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张居正一到内阁,传旨太监便前来向他传达皇上的两条口谕:第一,今秋的经筵推到十月十日举行;第二,每见先生票本,墨迹光彩异常,香气弥久,不知所用何墨,望告之。
    听了这两条圣谕,张居正大喜过望,吩咐书办赏给传旨太监五两银子。传旨太监来内阁传旨多次,从未得到奖赏。张居正今日突然慷慨大方,令他十分惊奇,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喜颠颠地走了。他哪里知道,张居正为了得到这道圣谕,花费了何等样的心血。
    那日在文华殿东室,冯保与张居正商量皇上经筵的事。对于十五万两银子的开支,张居正知道硬抗不行,于是有意无意间提了一条建议,如此重大之事,一定得选个黄道吉日。冯保回宫向李太后作了禀报。李太后觉得张居正建议甚好,便在冯保的提议下微服出宫,去了李铁嘴测字馆。
    先一天,当游七从徐爵口中得知冯保与邱得用已去测字馆,并探听到了李太后决定亲自前往的消息后,立马就禀告了张居正。这位被眼下混乱的朝局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首辅,突然间看到了一线生机。他当即向游七面授机宜,让他连夜去找李铁嘴。游七遵主人之命,半夜三更敲开李铁嘴的大门,告诉他,明天会有什么什么样的人来他馆里测字,不管这母子二人报了什么样的字让他测,他一定要做到两样:一是论及花钱之事,就说眼下无钱可花,若硬要花钱,则有灾咎;二是若要选择黄道吉日,则尽量往后拖。李铁嘴开馆二十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出于职业道德与一己尊严,他完全可以拒绝这位陌生人的建议。但游七的言谈举止,又让他感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犹豫再三,他问道:“咱为何要这样做?”游七从怀中拿出一锭五十两的纹银放在桌上——这还是皇上那天颁赐给张居正的。游七说:“按我说的去做,这个权作赏银。”李铁嘴居京师多年,认得这锭纹银是内府出品,越发觉得这事蹊跷。心想来者所求也不是什么难事,加之有这大一锭纹银可赚,便点头应允下来。第二天他如计行事,展示他铁嘴功夫,说话紧扣字意丝丝入扣,把游七交代之事当成“玄机”说出,被李太后母子惊为天人。当天夜里,游七又去李铁嘴那里讨了回信,张居正听了将信将疑。现在听了这道圣谕,才相信李铁嘴所言不诳。想到如此大的一个难关,竟能凭借一个江湖艺人的油嘴度过,心里头不但不感到轻松,反而更增添了沉重的负疚感。
    如果说第一条圣谕让他心安,第二条圣谕更是令他难抑激动。问墨虽是小事,但从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又把他当“师傅”对待了。这小小的变化,预示着李太后对他曾一度动摇的信任感又重新恢复。他望了望乾清宫的方向,沐浴在灿烂秋阳下的紫禁城,此刻茑萝不动、纤尘不飞。他的心情顿时恬适下来,略一沉思,就援笔伸纸,写出如下揭帖:
    仰望吾皇陛下,臣张居正仅就圣谕问墨一事,恭答如下:
    臣所用之墨,名水晶宫墨,盖歙人汪廷器所制。廷器自号水晶宫客,家富而好文雅,与士大夫游,每年制善墨相赠,然所制仅数十挺,故坊间无售。
    曾听友人言,水晶宫墨制法特精:用上好纯正松烟,干捣细筛,每一斤烟兑胶五两,浸皮汁中,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绿色,既解胶,又益墨色。烟浸之后,又用鸡子白五枚,珍珠麝香各一两,皆别治合调,铁臼中捣三万杵,可过而不可少。
    大凡墨以坚为上,古墨以上党松心为烟,以代郡鹿角胶煎为膏汁而和之,其坚如石。此为易水人祖氏所创,祖氏乃唐之墨官也。其后有汪超者得祖氏真传。唐末与其子延迁居来歙,此乃廷器先祖也。论者言廷器制墨其坚如玉,其香如兰,其纹如犀,长不过尺,细如箸。用三年乃尽,其磨处边际似刀,可以裁纸。用其墨书版牍,岁久牍朽而字不动,皆言其坚也。
    写到这里,张居正把值房书办姚旷喊了进来,问他:“所存水晶宫墨还有几挺?”
    “两挺。”
    “好。”
    张居正答应一声,又写了下去:
    臣所用水晶宫墨,从翰林院学士许国处得来。许为歙人,学问精湛,为士林推重。皇上经筵,臣所选讲师三人,许国是其一也。臣所存水晶宫墨尚有两挺,现呈献皇上试用,若称圣意,可谕旨歙州知府,列水晶宫墨为专贡。张居正伏拜。
    写毕,张居正检查两遍并无纰漏,便吩咐姚旷:“你将这份揭帖连同那两挺水晶宫墨封好,一并送到司礼监转呈皇上。”
    姚旷刚走,张居正身子都未挪动,就开始翻阅由司礼监送出的待拟票的奏疏。第一道奏疏,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施琅的献言,其中一段写道:
    祖宗设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谓之法司,其责纠正官邪、清平狱讼也。设立东厂、锦衣卫,谓之诏狱,所以缉捕盗贼、诘问奸宄也。夫职业之废,谓之旷官;职掌之夺,谓之侵官。今后凡贪官冤狱,仍责之法司提问辩明。若有隐情曲法,听厂卫勘查报上。凡盗贼奸宄,仍责之厂卫缉访捕获,然必审问明白,送法司拟票报上。惟其法司与厂卫职责分明,方能事体允当,各衙值事不至混乱。
    读完这道奏疏,张居正放下,又拿起另一道来读。这道奏疏是山东道御史谢柬之写的《陈时事疏》:
    ……今民力日困,府库日空,乞敕各部备查近来比隆庆初年相比情况:如吏部新增多少文职官吏,户部新增各官并各王府俸禄几何,礼部新增供应并祭祀赏赐等项各有多少,兵部之新增军职并柴薪皂隶多少,工部新增工官并营造料价多少。各部应逐项清查总数上报,如此可以革冒滥贪墨之弊,量入为出,止各衙门攀比妄费之心,恳望人主亲加裁抑。
    张居正一口气读完九道待拟票的奏疏,不但不感到累,反而觉得精神气儿格外旺盛。这九道本子除了上述两道,余下七道,有三道就京城苏州胡同巡警铺档头蒋二旺吃空额一事引发议论,建议清理天下营兵,重造簿籍。凡吃空额贪墨饷银者,一律严惩;有两道涉及理财,就清理全国各府州县累年积欠课银献计;还有两道希望圣上谕旨京师各大衙门尽去奢靡浮费之风,厉行节约,以省国用。这里头有一道折子是光禄寺丞罗先吉所写,言隆庆五至六年两年间,由光禄寺进上供物用于皇上膳食并修斋等项器皿,共两万三千三百四十五件,内侍截留未出。罗先吉用词尖刻,称这等取物不还的做法,类同贪墨,望圣上发旨,将此等大批物件由尚膳监清理归还。
    不难看出,这九道奏疏虽议事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揭露时弊、抨击朝政。如今把它们摆在一起,就感到分量颇重。局外人哪能知晓,它们的出笼原也出自张居正的一片苦心。
    却说朱洪武创设的首辅制,与唐宋两朝的宰相制度多有不同。首辅与宰相虽然地位差不多,但柄国方式却差别甚大。宰相握有提调任免生杀予夺之权,而首辅名义上只不过是皇帝的顾问而已。他既不能提拔降黜任何一名官员,也不能调动一兵一卒,更不可能对各大衙门及全国各府州县直接发号施令。但是,首辅也有一样显赫的权力,那就是拟票。国朝政事,无论大小,皆以皇上的圣旨为准。但皇上的圣旨,除极少个例,一般都得送往内阁拟票。皇上同意这个拟票,就命司礼监照样誊抄一遍,是谓批朱。皇上若不同意,仍得发回内阁重拟。有时候,皇上也可绕过内阁径发“中旨”,但不可能经常这样,大量的圣旨,还得照票批朱。这样一来,首辅就可以通过拟票间接地控制朝纲政局。这样一种执政方式,对皇上与首辅双方均有制约。若双方发生矛盾,失败的只能是首辅。皇上虽不能更改这种先祖创立的公文制度,但他可以撤换首辅。因此,大凡想要有所作为的首辅,首先要审时度势,摸清皇上的脾性,用自己的观点影响皇上。其次就是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相关官员,让他们向皇上写本呈奏,自己再来行使拟票权批准这一建言。高拱在任时,之所以能呼风唤雨独揽朝局,就在于他既得宠于皇上,又有一大批门生故旧为之效劳。张居正久居内阁,焉能不知个中奥秘?他虽然痛恨朋党,私下里又不得不承认,如此体制之下,没有朋党必然一事无成。因此他给自己定了两条原则:用术存正气,结党不营私。基于这一点,多年来他也用心结纳同志,培植势力。上任首辅两个多月以来,他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二十年。说严重一点,他每天都处在焦灼、希望、感奋与痛苦中。但作为一个韬光养晦多年的人,他并没有被这暂时的困境所吓倒。就在童立本上吊之后,他感到形势有可能发生转变,经过深思熟虑,他向全国各地发出二十多封急信,收信人全都是他的门生故旧。他向他们密授机宜,教他们如何向皇上写本进言。现在摆在他桌上的这九道奏疏,就是其中的第一批。皇上既然悉数发来内阁拟票,其态度不言自明。想到这一层,张居正不禁双眸炯然,脑海里顿时升腾起一个壮丽的憧憬:万历新政就要开始了!
    于是,在极度的兴奋中,他提笔拟票。
    给施琅奏折的拟票是:
    国朝创设法司与厂卫,职责各有定制,着该衙门听了,诏如议行。
    给谢柬之《陈时弊疏》的拟票是:
    这道疏切中时弊,着各部院大臣看了,详议报来,不得延误。
    给光禄寺丞罗先吉呈疏的拟票是:
    器皿偷盗昧没之事,屡有发生,这都是孟冲任上事。所言器皿,应悉数归还。今后遇着这等事,俱附写验入,尚膳监并各宫值日太监照数发出,如有损少,听提督太监参奏。
    刚拟了这三道票,张居正搁笔,才说闭目养一会儿神,忽听得有人敲门。
    “谁?”
    “是我。”
    姚旷推门而入。
    “揭帖送进去了?”
    “送了。”姚旷一脸紧张之色,畏葸说道,“首辅大人,出大事了。”
    “何事?”
    “羊尾巴胡同烧起了大火。”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大半天。风助火势越烧越猛,亏得京师大营派了数百兵士赶来扑救,才把火势控制住,薄暮时分完全熄灭。据初步统计,这场大火烧死官员五人,围观及住户民众二十四人,烧毁民房一百八十七间,踩伤烧伤的人数以百计。其中十几个伤势重者,也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童立本的棺材以及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儿,俱被烧成一堆黑炭。他的苍头老郑在混乱中被踩死,侍妾桂儿被烧得体无完肤,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羊尾巴胡同变成了火葬场,生前懵懂愚钝,死后受人利用的童立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三十个人为他陪葬。
    大火烧得正盛时,张居正亲临现场察看火势,并就救火事宜及善后处置做了一番紧张安排。直等到灰飞烟灭一片狼藉,被烧得衣不遮体毛发俱焦的官员一个个被抬走,他才登轿离开。回来路上,他思虑着这件惨案究竟如何发生,应怎样调查事发真相,处理善后事宜等问题。同时他又暗自庆幸,这场大火倒是帮了大忙。他现在可以放手去追究肇事者的责任而不必顾忌各种浮言詈议。想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不禁摇头苦笑,心中忖道:“还是古人说得对,多行不义必自毙,惟苍天不可欺也。”
    一回到家,张居正就派人去找王篆。待他吃罢晚饭来到书房,堂役就进来禀报王篆已到,张居正吩咐传他来书房会见。
    刚落座,王篆就迫不及待地说:“首辅,今天的这场大火真是天遂人意。”
    张居正尽管心有同感,但仍把脸色一沉,说道:“一场烈火烧死这么多无辜,你身为大臣,怎么还能幸灾乐祸?”
    王篆本想拍马屁,却没料到招来申斥,好在他脸皮厚,竟嘿嘿地干笑着掩饰尴尬。
    “外头都有何舆情?”张居正又问。
    王篆回答:“手下人的访单都还没有送上来,卑职来之前已经吩咐,一有密报,直接送来这里。”
    王篆手下有一帮便衣耳目,专门察访京师各色人等动静,虽不及冯保掌握的东厂权势大,眼线广,却也让京师官绅大户感到莫大威胁。冯保的东厂本是直接为皇上服务,盖因皇上小,张居正实际上总摄朝纲,再加上与冯保打得火热,所以,本来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览阅的东厂访单密札,冯保也会送一份给他。正因为控制了两条暗线,京城百官的一举一动都在张居正的掌握之中。
    王篆接着说:“这场大火把参加公祭的官员们都吓蒙了。死的、伤的不说,侥幸逃出来的,也都成了惊弓之鸟。”
    “魏学曾呢?”
    “他烧得伤势不轻,听说他一连从火堆抢出了六个人,烟熏火燎晕倒过去,兵士用水把他浇醒了。他仍不肯走,坚持要和兵士们一起救火。他胡子烧光了,脸上尽是大水泡。”
    “魏学曾这个人与王希烈不可同日而语。”张居正心中很是欣赏魏学曾这股子敢作敢为的英雄侠气。
    “杨博、葛守礼等,都称赞魏学曾是一条汉子。”王篆随话搭话。
    “魏学曾现在何处?”
    “在家里,杨博老找来太医给他疗伤。不过,听说他家门口已经有了一队锦衣卫。”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
    锦衣卫同东厂一样,也是直接归皇上掌管。既然锦衣卫已出动,就证明皇上已知道此事,他猜想皇上一定是听了冯保的话要严惩肇事者了。于是又问:
    “王希烈呢?”
    “他的伤势不重,但听说他得了惊吓症,在家又哭又笑。”
    “他家门口有锦衣卫吗?”
    “有,”王篆眨眨眼睛,讨好地说,“首辅,锦衣卫出动,皇上圣意已是十分明朗。”
    “唔,”张居正点点头,深思着说,“今天这场火发生得有些蹊跷,果真是触怒天意?”
    “京城秋燥,连狗鼻子都干得流血。何况那些布扎纸糊的冥器,溅上一个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势。”
    “究竟是何原因发火,介东,你务必调查清楚。”
    “是。”
    两人正说话时,司阍又报外头有人要见王篆。王篆出去片刻回来,激动得脸色通红,嚷道:“首辅,王希烈死了。”
    “怎么死的?”张居正惊问。
    “悬梁自尽,这是卑职手下人刚刚得到的消息。”王篆轻蔑地说,“这个脓包,一看锦衣卫封了门,就知道自己罪责难逃,与其送进三法司谳狱问罪,倒不如自我了结。”
    张居正答道:“自作孽,不可活。介东,关于这场火灾始末情由,你连夜写一个本子,明天一早送来内阁,转奏皇上。”
    “卑职遵命。”
    王篆欠身回答。按理说他应起身告辞,但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挪步。
    “你还有事吗?”张居正问。
    “有。”王篆伸头朝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昨天,我去了一趟积香庐。”
    “啊?”张居正这才记起在积香庐里养病的玉娘,忙问道,“玉娘现在怎样了?”
    “她的眼睛可以模模糊糊地看点东西了。”
    “很好,”张居正眼前浮现出玉娘美丽的倩影,一种温情油然而生,他叮嘱道,“还得加紧治疗,争取早日康复。《诗经》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娘虽有巧笑,但盼盼美目还得假以时日啊。”
    “首辅说得是,”王篆随声附和,又道,“玉娘让卑职带信,她想见你。”
    “是吗?”张居正微微一笑,“等忙过了这阵子再说吧,你转告她,这些时要静心养病。”
    “是。”
    王篆准备退下,张居正又喊住他,问道:“介东,听说蒋二旺关在刑部大牢,一天到晚喊冤枉。你说,应如何处置他?”
    王篆早就知道张居正已铁定了心惩处贪墨。蒋二旺是一个突破口,紧接着是杨用成,后面不知道还要牵出多大一串呢。他虽内心深处同情蒋二旺,但此刻却狠着心说:
    “他喊什么冤枉?两个空额吃了五年,这是铁证如山的事。他虽然是卑职属下,但卑职不护短,建议首辅给他严惩。”
    “好一个介东,秉公为国,不徇私情,这才是循吏!”张居正称赞了一句,接着说,“上次我已讲过,你做得好,就给你升官。我说到做到,这次京察,两京官员调动较大,我准备向皇上推荐你去扬州担任操江御史,你意下如何?”
    操江御史管理漕运,与同样开府扬州的江淮盐运使都是最令人眼热的衙门。操江御史三品衔,这样王篆不但官升一级,还得到了一个肥差。他虽然心中狂喜不已,嘴里却说道:
    “卑职在京城,旦夕都能得到首辅指教,这一下去得远了,岂不空落得慌?”
    “这岂是大丈夫说的话,没出息!”
    张居正善意地骂了一句,挥挥手让王篆退下。他起身走到书案前,打开搁在案上的一个卷宗,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写了二十几个人名,都是两京各衙门三品以上大臣——他准备向皇上建议提拔或降黜的人。此刻,他又浏览一遍:
    刑部右侍郎曹金改任陕西巡抚
    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改任南京国子监监事
    吏部左侍郎魏学曾改任四川巡抚
    礼部右侍郎毕昭改任山西巡抚
    都察院右都御史蒋孔苏改任江西监察御史
    兵部右侍郎粟承禄改任南京户部右侍郎
    刑部左侍郎刘一儒改任吏部左侍郎
    户部右侍郎陈瓒改任左侍郎
    户部左侍郎郭朝宾总督天下仓场
    南京户部右侍郎李晋改任云南巡抚
    湖南按察使李义河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江西巡抚潘季驯升任工部左侍郎
    湖北巡抚汪伯昆升任兵部右侍郎
    …………
    看罢这张名单,张居正提笔勾去了王希烈的名字,又在魏学曾名下改为“改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字样。他正准备就这份名单给皇上写一份密帖,游七敲门进来禀道:
    张居正起身到花厅相见,他笑着说:“孟真,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过从?”
    刘一儒答道:“您初登首辅,政事千头万绪,卑职不便前来打搅。”
    “老爷,您的亲家刘大人来了。”
    “人呢?”
    “在花厅里。”
    张居正起身到花厅相见,刚一落座,他就笑着说:“孟真,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过从?”
    自张居正出任首辅,几乎所有湖广老乡都登门恭贺,惟独刘一儒没来过。此时刘一儒答道:“您初登首辅,政事千头万绪,卑职不便前来打搅。”
    “亲戚之间,不必过于拘礼。”
    张居正温和地责备,接着问了一些女儿女婿的家常话。张居正闭口不谈今日的大火,刘一儒更不肯有片语关涉。扯过闲话,刘一儒吩咐随从家人拎了一个锦匣进来,说道:“先生致位宰辅,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件大事,我一时想不到如何表达心意。前些时逛琉璃厂古董铺,看到这件东西,就把它买下了,不知先生喜不喜欢。”说着解开丝带,从锦匣里小心翼翼捧出一只尺五大小的钵盂。张居正饶有兴趣地上前观看,这只钵盂乃阳羡紫砂制品,用为水注。钵盂两边之耳,左缀一绿菱角,右缀一浅红荔枝,两者之间,又缀了一枝淡黄如意。底盘上是两只缠绕着的黑螭龙虎。四爪伸开,恰成钵盂的四足。虎腹上镌有“熙宁二年”四字,原来是宋朝旧物。细看这些饰物,无不各肖其形,栩栩如生。按年代推断,熙宁二年距今也有五百多年历史了,这只钵盂却保存完好,没有一点损伤。
    “唔,这是宝物,亏你孟真觅到。”张居正赞赏地说,“我早就定下规矩,礼物一概拒收,但这次我破例收下。”
    刘一儒谢过,接着说:“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这次京察,我想离开刑部。”
    张居正仿佛已经料到刘一儒会提出这个请求,说道:“孟真,听说那天在童立本家门前,魏学曾指名道姓把你鄙夷一通,顺便把我和王之诰都捎上了。”
    “实有其事。”刘一儒回答,“刑部里头,告若是堂官,我是佐贰,确实有些不妥。”
    “这事你不说,不谷也寻思要动一动。告若从南京调来出掌刑部,虽然是我的主意,但他的资历名望,却是朝廷上下一致首肯的。你这佐贰官,也不是我的裙带关系当上去的,这一点,我不怕外人议论。我担心的是两个亲家同处一部,遇事推让都当好好先生,于公于私都不利。我本来就想趁这次京察调动你的职务。今天你来得正好,我要当面征询你的意见,京城各衙门,这次京察会空出很多位子,不知你愿意去哪里?”
    一听这话,刘一儒心中猛地一紧。外头都说张居正借京察排除异己,他现在露嘴说出“会空出许多位子”,可见传言不谬。联想到这些时京城风风雨雨,他脱口说道:
    “我愿意去南京。”
    “南京?你愿意去南京?”张居正怀疑听错了,连声问道。
    “是的,我愿意去南京。”刘一儒显然已经考虑成熟,从容说道,“在自陈的手本中,愚职已将担任刑部左侍郎两年来的过错得失向皇上陈述明白,并恳请皇上降黜使用。今天来找你,是想再次向你表明心迹,在下真的愿意到南京,任一闲职足矣。”
    刘一儒说得恳切,张居正心中升起一丝不快,怏怏说道:“我还准备举荐你去吏部接替魏学曾,看来只得作罢。”刘一儒见目的已经达到,再待下去恐节外生枝,遂起身告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张居正心中忖道:“这个刘一儒,毕竟也是清流作风。”一眼瞥见刘一儒留在案上的那只古董,喊过游七说道:“你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物件,缀上的这四件东西,不伦不类,八不相挨,也不知是何意义?”游七端详半天,忽然悟到什么,正待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看出了什么?”张居正追问。
    “老爷,不好讲。”游七吞吞吐吐。
    “但讲无妨。”
    见张居正有些不高兴了,游七不敢违拗,便说道:“老爷,这四件东西,绿菱角取一‘菱’字,红荔枝取一‘荔’字,黄如意取一‘如’字,黑螭龙虎取一‘螭’字,加之这古董本身是一只钵盂,且取一个‘钵’字放在中间,把这五个字连起来读,其谐音就是:伶俐不如痴。”
    听完游七的解说,张居正心下一沉,忖道:“刘一儒这哪是送什么古董,而是假借名目极尽嘲讽之能事。”想到自己出任首辅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所作所为,竟被亲家看成是士林所不屑的“伶俐”之举,不禁心下生寒。用官场语言讲,“伶俐”就是乖巧,就是曲意媚上。而“痴”就是持重,就是风骨。就在一场大火之后,刘一儒送来这一句“箴言”,张居正感到受到莫大的侮辱和伤害。他真想拎起那只钵盂,狠命朝地上一掼。但手一伸出又改变了主意。他抚摸着这只设色古巧传世久远的钵盂,感慨万千地说:
    “游七,把它摆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我要天天读这个座右铭。”
    游七还未离开,司阍又急匆匆走进来,禀道:“老爷,广西急报。”
    “啊!”
    张居正接过,一看关防就知是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八百里驰传密札,他迅即拆开来读。殷正茂在密札中告知,五日前,他所率领的剿匪大军已攻破水巖山中的匪巢,两个叛首,韦银豹被杀,黄朝猛被生擒。
    看罢此札,张居正大喜。他负手走出花厅,忽闻得一阵馥郁的香气。他问游七:
    “是不是后花园中的桂花开了?”
    “是的,老爷,开得正旺呢!”游七答道。
    “啊,”张居正举头望月,但见一轮欲圆未圆的明月挂在幽邃的天幕。他突然记起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便吩咐道,“游七,不要辜负满庭芳香、一天明月,你去后花园中摆上茶点,请夫人出来,一同品花赏月。”
    游七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又有人来说徐爵求见。
    “领他进来。”
    言未毕而徐爵已抬脚进门,也不及寒暄,徐爵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今天上午公祭时的那场大火,是冯保指使东厂特务混在人群中暗地点燃的。
    张居正顿时愣了,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徐爵啥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老爷!”
    游七轻喊一声把他惊醒,他扭头问道:“你有何事?”
    “后花园中的茶点已摆好,夫人已经入座了。”
    张居正烦躁地一挥手,嘴中冷冰冰吐出两个字:
    “撤了!”
    第二卷终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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