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武青当真是一位不世将才----只是新近拢纳的三千新军,只是几个月的训练和磨合;他居然就有胆子将这些人带到了胡军腹地,百万军中如履平地,似旋风如鬼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将前来陈州将养的大长公主殿下救走。听说胡军主力在大长公主失踪以后千里追袭,却只收获了武家军的飞驰背影以及一路上早已被毁的各路营寨---怪只怪胡人占了大赵半壁江山之后,因为没有能力管理,采取了屠城缩减人口的策略,大好中原,荒凉没有人迹,武家军只需一路迅雷不及掩耳地毁营灭迹,断了各胡营之间的联系,便可以这般轻易地直达腹地,就连归程上也是一路畅通。
    然而在此之前,又有谁能够想到过赵军也可以英勇至厮?拼搏沙场。从来都是胡人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甚至几十胡军就可以把千余赵军吓得仓皇奔逃----真地会有赵国士兵从天而降,将一营胡兵尽数灭口的神话情景出现么?放在从前,做梦都不敢梦的故事,现在却告诉你,是现实。真的不怪胡兵托大,真的不怪胡兵疏于防范,赵国的兵士。本来就没有实力值得他们防范。
    就算是现在,就算是文武百官跟随銮驾一同郊迎大长公主的现在,长长的队伍中激动地人群中,还是有官员小声地嘀咕:“不会又是骗功绩的吧?这些粗人冒领军功的事可不是一回两回……”
    若真是冒领军功,那玩笑可开大了。只是谁人有这样的胆子欺君?大长公主当年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她的模样就算陛下年幼不记得,朝中总有些老臣认得出。何况陛下如此大张旗鼓出迎,想必已经提前做过确认;若真是有假,北胡那边的反应总是瞒不过……
    直到将军武青武长天率领三千骑兵策马出现在官道尽头。直到大长公主穿着预先送来的凤冠霞帔颤巍巍坐上凤辇,直到皇帝端木兴上前亲手搀扶住甲胄在身的武青,拉着他同乘一车,文武百官才仿佛梦中惊醒。知道从今日始,这便是朝中的红人,天下地英雄。
    而在那个时刻,百官共庆,欢声雷动。整个京城都在沸腾;为这样的情绪所染。当时倒是没有几个臣子生出嫉妒的心。反是有人在欢欣鼓舞之余,想起了不久前青岚在王阁老的寿宴上说过地那番话,献上的那支《秦王破阵乐》。
    那一夜。整个新京,无眠。直至很久以后,人们还在传诵,那天官道上卷起的漫天沙尘,那白马上的金甲素罗袍,那巍然如山进退如一的三千铁甲军……而武青这两个字,从此也不知道多少次地出现在了春闺少女地梦呓之中。
    不过当时地迎接阵仗还是出了一点小小地意外,在天子銮驾回程之际,本该步行随返的百官之中,多了一个身影……正是告病在家的青岚。一乘小轿急匆匆地将她送来,又在众人诧异地目光中悄然退去……青大学士这算是临时加入工作行列吧?百官一时有些忙乱,厌恶的急忙躲避,巴结的赶着奉承……竟是造成了一股小小的骚乱。
    然而真正让人吃惊的是,称病不出这么久,甫一露面,青大学士来不及寒暄,却赶了几步排开众人,微微带着些喘息,直接拦在了御驾之前!
    负责天子銮驾仪仗的禁卫军多是认得青岚的,不知道这位大学士到底有什么要事,自然而然地替她让开一条道路……然而青岚面对着为她停下来的诸多幡盖麾氅,却只是笑了笑,直走到皇帝金辂车驾之前,简单见了个礼,笑道:“臣青岚来迎接大长公主凤驾,迟了些,陛下莫怪……”
    这个时侯,皇帝陛下还没有说什么,恩宠正隆的武青将军竟然弃车而下,旁若无人大踏步来到青大学士面前,皱着眉头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问:“青大学士,怎么弄到这般田地?”
    他说的,是她的病容。虽然此时的青岚已经比缠绵病榻的样子好上太多,但这几日的病魔侵扰,却是已经让她的眼睛都显得大了一圈儿;素色披风之下,那件五品文官玄青色袍子已经有些晃荡。
    然而武青这番举动,却把青岚噎住,本来准备好的说辞一一咽了回去;文武百官站立得较远,或许会以为武青下车是陛下所命,她却分明知道他这举动完全是出于关心……关心他义父的唯一骨血。
    虽说青岚一向觉得武青在私下里的时候,对于皇权并不是绝对的尊崇;但当此天下注目之际,弃了皇帝所在的金辂车驾,主动赶过来和一个有“佞幸”名声的臣子说话,却的确不是武将军素来作风----她微微有些动容,低声才要说些什么,却又一件意外发生:皇帝端木兴继武青之后,居然也下了车辇,站住脚向这边观望。
    天子离车,百官少不得也要再行参拜之礼,然而皇帝陛下却只是挥了挥手,向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吩咐:“去请青大学士和武招讨,并登金辂。”
    青岚想了想,彻底放弃了最初的打算,老老实实登上了那辆金涂碧镂的画轮御辂。的那顶小轿,在路边一个小山坡处隐住了形迹;谢聆春临风伫立,默默俯视着旌旗招展下,那个看似柔弱却又十分坚毅的身影。
    良久,一声叹息。
    谢聆春临风伫立,默默俯视着旌旗招展下,那个看似柔弱却又十分坚毅的身影。
    良久,一声叹息。
    夕阳拖长了他的影子,给他招牌一样的真红水纹长袍绣上一圈金色;西风吹动他的衣袂长发,翩翩如欲凌空,直如神仙中人。
    “谢大人,还等么?”一名血衣卫官员小心翼翼地开口,他双手捧着一件白色鹤氅,正是那晚青岚替谢聆春亲手所披。
    谢聆春愣了一下,回眸向山坡下面凝望,正见金辂御驾缓缓启动,在百官顺着官道直往城中而去。“不必了。”他摆摆手,“我们回去。”
    大赵天子七卫,血衣卫、旗手卫、金吾卫、羽林卫、翊府卫、虎贲卫、黑狼卫。七卫之中,黑狼卫人数最少,最为神秘,是皇帝陛下贴身近卫;金吾、羽林、翊府、虎贲四卫负责宫廷守卫警戒;而血衣卫则在七卫之中,另行发展出来,早已经脱离了侍卫的功能,成为更高一层的职能个体;只有旗手卫,专门负责皇帝陛下的卤薄仪仗,却划归了血衣卫管辖。
    今儿天子郊迎大长公主,动用皇帝銮驾仪仗,一应的事务都是旗手卫的职责范围;换句话说,谢聆春作为血衣卫的最高长官,今日本应随驾伺候,在皇帝身边或是驱身前导----至少不该象现在这般远远观望,又在龙驾没有回宫之前先行离去。
    然而谢聆春还是决定离开了。甚至连接下来在嘉宁殿前地百官聚宴也没有任何参加的意思。好在血衣卫身份特殊,出现便只有冷场的份儿----他不参加这样的聚会,也不会有人挂念吧?吩咐了属下随时打探宫中情况,谢聆春一乘小轿,直接回到青府。
    这些日子住在青府,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对血衣卫来说掩踪匿迹只是小事,只要他不肯。管教任何人也无法发现他留居青府的事实;然而今天,谢聆春却忽然不再想刻意隐瞒了,随意挥手撤了防卫,直接从正门长驱直入,登堂入室。
    而此时青岚还在御驾金辂之中,稍后想必还要留在宫中宴饮,佩玉轩中自然是空荡荡地。
    屏风前摆着瑶琴“九霄越”,弹指一拂,七弦寂寂。空灵幽惘;谢聆春沉默了一会儿,返身离去。
    新京城中今夜热闹非凡,火树银花,完全是当节日来过了。谢聆春没有猜错。青岚果然滞留在宫中大长公主接风宴暨武青将军庆功宴上,并没有因为身体的原因提前回府;而宫里面传来消息,青大学士倜傥风流,酒到杯干,在大宴上着实抢了些风头。不过这也怪不得她。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少不得有多少人盯着看着。在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失去了陛下的宠爱----和曾经的准皇后有过一夜风流,又被幽闭在宫中几日几夜,怎么说都是个绯闻地焦点人物了吧?而且前一段流言中说她称病在家。其实是因为王湘容的事情和陛下冷战……今儿青大学士现身人前,病弱美人似的样子,倒显见称病并非是假的了,一出现又与天子同车,轻松享受了武青这等天大功劳才获得的荣耀----那起惯会看个眉高眼低的官员们还不赶紧揣摩着圣意去么?
    不过……物极必反的道理到底不假。当那个血衣卫的官员在谢聆春面前尽可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陈述嘉宁殿前发生的事情之时,在心底里还是加上了这样一句。听那些大人们议论,青大学士重回宫中,圣宠不减,但到底是年轻气傲,大概觉得和陛下这段时间地冷战得了胜去,竟然是越发地目中无人起来。
    “青岚到底做了什么?”
    “听宫里的校尉传话出来……青大学士是喝得太多了……才冒犯了武将军。”
    谢聆春拿着卷宗的手指微不可见地一颤,又立刻恢复了优雅而慵懒的姿态;只是似乎略感兴趣地抬起了眸子,带些讶色地重复:“冒犯武将军么?真是喝多了。”
    “据说是武将军好心来劝他少喝一些,青大学士却不领情,反而乘着酒劲,当众把武将军抱住,很说了一些肉麻地话;大意是一直喜欢武将军武将军却不理他一类的……总之是酒后失态,闹得人人侧目。”
    谢聆春将那卷宗掩住,向前略探了些身子,凤眸微眯,状极妩媚:“很好,武将军作何反应?”
    “武将军自然是大怒,但当着百官的面,也不好发作什么,反被青大人缠住。”
    谢聆春却不言语,玉雕一样的手指轻轻滑过书页,半晌问道:“这样算得上御前失仪了,陛下怎么说?”
    “的确有言官当即就弹劾青大人御前失仪;但陛下并没有责怪什么,只说今日大喜一切不纠----还替青大学士解释说他病才好身子虚,不胜酒力;若是醉得狠了就在宫里歇宿。”
    那个血衣卫官员一板一眼回答着,抬头看了那仪态风情无限妖娆地上司一眼,悄悄抹一把汗。他原本是癸字部直属谢聆春麾下,自然对自家地长官“习性”甚为了解;若非必要,却看见谢聆春这种妩媚风情流露,只能说明一点:就是这位上司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地情绪了……这情绪或许是愤怒,或许是别的什么,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作为直接面对这种情绪地自己,若不能及早脱身,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么说,青大学士今夜便又在宫中留宿了么“这个,属下不知。属下悄悄潜回来的时候,青大学士还在闹酒。”
    谢聆春眉头皱起来,又点点头,忽然一笑:“再去打探吧。顺便让人备了轿子到宫门口候着,青大学士是必回的。”愁如何能够甩脱身边的人顺利回到青府。
    借酒妆疯容易,善后却难。她虽然并没有真的喝到大醉的程度,但身子极其不适倒也是真的,这是寒毒又要发作的征兆;谢聆春给她的那丸药极其霸道,据说是几种大热的药材混成,原本不知对不对症,但试过之后效果却是很好----这几日精神已经好多了以为没事,谁料多吃了几盏酒就又勾起旧病?
    可身边的孙公公还在不厌其烦地劝说她去绿绮阁,理由是陛下说她最好要就近歇息;青岚摇摇头,孙公公如今已经是宫中的元老太监,地位尊崇不可得罪;而她现在却正头晕目眩,连话也说不出,只有用行动表示抗议,深一脚浅一脚向宫外的方向走去……
    孙公公并没有陛下明旨,自然也不能当真拦住她,只好跟在身后继续“游说”……忽然青岚一个踉跄,险险跌倒,孙公公正专心劝说没有注意,倒是青岚身边伸过来一只手来将她扶住。
    青岚回眸看见是武青,便笑道:“武都督也不喝了么?”
    刚刚升职为正三品新军都督的武青两道剑眉拧得极紧,扶着青岚的手待她站稳早已改为扣住脉门……打量了她片刻,回头对孙公公说道:“劳驾公公转奏陛下,青大学士情况不是很好,武青先送大学士回府,就不去向陛下告退了。”
    武青在和孙公公说话的时候,那眉头也一直没有展开过。他的声音朗朗,却隐隐含着怒气,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青岚晕晕沉沉地看他一眼,很想叫住孙公公----对比现在这位愤怒的武都督,她觉得自己还是留在宫里好一些。
    然而她拒绝的话根本没有时间出口,武青已经携了她大步如飞直往宫门处行去----虽然是夜里,大多数官员还在宴席之间,但甬道上禁卫军以及宫女太监还是不少;武青这怒气冲冲的架势,就象是要找个地方揍她一顿的样子,不知道落在旁人眼中,又会生出什么样的闲话……看来鸣鸾苑又要多些诱导流言的任务了。
    青岚这样想着,心神略略放松了些,反而觉得身体上的寒冷一波一波来势更汹,手被武青拖住,踉跄地跟随着,那两条腿却渐渐象是灌了铅,头晕的现象也越发严重了。
    武青似乎也感觉出了青岚手上的冰冷,站住脚看着她,皱了皱眉,居然一拉将她夹在腋下,就那么急冲冲满脸怒气地出了宫门。
    青岚头虽晕沉,却还是勉力维持着清醒,一路上武青如何冷眼答对宫中守卫,如何把她扔上在宫门处等她的小轿,她都清楚,听见武青吩咐送她去青府,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病着,他该不会这么不通情理非要现在找她算账吧?
    然而轿子到了佩玉轩。又是武青将她抱出来地时候,她又有些糊涂了。武青不是应该已经回到他京城中的暂时住所了么?难道跟着她来到了青府?然后她便又听见武青对旁边的人吩咐:“找间清净房子,不要让人来打扰。”
    她努力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这是要帮她驱除寒毒。有些着急,的确,他最懂这种寒症的路数,帮助林逍驱毒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虽然这次她的寒症发作并不是那么单纯。但武青毕竟还算是一个对症的大夫……可是,他明明知道她的用意,却还是执意跟到青府为她疗毒,不是明摆着要她前功尽弃?
    虽是这样想,神智却游离着并不允许她做出任何反应----看起来倒是昏迷过去一般。
    其实从她地小轿进青府起,周围就跟上来不少人,这时候听见武青这样说,大都应了一声去布置了,却依然有个别人挡在武青身前没有离去。气氛凝重。
    可以想见,那些散去的人,应该是来自军中,甚至本来就是武青借给她的亲卫;而留下来的。怕是鸣鸾苑的人,或是血衣卫的官员吧?
    青岚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呻吟了一声。那些寒冷已经转为刺痛,深入骨髓……这一次的寒症。比每次发作都来得快而且凶。
    武青再次扣住她的脉门。冷冷地说:“我需要一个清净的环境替青大学士疗毒。”
    那些人面面相觑。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又忽然顿住,收到什么命令般整齐地悄然退去。
    在武青抱着她一转身间。青岚恍惚看到了红衣地一角晃过。
    其实怪不得武青生气,她今天做的事情的确太过丢脸----当着文武百官抱住他倾诉衷情,指责他不把她放在心上,整个一个断袖花花大少调戏美人的丑恶嘴脸,分明是将自己地名声全部毁去的作法……真心追求一个人,哪有这样子的?
    青岚会这样做,实在是因为她根本没有象对谢聆春说的那样,要开始着手追求武青。
    那天,那样说,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其实是她想与谢聆春划清界线。在端木兴说出那个所谓地秘密之后,她便有些寒心,也有了一个念头:如端木兴、谢聆春这等人过于深不可测,不是她能够掌握得了地;相互利用可以,保持距离最佳,象她以往期盼地那般,做朋友、托付秘密,便有些危险了。
    至于武青,她对他,倒也有过一些隐隐约约的倾慕,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尤其是听段南羽说起“那三年”之后,想起他地时候,便更是多了一份疼惜和守护的欲望;然而这是不是爱?她不知道,也许从前爱过,但现在既然失去了那份记忆,她倒也不觉得一定要重拾旧梦----尤其是武青对现在的她明显只是“亲情”,而她,为了怕“皇帝因嫉生恨自毁长城”而一度选择远远避开。
    那天她对谢聆春说,皇帝陛下认了她做兄弟,话虽简单,但里面透漏出的意思已经解释了一切;既然所谓“深情”是编出来骗人的鬼话,那么她自然不用再刻意远避武青,非要和他了断关系不可----这是对谢聆春的说辞,然而真实的情况又是如何?她如何不明白?不用谢聆春和她解释,她也知道,端木兴的“兄弟”的话未必事出无因,自己至少是被端木兴所忌惮着的,这样的情形,眼下“孤臣”一般的角色,哪里容她去靠近任何人?
    很早以前她就隐隐约约意识到,她之所以入京就封为大学士,进入内阁,其实也是一种制衡的手段……青郡侯亡故之后,京中卢敦儒一派独大,卢太傅耿介忠贞,为端木兴所欣赏自是理所应当;然而老太傅又实在太过迂直,不知变通,由着他大权独揽,端木兴行事上头难免阻力重重----就如这“肃清贪官”的争执一般,如果没有她居中扮演个奸臣的角色,端木兴只怕就只能在听从卢太傅的话做个“明君”,或是不听从做个“昏君”两项之间选择了。既然培养她这一脉的势力,主要是与卢太傅相抗衡;那么如果她表现出与军方,尤其是武青这样的“新军事力量”相互“勾结”的可能,那么端木兴是不会看着武青坐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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