“岚儿,这次面圣,圣少问你什么,你可要实,话,实,说啊!”
    他把最后四个字重而又重地放在最后说,青岚哪能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就是要她不要贪了“酒精”这个功劳,在凤启帝面前也说一说他这个当父亲的“功劳”么?
    青岚便笑了,高声道:“放心吧,老爷,我一定会跟圣上实,话,实,说的。”
    青岚的声音太大,连宫门处的侍卫都惊动地看了过来。
    青贤只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自己这些天来为她做的事,她应该也是理解的,虽有些不高兴她嗓门太高,还是高兴地直点头:“那为父等你出来。”
    青岚转身迎向等在门口的小太监,向上拢起的风帽掩住了她微撇的嘴唇,寒风中,只听他那个应是从来没有受过正统宫廷礼仪教育的女儿优雅地向太监行了个半礼:“小女子青岚,见过这位大人。”
    青贤原有些佝偻着的身子猛地一振:这太监不是凤启帝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名叫吴春的那一个吗?怎么是他亲自来迎的大丫头?难道说,大丫头发明的那个东西真是有那么重要?
    青贤盯着吴春略弯的身子,微微眯起了眼睛。
    青岚却不知道这个来迎她的中年太监来头不小,她跟着吴春的引导,钻进早就为她准备好的暖轿。
    轿帘摇曳着没走多长时间,又停了下来,只听吴春略有些尖细的声音传来:“见过秦王殿下,奴才给殿下请安了。”
    回答的那个人声音令青岚一下子僵直了身子:“可不敢当,吴大总管,您快快请起吧,你这轿子里,是何人这么金贵,要劳您亲自来接?”
    青岚几乎要忍不住去伸手揭开轿帘:轿子外的那个“秦王殿下”,他的声音怎么跟她记忆深处,另外的那一个人那么像!
    这世上,会有声音那么相像的那个人吗?!
    轿门外,吴春呵呵笑了两声:“可不敢当殿下这么说,老奴我也只是为陛下办事而已。殿下这是往哪里去?”
    秦王刚刚那么一说,青岚就明白过来,这次来接她的这个中年太监不是一般人。他不但没说出青岚的身份,反而打探起秦王殿下的行踪了。
    秦王刚刚的那一问倒不像是在试探什么,他很爽快地就交代了自己的打算:“我正准备去向母后问安,半个月没见着母后了,再不进宫来,只怕母后就要生气了。”
    吴春便顺势告辞:“那老奴就不耽误殿下的行程,殿下请自便吧。”
    听着轿子外的脚步声渐渐去远,青岚手抬了几抬,终于把它放下去:这个秦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以慢慢找机会了解,现在,怎么应对凤启帝才是当务之急。
    这位凤启帝即使是在青岚那个时空,跟封建时代的那些帝王相比,也是出色的存在。
    他十九岁以太子之身继承皇位,如今已有二十五年。即位以来,他励精图治,不止是成功打退了来自北面的夷狄外患,还迫得那些桀骜的夷人跟大凤国签订了永纳岁贡的和约,这可是他的前任帝王们都没有做到的事!
    虽然打仗的事是白行立的功劳最大,可若没有凤启帝的支持,白行立还真不一定能这么顺利地打个大胜仗。
    这一点,即使凤启帝间接算要了白行立父亲性命的凶手,他也没有办法否认此人在这场战争里的作用。
    在青岚纵观那个世界里有数的几十位君王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凤启帝真还算得上是有数的明君。
    就冲他敢大胆启用白行立,不怕他因前仇旧恨拥兵自立,便足可称得上是“有胸襟”这个词了。
    青岚毕竟不是真正的那个古代小女孩,她看问题只会比流着白家血的白行立更加客观。因此,在听见轿外吴春一句轻声的:“青大小姐,大政殿到了,您还请下轿吧。”时,青岚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探手撩开轿帘,躬身出了小轿。
    大政殿那巍峨的建筑物毫无保留地映入青岚的眼帘,举目所见,皆是平滑如镜的汉白玉石雕,一眼望过去,只能看见石阶尽头那点明黄的琉璃瓦在冬日冷阳的映照下,如一柄刚刚探出头的金色弯刀,昂藏而霸气。
    吴春照例走前半步在引路,汉白玉地板的中间铺着一条长得不见尽头的猩猩毡织金厚绒毯,几乎在阳光的直射下泛起了金光。
    青岚和吴春一前一后,沿绒毯边缘的台阶拾级而上,这绒毯想来也是只有皇帝才能走,她只瞟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听吴春边走边跟她道:“这轿子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许抬着上大政殿的,青大小姐受点累,很快就会爬上去。”
    这个大凤皇宫里,据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监居然对她是这么客气,青岚心再怎么大,也有点纳闷。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无缘无故的好?总不可能是因为她的“发明”,让这太监“喜主子之所喜,忧主子之忧”,对她“爱屋及乌”吧?
    她刚刚在宫门外的时候,这个外貌儒雅,戴着无翅纱帽,看气质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猥琐贪吝的太监就对她意外的客气。
    青岚开始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例行给了五两银子,他也笑眯眯地收下了,现在居然还好心来说出这种类似宽慰她的话,真是奇怪。
    别看这五两银子换在别处很值钱,实际以吴春这样的品阶,只给五两好处,如果换个心思狭窄的,说不定就要怪她不识眼色,认不得真神,是在打发讨饭的。
    青岚也猜不出这太监在想什么,索性不去多想,只轻声答了声:“是。”作足一个小官女儿该有的本分,一句话不再多说。
    约莫爬了小半刻钟,那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石阶才算是真正爬完。
    至此,大政殿的全貌终于在青岚的眼前铺展而开。
    整个外殿当先排着七根金色的大立柱,立柱上龙卷凤飞,雕着精细的浮雕,廊檐下的青玉板上是镂空的雕饰,在阳光之下释放着空明的光芒。它的整个屋脊就像一条静卧在瓦当正中的龙,面向东方的方向,龙首的螭吻嘴巴张开,似要仰天而哮。
    好生壮美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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