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鸾苑回报说郑石没有受到过虐待----果然,他身上清清爽爽,没有被绑缚、没有被拷打的痕迹,至少表面上丝毫看不出受过一点伤。见青岚看他,郑石的脸腾地红了起来,眼睛里带了些倔强和愤怒,扭过头去,不理她。
    还好。从目前的表现来看,精神也不象受到了控制的样子,至少……还记得那天夜里她催眠他的内容。
    “多谢新月姑娘。”青岚倒是真心地躬身一礼。能够这么爽快地交还郑石,总是对方地厚道处。不过……青岚一礼毕。拉着郑石向后便走,“武将军,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
    “且慢!”罂粟美人微微变了脸色,“小侯爷不是答应要与我家公子一见么?”
    “不见!”青岚回答很干脆,“我们对阵为敌。相互间有什么好谈的?不日之内,武将军和我就会到湖南上任,若是拜香教任何人,或是王有德想要投诚,尽管到长沙相会。”
    她最是一个惜命的。为了郑石可以冒冒险,可现在郑石已经出现,为什么还要进这个劳什子拜香分舵?趁着对方人马未出,马上离开这个小渔村还是没什么问题地,以武青的能力。就算郑石现在武功全失都没有关系。
    “要见。”“可以一见。”不料,同时出声反对地,竟然是她身边的两个人……郑石和武青。
    青岚一愣。她料到不会这么轻易,但想不到。这两个人是这样态度。她先看看郑石。再看看武青,悄悄拽下武青的袖子。使了个眼色。
    她知道武青安排了五百亲卫随后潜行而来。但,这个鬼地方也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吧?传说中十分诡异的拜香教湖南分舵、武功极为高强地弥勒侍女……还有可能精通暗示术的神秘和尚、不知道来历的“公子”,若是平常的屋宇院落,就是高手众多,相信以武青的能力,也不会畏惧什么,可若是在地底,又有机关暗道一类东西的话,胜负便难说了。
    另外,更让她担心的是:如果随拜香教下了这个地道,那么她用来同鸣鸾苑保持联络的“传信蜜蜂”,便不能够正常工作了。
    武青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青久慕拜香教大名,就是没有这次机会,也早渴一见,此番既然已到贵教分舵,焉有不入之理?”
    武青是被罂粟美人迷惑住了吗?还是自恃武功高强要来个“入虎穴,得虎子”?可叹不能直接告诉他她地用心,其实只要大家配合着演些戏,做出要离开的样子,对方说不定会同意另找地点见面,而自己这边也至少可以争取些主动。
    青岚的眼珠转了转,“武将军,这样吧,你自去会一会拜香教地公子,下官就不凑这个热闹了,青岚带着郑侍卫先行返回,以免众人挂念。”
    不是她置武青安危于不顾哦,这样的地方,没有鸣鸾苑众人襄助,她如果去了,就是累赘嘛。
    “青小侯爷且慢----”
    青岚话音才落,忽听那大开着地密道之中,一声低唤带着蛊惑般传来;与此同时,一个素衣不染纤尘地年轻公子,出现在了密道入口。
    这公子唤了这一声之后,却无下文,只是低眉敛首,温文地立在新月的身侧。那种感觉,如老僧入定,禅味悠远;又如白云薄雾,虚缈空幻;更似月华星熠,灼灼满乾坤。
    拜香教中,居然也有此般人物。
    而青岚,更是呆呆定住,无法言语。这样地气质,这样高山流水一样的纯然天成,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那就是京城早市上的“卖花郎”。
    也亏谢聆春走的时候,给了她全权使用两湖乃至江西的血衣卫的权力。她才能够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了那神秘和尚这一重身份。可是,不是说神秘人是个和尚么?难道这个和尚不仅喜欢进女子的闺房,还喜欢扮成年轻公子的模样?
    最重要的是:新月见他出来,竟是谦恭一退,口称“公子”……他就是一直以来辛月口中的“公子”么?“公子”与神秘和尚二而为一,那么他在此地出现……打破了青岚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他果然是拜香教的人。
    青岚近乎发呆一样,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良久……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却是问那罂粟美人:“新月姑娘,是名为新月呢?还是姓辛?”
    她这一问,才发现一直以来自己的失态,而那美人儿新月,也一直盯着她,隐隐地,竟有些酸态醋意----真不知从何而来。
    “她姓辛,名月,乳名月光。”那“公子”淡淡开口。他抬起头来,眉宇之间淡淡的慈悲隐忍,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教人不敢逼视。
    青岚轻轻“哦”了一声,黯然无语。
    曾经为那个神秘人、为辛锋寒的行为设想过千般可能,也做过千般辩解,就是要说服自己,他们不是敌人……看看周围的几个人,她叹口气。看来今天她也未必走得了了。
    听谢聆春分析过,若论天下武功能力,少有及得上武青的,他一身霸道阳刚的内功,已臻化境,除非已故的当年“飞帅”复出,凭他的能力,足可以单枪匹马,纵横天下。但……她也曾问,难道武青就真的是无敌了吗?当今世上难道就没什么人,是有可能将他比下去的?
    记得谢聆春沉吟了半晌,说道:“只有一个人是有可能的。他或者是没有武功,或者是武功极高……毕竟一直以来对他我没有太多了解。”
    那说的,就是这位神秘人……曾以为是友,现在却是敌的神秘和尚----或者,是“公子”。
    “敢问阁下贵姓高名?”武青皱了皱眉,提高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在下段南羽,现为拜香教客卿。”那人说罢,又垂下眼帘,“请几位随我入内叙话。”说罢,转头进入了密道。
    仅此一句话,却仿佛有无穷的压力在周围的空气中产生,让人无法产生抗拒的念头。
    而与此同时,原本空无一人的小小渔村,也霎时冒出了许多的黑衣红靴的兵士,张弓箭,直指三人。
    武青已经抽剑入手,青岚也环视一周,微微蹙眉,放在腰间玉带钩上的手指微微摩挲了几下,忽然弯起嘴角笑了笑,轻轻掸了下身上不存在的尘土,反而抢在武青郑石之前,迈入了石洞之中。
    罂粟美女,或者说,是辛锋寒的姐姐月光,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待武青和郑石也都入了洞来,才跟在后面轻轻跃入,又反手在墙上一板,机关的轧轧声响起,那两块巨石慢慢合拢,最后“咚”地一声巨响,吞噬了他们身后最后一线阳光。
    密道里漆黑一片,虽然早预备了烛火照明,但还是让人觉得走了很远,才到了一个较为宽阔的大厅。
    不过这个大厅倒是让人眼前一亮,虽是在地下,但因为通风设计得很好,并不让人觉得气闷;相反,厅中陈设精美优雅,别具特色,衬着室中夜明宝珠柔和美丽的光芒,显得仙气十足,竟仿佛身处龙宫一般了。
    那位公子段南羽,居然当先居中坐了。而罂粟美人儿辛月,投给他一个请示的眼神之后,才转身来给两位“客人”安排座位。
    武青居左;青岚居右;郑石也有一席,在青岚下首……辛月自己,挨着武青坐了。
    鱼贯地,许多美女,捧上水晶盘,里面樱桃、杨梅、青杏……各种时新水果,不一而足。竟是真的要宴请他们么?
    丝竹之音曼声而起,柔和缭绕,颇具奢靡气氛。
    而那对面的辛月,正满面含笑端盘相让,目光温柔撩拨在武青的身上,身躯微侧成了一个妩媚的角度;不能说这不是一个尤物,并未起舞,却于举手投足之间,与那乐声融为一体,整个人都似舞于乐中,成为一个极其切合的存在。
    青岚轻轻锁住了眉头。
    与此同时,那上首的段南羽也忽然咳了一声。
    声音很轻微,但辛月却肃然而惊,立刻挥手停了那乐音,垂首问道:“公子,不喜欢这样的乐音么?”
    “是客人不喜欢。”段南羽依然低眉颔首,敛收光华,似乎在躲避什么一般。却又似乎只是不屑于这俗世的靡靡。
    “辛月,坐到我这边来吧。”段南羽忽然说道。
    “是。”辛月立刻应了,却慢慢地挪过去。那身姿袅娜而优雅,目光中却恍如晃过了惊讶和欣喜。
    乐声已经停了。原本安排的歌舞,也被段南羽挥手间撤了下去。
    只有精致的瓜果小菜,金杯银盏,还张扬着此间主人原本地热情和奢靡。
    “醇酒美人,本来就不适合武将军这样的英雄才俊。”段南羽语气淡淡地。却还是让人觉出了一点责怪的意思,“辛月你这番美意,是选错了对象了。”
    他顿顿又说:“武将军是不饮酒地,他那边的酒可以撤掉了。至于青……小侯爷,把我带过来地那酒给呈上来吧。”
    辛月果然命人按照他说的安排去做了。
    青岚依旧没有说话,只轻轻转动手中的杯盏,慢慢在心里推测两个人在拜香教的地位,以及今日的目地。
    杯中新斟满的酒液,澄碧凝澈。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似乎很吸引的样子,青岚微微蹙起眉尖,凝神细细吸了一口酒气。氤氲醉人,果然是极品。
    她抬起眸子的时候。正对上段南羽远远投来的目光。
    青岚一笑。举杯,浅浅一啄。
    这是青杏酒。润甜微涩。有冰镇梅子的甘爽味道……喝下去的时候,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青岚地心,忽然动了动,想起那个隆兴都督府的夜晚,那个神秘人进她的房间地时候,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甜香……原来果然不是迷香地味道呢,是,段南羽身上带着地酒香。
    她细细又品了品,越喝越爱,索性一口饮干,笑着对段南羽道:“段公子的酒,果然极好,只是青岚酒量甚大,遇到了喜欢地酒更要牛饮,不知道段公子可还有存货么?”
    “公子的酒,名为少年游。”辛月忽然插话,“统共就这么一壶了,公子向来极为珍视的。”
    段南羽却微微噙笑,摇头道:“酒是我自己酿的,但不宜保存,所以只还有这么一壶;小侯爷若喜欢,只管留在我拜香教分舵之中,等段某酿好了,喜欢喝多少都有。”
    “是段公子自己酿的?”青岚咋舌,只作听不到他话中的留人之意,“原来公子还有这手艺!听说要酿好酒,最为讲究经验和心态,难得公子能喜欢上这等枯燥的事情,酿出这么好的酒来……”
    不知道为什么,段南羽的笑容显得有些涩涩,“不是段某喜欢酿酒,只是……段某有位很懒的朋友,极喜欢喝这青杏酒,却不肯自己去酿,段某便只有代劳了。”
    为了朋友喜欢喝,就能酿出极品美酒么?青岚暗自摇头不已,她喜欢酒,喝过的也极多,自然分辨得出酒味品质高下。正如她方才所说,要酿好酒,除了要日积月累的不断练习,也要酿酒师对酿酒这件事存了十二分的专心和热爱。这青杏酒酿造期限虽短,但如果只是为了朋友要喝,便可以酿出这等美酒来,那么天下便再无劣酒一说了……
    原本这次诡异的宴请中,青岚是不打算多说话的,只想着察言观色,看看对方会使出什么手段来;谁想一壶青杏酒,极得她的心意,倒让她破例多说了几句。而接下来那辛月美人又就着酒的话题凑趣着说了几个笑话儿,席间的气氛更是显得稍微热烈起来。
    “段公子,”武青忽然开口,“不知如此郑重相邀,到底所为何事?”
    是了。该谈谈正题了。武青既然执意要进入拜香教分舵,想必也有所打算,不如双方亮亮底牌,看看如何收场。
    “段某只是想结纳几位做个朋友。”段南羽望向武青的时候,脸上笑容早已消失不见,淡淡的只余下沉静内敛,“只是双方立场不同,只怕几位不肯,所以在古阳村先请了郑兄来,又累两位奔波千里,真是罪过。”
    “做朋友?”武青轻轻哼了一声,“武青从不与奸邪之徒为友;不过目下武青忝居荆湖南路招讨使,若是段公子有意投诚招安,尽管开口。”
    武青这话,有些嘲讽之意在了。
    “招安么……”段南羽象说着一个不关己的话题,“也不是不可以。”
    青岚倏然一惊,抬头看他,虽说此话听起来十分荒唐,但不知道为什么,由这位段“公子”说出来,总让人觉得有几分可信。
    “公子请两位来,就是想和两位切磋一个话题……”辛月轻轻挥手,将众侍女斥退下去,“公子的意思,今日由我来同两位谈一谈国事,只要两位能够辩得倒我,那么辛月率拜香教湖南分舵人马,立刻来降!”
    美人儿开口,果然不同反响,一颦一笑,皆是动人心弦。
    “若两位说不过我,”她继续笑道,“我们也不要两位的兵马,只要你们留在我拜香教就好了!”
    青岚注意到,辛月在“打赌”的时候,并没有把郑石计算进去。
    而在这次“宴请”中,郑石也是一直安静地坐在下首,不言不语。虽说他以往也是一样没什么存在感,但这样的情况总是透着几分诡异。
    郑石感觉到青岚的目光,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眼神中颇有几分复杂。
    青岚相信他绝对不会已经投入了拜香教。进来的时候,她特意找了机会,比了个黑狼卫惯用的手势问他,而郑石虽然对她态度十分别扭,却依然同样用手语回答了她:“一切安全”。
    不知道他的“安全”推断从何而来,但即使如她所猜测,段南羽是一位催眠高手,她也不相信仅凭催眠之力,可以改变郑石对皇帝的忠诚。毕竟----催眠改变人记忆这样的事情,只是利用了人的精神漏洞,将其加以强化而已。比如当初,如果郑石从未怀疑过她会对他如何,那么她也绝不可能让他相信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同样道理,只要郑石对于皇帝陛下的信任忠心到了一定程度,那么便如一道铜墙铁壁,任你水泼针扎,都是巍然不动……
    除非是拜香教许诺了他什么或是欺骗了他什么吧?她笑一笑,虽然明知里面有蹊跷,还是把注意力转回到美人辛月和武青之间的对话上。这个“赌约”她并没有当真。明明是一面倒的必输之局么----什么辩得倒、说得服,都是十分弹性的用词;对方命题对方评判,哪里有半点胜算?不过武青和她,也都没有明确答应参赌,那么便只当是一场游戏罢了。
    “黎民和君主。何者为重,何者为轻?”
    青岚知道辛月这问题不过是开场白,答案很简单。儒家早有定论,主要是看后面她到底要利用这个说明什么。
    果然。在武青很轻松把孟子的言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搬出来之后,辛月又用她娇糯酥软的声音继续追问:“既然君轻民重,那么敢问武将军。若是到了必要地时刻,武将军在忠君与爱民之间会如何选择?”
    青岚也很有兴趣地,等着看武青如何作答。
    不料武青很简单直接地说:“爱民。”
    青岚挑挑眉,即使是孟子本人,也还是要把“忠君”挂在口头上,辛月虽然将忠君与爱民对立起来,但这话题仍然不难回答,只要稍微圆融些,或者回避下问题也就罢了。本来,忠君爱民就是一体么。
    不过……青岚还是觉得,武青之所以这么回答。并不是他想不出如何回答,或是被辛月绕住。只是……或许他只是想如此回答而已辛月也为武青的干脆而微微一愣。瞟了段南羽一眼,继续问道:“那么当今天下动乱。苍生受苦,是也不是?”
    “没错。”
    “那么武将军觉得如此乱世,是什么原因造成?”
    “内忧外患,匪盗横行。”
    “武将军你错了。”辛月终于找回了话语主动权,俏皮地一笑,“所谓内忧外患,是从何而来?大赵积弱至今,又哪里是一朝之力?依奴家看来,政务不通、贪官污吏,才是亡国的根本!”
    其实大赵不过是危险凄青了点,哪里就谈亡国了?不过青岚依旧不发一言,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辛月。
    “在政治上,”辛月背书一般口若悬河,“大赵立国以来,便是重文轻武,尤其畏惧武人当权,明文规定凡武官不可擅议朝政,遇有大小事都需请示文官才可决定;甚至连行军布阵,都要文官先行规划布置,半点不可变更,通常是文官远在千里之外,对着一方地图纸上谈兵,而武官只能按照事先规定执行。若遇到边关急切之事,如何不成掣肘?……这一点武将军居于襄阳多年,想必早有体会?”
    她停了一下,看武青点了点头,又道:“扬文抑武地习气不变,哪怕你矛尖甲利,也只能被动挨打!这样,胡人取大赵,那便是早晚的事了。如今那皇帝端木兴虽然传出了些要改变文武之道地风声,但这种事情,岂是一朝一夕之力?他要顾虑政局稳定,要顾虑利益平衡----到他成功的时候,只怕早已江山易手!
    “……至于贪官害国,古已有之;大赵立国几百年,官场早已形成了自己的潜规定矩,尤其是从青郡侯当政之后,宦者爱财,百官与之,恨不能刮地三尺,从百姓骨头缝里榨出银子来!如今的大赵官场,不贪不墨,不懂人情来往,焉能做官?就算你清似水,明如镜,放在这口大染缸里,早晚也要黑了……”
    青岚忽然插话:“辛月姑娘说得也不完全,不黑的不是也有么?卢太傅便是个例子,还有当年地陈平国,都是不肯同流合污的楷模。”
    段南羽听她开口,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垂下。
    辛月正说得兴起,被青岚打断,眼睛便眨了几眨,斟酌下措辞,道:“如今的官场,其实就是一面筛子……合则留,不合则去。除了少数几个用来装点门面的硬骨头典范,又有几个敢与整个官场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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