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本来君臣和睦的密室相见,也就在此时变了味道——郑石跨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之上,目光中很有些杀气升腾。
    “谢聆春,你不觉得你有必要给朕解释下原因么?”端木兴转到谢聆春身上的眸光,也渐渐失了温度。
    “陛下,臣把青大学士送出去,再给陛下解释。”
    “谢聆春!陛下的话,怎容你质疑!”呛啷一声长刀出鞘,郑石横刀于前,话语间怒气已足。
    谢聆春抬首往这边看看,微笑,“臣只是想先送青大学士出去……”
    才说到此,却被端木兴打断:“郑石你送青卿离开!青卿病后初愈,是该先去休息。”
    “陛下!”郑石急切的语调表示出不赞同。
    “此事与青卿无关;”端木兴摆摆手,“而且朕相信谢都指挥使为人,想必一定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陛下!”郑石再次抗议,恳求地望了端木兴一眼,又立刻警惕地回视谢聆春;整个人再未有太大动作,却如绷弦之箭,气势混足,呈严密护卫之姿。
    “我不走!”青岚左右观望了一会儿,也忽然开口,“谢都指挥使有什么要和陛下解释的,青岚也想听听——若有遗漏或是讹误之处,也好补充吧?!”
    于是场间气氛愈冷。
    几个人互相看看,似也对彼此间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些莫名。
    静默了一会儿,谢聆春忽然笑道:“陛下,如果臣提议一起离开密室,到上面再给陛下解释,想必陛下也不会同意吧?不知守在外面的那些血衣卫,如今怎么样了?”
    端木兴见问,不由眸光微闪,道:“那些血衣卫也都是朕的子民,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朕自然也不会难为他们,朕相信谢都指挥使为人,知道必有隐衷,这才遣开从人单独来见。”
    青岚听到这里,不安地往谢聆春身边挪了挪。他到底做了什么,让皇帝陛下忌讳如此?听话中之意,外面的血衣卫应该都已经被控制起来了;期间她和谢聆春没有收到任何讯息——这对于向来如神魔般似可掌控一切的血衣卫都指挥使而言,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除非,皇帝陛下已经立意除去,他的职位,或是,他。
    “谢都指挥使,谢聆春,你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给朕解释的么?!”
    谢聆春不着痕迹又往方台那边扫了一眼,确定暂时应该没有什么危险;这才转而笑道:“陛下,其实臣可以给陛下解释的事情很多,不知道陛下指的是哪一桩?”
    “好。”端木兴也微微笑起,目光落在青岚和谢聆春紧密相连的衣袂袖口。宽大的衣衫看不出究竟,但仍旧可以判断出:那衣袖之下,两个人的手,是紧密相牵的吧?
    “那就从你私藏的密诏说起吧?”皇帝陛下的言辞不由得就有些锐利,“说你打算做什么?执先帝传位密诏以胁迫朕么?!”
    端木兴话既出口,就见青岚的脸色大变。私藏传位密诏!这绝对是一件大罪名。从皇帝陛下的话中可知,这密诏绝对不是先帝留给谢聆春保存的——就是从年龄上来说也不可能;那么如果这是真的,也就是说不知从什么渠道这位血衣卫都指挥使得到这份密诏,然后没有上报,而是私匿下来……说句诛心的话:他藏这份密诏干什么?!若是传位给端木兴的诏书,便不会有隐瞒的必要;若不是,他留来做什么?
    真如皇帝陛下所言是要用来胁迫天子么?或者,干脆是……真打算另拥新君?
    无论如何,如果真有传位密诏在,谢聆春私匿下来而又被端木兴发觉的话,那么死一千次也够了。如今端木兴没有直接处置、只是要个解释的行为,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还需要谢聆春合作交出密诏?皇帝陛下此行就是为了这个么?
    青岚只觉遍体生寒。这位皇帝陛下的性子她是最了解的。看似平和稳健,其实遇事之杀伐果断不在任何人之下;且平素重情重义不假,真若遇到情义二字与江山民生冲突,绝对可以眼睛不眨一下选后者而弃去个人情感道义——就算是自己心为之伤,情为之恸也在所不惜。
    何况他和谢聆春只是君臣相处不错,略有几分朋友之谊而已。
    端木兴问罢,几双眼睛便都盯在谢都指挥使脸上。红光闪烁中越显得几分神秘诡异。
    “臣不敢胁迫帝王。”
    谢聆春只是拉着青岚的手,脸上神色不动,依旧笑意盈盈,“密诏臣藏得极好,若是陛下不提,只怕臣都忘记了这东西……”
    这便是承认密诏的存在了?!青岚眉头大皱,却听谢聆春继续道:“不过臣还是觉得,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机。尤其是青大学士身体虚弱,让她先离开可好?”
    端木兴见青岚脸色苍白,也心生不忍,赞同道:“青卿还是先离开吧?顺着甬道前面不远,就有黑狼卫接应。”
    连一脸警惕之色的郑石眸中都闪过一丝关切,悄悄让过一步,静待青岚离开。
    “臣没事。”青岚却坚持着。袖底紧紧回握着谢聆春的手,同时努力平复心中情缘。
    她知道,这时候让她走,一方面是她的身体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这密诏的事不宜多人知晓。皇家秘密,知道越多,死的越快!若放在往日,她肯定一早自己寻了借口离开,可是现在——涉及此事的是谢聆春,她刚刚才与之一吻诉情的谢聆春!叫她如何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既无可躲避,便只有面对。
    青岚既然坚持不走,这几人便也拿她没办法。
    密室地方特殊,只有入口处一条通路;如果不考虑那方台一类的变数,确实是个处理秘密事务的处所——尤其事涉谢聆春这位锦衣卫都指挥使,也真的只有这里才不用担心有什么后招。
    而且青岚知道,想必端木兴也事先了解过,这月圆之夜密道开启,到天亮之时便会关闭:虽然此时为时尚早,还不至于要担心安全问题,可真要谈什么秘密,也一定不能再在她去留问题上多浪费时间了。她不肯出去,郑石又不愿离开端木兴身边;既然不能丢了她出去,便只有任她赖在这里听这秘密了。
    会是什么样的秘密?瞬息之间,青岚心中也是转过无数念头。
    传位密诏——既然是传位之用,必然指定继承人选。当年先帝城破身殉,皇子除端木兴尽数遇难;余人皆非正统,就算先帝遗诏又有何用?谢聆春也不至于留下个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来——除非,皇帝陛下尚有兄弟存于世间;且,有足够把握确证身份。
    记得,当初端木兴也提到过“先帝血书”,还曾和她开玩笑,称呼她为“皇弟”呢。那么如今,那个真正的皇弟,找到了?
    “陛下,”几人对峙片刻之后,是谢聆春叹息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既然陛下执意要说说密诏的事,那么臣也只好当着青大学士的面来分辩一下了。”
    说着安慰似地回握青岚的手,凤眸微瞥,笑意盈盈,那神态无形中便让青岚心里安定了不少。
    “陛下说的密诏,应该是指那封假的血书?”
    “密诏便是密诏,何来真假一说?”
    “密诏当然可能是假——臣记得最初陛下还曾凭那封血书判定青大学士是陛下亲弟,后来不是推翻了么?臣一直以为这封密诏是当年青缙布下故意迷惑陛下的,难道不是?……或者陛下仍然对青大学士的身世存有疑问?”
    “青岚的身世朕没有疑问……”
    “既然密诏是假,臣也不过是收藏,留着鉴赏鉴赏,又有何错?”
    这话说得越来越狂傲,哪里还有臣子本分的恭谨和诚惶诚恐?眼见郑石杀气又凝,谢聆春转眸对他一笑,忽然便转了口气,“不过陛下既然提起,臣自然是不便再留着这么个东西……其实臣也怕东西传到旁人手中,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所以臣一直随身携带……带的时间太长,都忘记了。”
    谢聆春轻轻放开青岚的手,从怀中摸出一方锦帕,双手奉上。
    不能不说谢聆春很有左右气氛的能力。这密室内杀气几聚几散,几个人的心情也都随着他的话语起起落落;此时锦帕奉上,青岚目不转睛盯着郑石小心接过翻看无异递到端木兴手中,又看着端木兴细细研判后唇角终于露出放松的笑意……她心底一块大石这才放下。
    原来说的还是当初那段公案,谢聆春说的这些什么假密诏之类很明显不都是真话,可有多少隐情她不管,只要谢聆春肯交出密诏,那么一切便有转机。
    ……不过,为什么那个所谓的“密诏”,她看着很眼熟呢?
    “青岚!”
    谢聆春最先发现了她的异常,不顾端木兴两人在侧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她揽入怀中。“很难受么?!”
    青岚费力地摇摇头,目光却还是盯在端木兴手中那方锦帕上。
    而皇帝陛下见她如此,也匆忙欲近前查看,却被郑石拦住——主要是防备谢聆春,血衣卫的都指挥使大人,便是手无寸铁,身无半点武功,也依旧是需要全神戒备的存在啊。
    “陛下,密诏,能给我看看么?”
    对青岚忽然提出的“无礼”要求,皇帝陛下犹豫片刻,居然不顾郑石阻拦,毅然将“密诏”递在她面:“青卿,你还认得它?……就是那一方。”
    就是那一方啊……那方绣帕。青岚没有去细读帕上文字,只呆呆地摩挲着老旧绣帕微涩的质感,感受着上面秦婉儿特有的“双辫钉线绣”针法……就是那方绣帕。少年时节,他从她手中夺过,带她从丧亲之痛中站立起来,成就青梅竹马的情谊;后来他还曾赔给她一块亲自绣成的北辰星之帕,她以为曾经的那一块早就荡然无存,却不料它摇身一变成了闻名已久的“先帝血书”,更身兼“传位密诏”的显赫身份…
    这可真是,世事风云多变幻啊……
    “青卿……”端木兴执意来到她身边,目光瞬也不瞬盯住她唇角那抹带着讽刺意味的笑容,忽然觉得心中阵阵刺痛,“你需要休息,我们出去吧。”
    青岚依旧倔强地摇头,压下心底泛上来的阵阵酸意——明明早就对当初他接近她的目的存有疑虑,可在现在事实摆在了面前,她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地……是呢,他一直戒备她戒备了那么久呢,还曾将谢聆春遣在她身边监视。
    挣开那个关切的怀抱,她尽力撑住身子,学方才谢聆春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将锦帕奉还:“密诏,在此,请陛下收好。”
    “青卿……”望着她咬得苍白的唇瓣,端木兴却是暗悔当着她提起“密诏”的举动,咬咬牙,说道:“当初朕的确是为了这份密诏接近你;不过,后来朕是真的将你当成朕的皇弟……即使是有这么一份密诏在,朕对你不也一直是照顾有加么?便是现在,放眼整个大赵,还有人比你更与朕亲密的么?朕一直将你当成亲人一样看待……”
    “臣不敢。臣谢陛下垂青。臣斗胆问一句:陛下不会还将臣当”亲人“一样看待吧?真要这样,臣便是万死,也不能赎其罪了。”
    青岚冷冷地,在个别字眼上加重着语气。
    “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说,朕曾经以为……”一向沉稳的皇帝陛下显得有些慌乱,索性将“密诏”又递过来,“青岚你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如果你处在我这样的地位,会不怀疑你就是先帝骨血么?!”
    那是一方古旧的素帕。
    字迹斑驳,呈一种铁锈样的红,末尾应该盖上玺印的地方,被秦婉儿漂亮的刺绣掩盖。
    记忆中秦婉儿的绣帕上是没有这些字迹的。不过青岚知道,血衣卫高层有一种传递消息的秘术,就是以血混某种药物写在布料上;过一段时间血干无痕,要再次显形需大量血液浸泡,再用清水洗涤,而最终血字留存。
    这就是处理过后现形的“血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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