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聆春没有说话,盯着青岚的目光中带了一些莫名的神采,半晌,才伏案吃吃笑了起来,一手指着青岚道:“青小美人儿,不要这么悲天悯人的好不好?我会以为你被武青那个家伙附了身的!”
    “谁说我就不能悲天悯人了?!”青岚被他笑得有些怒,起身一摔袖子,出了车厢。
    谢聆春留在车厢里,笑得越发开心,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听见外面她吩咐侍卫停车换马的声音。
    几日之后,他们一行人在饶州弃车登舟,沿着赣江,一路向西而去。即将到达隆兴府的时候,终于传来消息,武青手下的三个营,由忠义右军统制吴帅吴国维整编之后,拨出五百精兵,直奔隆兴府,准备接应武青,从此正式划归他的名下,作为武青的亲卫存在。
    一行人自然多了几分兴奋,尤其是青岚,她向来喜欢那些豪迈凝重的边塞诗歌,对军人也就多了几分憧憬,可身边的这些侍卫,并不是正规军队,行事做派和军人也大不相同;虽然这些日子和武青共处,领略到几分军人风采,但武青又是出了名的儒将,据说日常与战场上,几乎判若两人。
    也许是青岚翘首盼望的劲头太过明显,流丹撇撇嘴,来打击她:“什么军人风骨?还不都是些粗人,看看那个邓隼的样子就知道了!”
    “那倒是。”青岚笑着点头,“他自然没有什么风骨,他只会看见我们的流丹姑娘,便落荒而逃!”
    “哼哼,他敢不逃么?不逃,等着眼泪鼻涕地呵欠连天罢!”流丹得意洋洋。
    青岚便笑,登上船头,临风而立。身后流丹跟上来,并肩携手,笑看青山碧水。
    大江宽阔,丘陵起伏,暮春三月,烟花江南,便只是江中百舸争流的如诗画面,就令两个小女子惊叹痴迷,百看不厌。
    从登舟以来,青岚便恢复了当初与流丹形影不离的行路模式,不过是偶尔困乏之时,才会到舱房之内小坐;虽然晚上的时候,依然和谢聆春同寝,但却明显增加了与流丹同处的时间。
    她在有意无意地,向流丹探询“小侯爷”的过往。
    “流丹,酒。”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青岚伸出手向流丹讨要。
    回头看看身后,上船以来,侍卫们的防卫也松懈了不少,但还是有一个黑狼卫,远远地在甲板那边守卫。
    流丹应了一声,拿出酒葫芦,递了过来。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这一句来,便举起酒葫芦,咕咚灌了几口,凝眸向远处眺望。
    手里的酒葫芦,并没有还给流丹。
    “上次你说,这个葫芦,原本是我母亲的遗物?”
    流丹点点头,顺着青岚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山峦,“听说夫人还在的时候,最喜欢小侯爷,替小侯爷制备了好多东西,可惜……”她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接着说,“可惜后来都被青侯爷销毁了……”
    “能留下这个葫芦来,已经是意外之幸。”
    “是啊,”流丹点头,深深地沉浸在了记忆中,“据说当年小侯爷为了夫人的那些东西,狠狠地发了飙,把鸣鸾苑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所有的仆僮婢役,通通撵了出去,还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三天三夜,水米未尽。”
    青岚仰头看看天空,蔚蓝蔚蓝,有飞鸟翱翔而过。
    “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小侯爷开始改变了行事的套路,开始接近青郡侯,接近那些阴暗肮脏的事情吧?其实我常常想,夫人,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让小侯爷为她,改变了这么多、放弃了这么多……现在的小侯爷,夫人的在天之灵若见了,心中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有放弃,谈何得到?”青岚的声音飘渺空灵,也陷入了沉思。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流丹又说:“其实我猜,小侯爷现在之所以忘记了这么多东西,未必不是和夫人教授小侯爷的幻术有关……”
    青岚不语。
    她这些日子以来,陆陆续续地向流丹渗透,说她可能对以往一些事情记不起来了。但让她惊讶的是,流丹对这样的情况并未觉得如何奇怪,反而暗示她应该往西域去,找那里的“巫师”看一看,有可能,她的情况,是一种病。
    慢慢地,青岚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位“夫人”,是青郡侯的“妻子”。听说她,原本是从西域大理进贡来的巫女,十六年前大赵危亡之际,从宫里跑了出来,从此跟了青郡侯,与他结成“对食”。
    而小侯爷,依理说,是她的“养子”,而不是青郡侯的。至少,在“夫人”亡故之前,青郡侯从没有把小侯爷青岚,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而“夫人”亡故之后,小侯爷的行事风格慢慢改变,越发地对上了青郡侯的意。而老太监因为自己不可能有后代,在日渐老去之际,也越来越欣赏这个孩子,开始把一些权力,下放到她的手里;也开始,让她,参与一些核心的机密。
    但青郡侯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养子”,其实是一个女孩子……据流丹说,小侯爷从小,跟随夫人学习幻术,尤其精于“催眠”之术,本身又是个极其聪明伶俐的,平时轻易里不会出什么差错,而若要真的出了什么差错,也可以施用“催眠术”,对发现她秘密的人施加影响,抹去他们的记忆,或是暗示他们她的男儿身。
    当然,施用这样的“催眠术”也是有代价的,即使是短时间的施术,也会造成畏寒和疲劳等等症状。
    从小到大,小侯爷居然也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走了过来。
    而现在,对青岚“失忆”的情况,流丹认为,使用“催眠术”是一件极其耗费精力的事情,对脑子损伤极大,她原本就不赞成小侯爷经常使用;那么,如今,祸患已成,最好能找到西域其他精通“催眠术”的人,看看能否有解决的办法。
    可惜流丹来到小侯爷身边,也不过最近两年的事情,虽然两人已成闺中密友,但好多事情,流丹还是不能给出详细的答案。
    青岚忽然问:“流丹,上次的那个‘小韶子’,你还有么?”
    流丹从怀中拿出一个木头小药瓶儿,递了过来。
    青岚轻轻抚摸了一下,低声说:“这也是我母亲的遗物。”
    药瓶儿,和那个盛酒的葫芦,雕刻着相同的云纹花式。
    流丹点点头,“也许吧。这个东西,也是当初小侯爷交给我保管的。”
    这并不是谢聆春给她的那些药粉。上次流丹看见她说明从谢聆春那里弄来的药物功用之后,就把这个,拿了出来。这药粉做得比谢聆春的那些,更加细腻,也更好用。
    青岚卓立风中,看看药瓶儿,看看葫芦,一时痴了……
    从那日对武青使用了“小韶子”和“催眠术”之后,她就一直躲避着武青。
    不是怕武青追究她的责任,而是……开始躲避着,一个“可能”。
    那个“可能”,就是,她,青岚,就是这位“小侯爷”。
    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她和她,为什么不会是同一个人?她们有相同的名字、相同的容颜、相同的喜好、相同的笔迹……相同的能力。
    她会用“催眠术”,那是小侯爷从“夫人”那里学来的。
    若说她从开始就认定自己不是这位小侯爷,那么主要是两个原因:一,她曾与那个“小侯爷”灵魂同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主宰,而那个人,更象是身体的主人;二,武青的存在。她明明是认识武青的,但小侯爷却没有机会见过他。
    可是如今,她已经知道那日刘府的事情,那时候小侯爷对刘公子用了致幻的药物,后来又施“催眠术”体力透支……谁知道后来的所谓“灵魂同体”,是不是幻觉的一种?
    至于她为什么不记得小侯爷的从前,流丹已经替她想出了答案。
    现在可以凭依的,只有武青一条线索。
    她已经开始暗暗感谢谢聆春,若不是他那次那么一搅,她也许真的已经有了答案。
    很可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在她内心深处,隐隐地,有个声音在说:不要丢弃了自我。如果,她认定了自己是那个小侯爷,有没有可能,真正的自己,反而会就此失去?
    身后脚步声传来,一名侍卫恭恭敬敬地道:“小侯爷,谢公子请您到舱房里去一下。”
    青岚愣了下,这些日子谢聆春对她的“疏远”向来没有说过什么,更没有主动地找过她,今日这样的情况,倒是少见。
    流丹皱了下眉头,悄悄在青岚耳边说:“能不和他住在一起么?你现在的情况,幻术,不能再多用了。”
    青岚苦笑,原来流丹一直以为她在对谢聆春施幻术,难怪对她肯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毫不奇怪。
    下了甲板的时候,正对上辛锋寒的目光。少年澄澈一笑,风清云淡。
    最近辛锋寒仿佛适应了她和谢聆春同居的事情,对她的态度,也越发自然随意;然而这样的平和之中,却让她觉得,这个少年,在气质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变化……不是变得不好了,而是……越来越象,蓝天白云,旷野溪流。
    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路抛在脑后,她随手推开了房门。
    一只稳定的手臂立刻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搂到怀里。
    门在她身后关上。
    而那个气质澄澈的少年,却在此刻,丧失了光华;仿佛整个人,都黯淡了……那么一瞬。
    房门一关,青岚立刻从谢聆春的怀里挣脱出来,怒道:“怎么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的,很有意思么?”
    谢聆春却摆上了一幅幽怨相,“青小美人儿,人都说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怎地你新人还没到手,就已经把我这个旧人儿丢在了脑后?”
    青岚大剌剌在桌边坐下,“旧人么?我可不敢。你谢聆春歪才高八斗,爪牙遍天下,却跑来找我一个小女子保护,还诱我答应你同车同住,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居心?”
    这张铁质小桌沁凉沁凉,古朴而又轻灵,是青岚从原来的马车中搬到船上来的。自从改走水路,卖掉了她的马车,青岚一直都很心疼那马车上林林总总极其舒服的设计。
    谢聆春脸色不变,继续叹道:“青小美人儿果然是要抛弃我了!”
    他说着,挨过来,“是你最近在暗中操纵鸣鸾苑的那些探子么?也罢,那些人本来就是你的,我替你调教了这么久,也该还给你了!不过,这些探子探听些消息尚可,若说要把消息放在一起整理,来寻找出其中关键,整理成最终的分析结果,你还需要一个可靠又聪明的人来多加培养啊。”
    青岚以手支颐,抬眉看着谢聆春,而后者整个儿是一个小媳妇样,凤目含悲,柔情款款,大有被人抛弃的可怜情状。
    青岚凝笑:“谢公子,这个人,我还用找么?天底下,对情报分析有研究的,谁还能过了你去?”
    “真的么?”谢聆春立刻做捧心状,“青小美人儿还要留着我么?不打算踹了我了么?”
    青岚笑着点点他的眉间,道:“你不再做戏子,还真是太可惜了!说吧,大江之上,你的那些血衣卫到底带了些什么消息来了?”
    谢聆春懒懒一笑,回身先替青岚斟了杯茶,又挨着青岚也在桌边坐了。这才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纸,缓缓展开。
    那张纸,赫然是一张大赵国的地图。
    图纸是用大赵传统的山川地理图方式绘成,但其中各地,名列宛然,多加标注,守军、地势无一不全,正是一张极其珍贵的军事地图!
    “青小美人儿你看,”谢聆春把图纸推在青岚面前,随手拿了盒胭脂,以手指蘸着,在图纸上圈圈点点:“这里,广南西路的宾州、高州、荔浦、阳朔、兴安;广南东路的连州、韶州;荆湖南路的全州、道州,都是我原来和你说过的这几个月拜香教所占地……”
    他忽然发现青岚有些魂不守舍,停下来问道:“青小美人儿,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么好的一张地图,就这么被你弄脏了……要是弄去卖给敌国,值不值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谢聆春失笑,拍了拍青岚的脸,“你若喜欢,明儿我再替你画一张,随便你卖给谁!”
    “嗯。”青岚乖巧地点点头,“你一定记得画给我哦,画的时候小心点,别染上这些胭脂水粉;象你这张,东一块西一块地,弄得上面好像生了疥疮!”
    “青小美人儿!”谢聆春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在那些“疥疮”上头指指点点,“这些拜香教所占之地,已经对荆湖南路形成进逼之势,尤其是永州、桂阳,首当其冲,形成和敌人正面对敌的局面;而现在,湖南巡抚、各州驻军,都在永州一带集结,准备直面对敌,将叛军势头压制在广南西路和荆湖南路交界附近;而江南西路,因为与前线紧临,也陆续将守军南调,预备接应湖南军队,镇压叛军。”
    青岚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道:“这些你上次已经给我说过了。正因为情势紧急,所以陛下才会派武将军西进;不过目前永州一带朝廷和叛军已成胶着之态,远远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事情吧?”
    “嗯。”谢聆春又蘸些胭脂,忽然在那一片“疥疮”之外,东北方向,重重一点。“这个地方,认识么?”
    “啊!”青岚不由惊呼出声,“这不就是隆兴府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们一行人现在就正在向隆兴府进发,估计如果加快一点的话,是可以在日落之前进城的,而武青的亲卫军,五百步兵,还在往隆兴星夜前进中。
    “不是隆兴府。”谢聆春摇摇头,“是隆兴西南的丰城县,而且,目前还没有消息确证已经属于拜香教。不过据血衣卫报告,昨天夜里拜香教主忽然出现在丰城,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了近千的兵马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不只原本在鄱阳湖一带的水寇连夜相投,就是丰城的驻军也闻风而叛!估计现在,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了丰城县!”
    “只是拿了丰城?还好还好。”青岚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茶盏,“不过难道他们不打算从永州一带扩张了?开始主攻江南西路?”
    “大概是朝廷将大军都压在了湖南的缘故吧?想不到他们会还有能力在这边另辟蹊径;加上血衣卫最近受到打压,活动能力大不如前,居然没人提前发现他们的动向!别说,这个拜香教主,还真有两把刷子!”谢聆春倒现出了悠然神往之态。
    “可是他们拿了丰城又如何?隆兴江西首府,驻军一定很多,知道丰城叛变,难道不会发兵征讨?”
    “发兵征讨?我倒觉得,若我是那个拜香教主,定会趁势攻下隆兴府!不过,他们选择了这么个地方发动,应该就是盯上了隆兴府才对。”
    “那么依你看,此役胜负如何?”青岚此时发觉事态严重,也开始小心翼翼起来。
    “依我看么,哪里有什么胜负?”谢聆春柔柔地笑,“只是一方倒的屠戮罢了……赤脚军完全吃掉隆兴府的镇南军。”
    青岚愣住。
    “应该和武将军商量一下……”青岚皱皱眉,忽然站了起来,“既然你这样看重拜香教,为什么拖延这么久才告诉我?”
    “去和武将军商量什么?此去隆兴府还有半日航程,要等你去通知隆兴府,只怕黄花菜都凉了!”谢聆春依然唇角带笑,那笑容却多了一丝嘲讽,“而且,丰城失陷之后,只怕拜香教方面也需要一段时间收复叛军,现在,更需要考虑的是,你和你的武将军,到底还过不过隆兴府?”
    青岚正要往外走的脚步一顿,是啊,还过不过隆兴府?他们是荆湖南路的招讨使,不是江南西路的,如果此时沿江而过,不在隆兴府停留,倒也没人说出什么理去;何况丰城出事,依理,他们现在也万万不可能知道,此时直穿而过,谁也不会怀疑他们是在躲着叛军……至于那五百亲卫,只需要派人通知一下,也就罢了。
    只不过,以她一路以来对武青的了解来看,若是把事情拿出来同他商议,那么武青必然不会同意这么做……也就是说,想避开隆兴府,必须欺骗武青;但即使找理由欺骗了武青,避开了隆兴府,等将来丰城失守的消息传来,他大概也会怀疑她……
    这时候,坐船忽然经过了一段浅滩,开始上下颠簸起来,那被青岚放在小桌上的茶水,也跟着摇晃荡漾,但盛水的杯子,却是纹丝未动。
    “谢聆春,”她忽然笑道:“你知道这茶杯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吗?因为我在杯子的下面,装了磁石,它牢牢吸附在了铁质的桌面上,所以虽然脆弱,却不会掉下来跌个粉碎。而在此动乱之际,武将军是我的长官,就是这块铁质的桌面,坚固,可以依靠;我这样的瓷杯,自然要牢牢地吸附在桌面上,才能保住自己的平安哪!”
    “你!”谢聆春气结,“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隆兴岌岌可危,我们躲还来不及,你的武将军就是个神人,单枪匹马,又能杀得几个人?”
    是夜,武青、青岚一行人按时抵达隆兴府,下榻在了隆兴南门的和盛客栈。
    倒不是他们不愿意住驿站,或是直接入住府衙;而是,现在的隆兴府,慌乱一片,都在风传拜香教的赤脚大军即将来袭,军商百姓,乱成一团;连驿站里头,都找不着半个办公的官吏,可以说他们现在能够进了城来,已经是莫大的幸运,而又能在城里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真是幸中之幸。
    而此时,才是赤脚军攻下丰城的第一天,离后来赫赫有名的隆兴府之战,还有两日之遥。当然,当时的众人,还不知道赤脚军会何时来攻,而青岚,也并没有把她提前知道丰城叛乱的事情透漏一句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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