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给宋凡平扫墓回来,躺在床上想了想,觉得该办的事都办了,第二天她放心地住进了医院。正如李兰自己预感的那样,住院后她的病情逐渐加重,她确实出不来了。两个月以后,李兰只有借助导尿管才能排尿,而且高烧不退,她长时间地昏睡,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李兰病情加重后,李光头没有再去学校,整日守候在母亲的病床前。深更半夜时李兰从昏睡里醒来,常常看到儿子趴在床沿上睡着了,李兰泪水长流,一声声吃力地叫着儿子的名字,要儿子回家去。
    李兰觉得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她无限想念起了另一个儿子,她让李光头把耳朵挨到她的嘴边,声音轻得跟蚊子叫声似的,说了一遍又一遍,要李光头去乡下把宋钢叫来。
    去乡下的路太长,来去要半天,李光头想着医院里的母亲需要自己看护,他没有去乡下,走到南门外的木桥上就站住了,他在桥栏上坐了两个小时,见到一个出城的农民就问他是哪个村的,问了十多个,都不是宋钢他们村的。后来一个抱着一头猪崽的老头走过来,那时李光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心想自己要像个马拉松运动员那样长跑去乡下了。这个老头说出的正是宋钢的村庄,李光头猛地从桥栏上跳下来,差一点抱住这个老头了,李光头喊叫着说话,让老头给宋钢传个口信,让宋钢赶快进城:
    “十万火急的事,找一个叫李光头的人。”
    宋钢来了,清晨就敲响了李光头的屋门。李光头在医院里一直守护到天亮,宋钢来敲门的时候,李光头刚刚睡下。他睡意蒙地打开屋门,这时的宋钢已经比李光头高出一头了,宋钢紧张地问李光头:
    “出了什么事?”
    李光头揉着眼睛说:“妈妈快不行了,她要见你,你快去医院吧。”
    宋钢当时就哭了。李光头说:“别哭了,快去吧,我睡一会就来。”
    宋钢掉头向着医院奔跑,李光头关上门继续睡觉。李光头打算只睡一会,连日的疲惫让他一觉睡到了中午,当他起床来到医院的病房时,见到的情景让他吃惊,李兰竟然坐起来了,说话的声音也比昨天响亮多了,宋钢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正在说着乡下的事。李光头心想她是不是见到宋钢病就好了一半?李光头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李兰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突然来了精神,她看到李光头进来时还笑了起来,她心疼地说:
    “你瘦了很多。”
    李兰说她非常想念自己的家,她对医生说今天感觉好多了,两个儿子都在身边了,她想回家去看看。医生知道她快不行了,觉得让她回家看看也可以,就点头同意了,但是警告李光头和宋钢,不能超过两个小时。
    比李光头高大的宋钢背着李兰走出了医院,他们走在街道上。李兰的眼睛像是婴儿的眼睛那样,惊奇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和房屋,有几个认识她的人还叫她的名字,问她身体好些了吗。李兰显得非常高兴,她说好些了。走过灯光球场时,李兰又想起了宋凡平,她的手搂着宋钢的肩膀,满脸幸福的表情,她说:
    “宋钢,你越来越像爸爸了。”
    回到了家中,李兰无限深情地看着桌子、凳子和柜子,无限深情地看着墙壁和窗户,无限深情地看着屋顶的蜘蛛网和桌上的灰尘,她看来看去的眼睛像是海绵在吸水那样。她在凳子上坐下来,宋钢站在身后扶着她,她让李光头把抹布拿给她,她细心地擦起了桌子上的灰尘,一边擦着一边说:
    “回家真好。”
    接着她觉得很累了,李光头和宋钢帮助她在床上躺下来,她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让李光头和宋钢像上课的学生那样并排坐在床前,她声音虚弱地对两个儿子说:
    “我要死了……”
    宋钢呜呜地哭了,李光头也低头擦起了眼泪。李兰对两个儿子说:
    “别哭,别哭,好儿子……”
    宋钢听话地点点头,不再哭了,李光头的头也抬起来了。李兰继续说:
    “我已经订好了棺材,你们把我埋葬在爸爸身边,本来我说过要等你们长大了再去陪他的,我对不起你们,我等不到那时候了……”
    宋钢哇地哭出声来,宋钢的哭声让李光头的头又低下了,又擦起眼泪。李兰又说:
    “别哭,别哭。”
    宋钢擦着眼泪止住了哭声,李光头的头还低在胸前。李兰微笑了一下说:
    “我身体很干净,死了以后不用再洗了,穿的衣服只要干净就行,就是不要给我穿毛衣,毛衣上有很多结,会在阴间缠住我的,给我穿棉布的衣服……”
    她说累了,闭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十来分钟后她眼睛又睁开了,对两个儿子说:
    “刚才听到你们爸爸在叫我。”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让宋钢把床下的一只木箱子拉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李光头和宋钢打开后,一包是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一块手帕包着那三双古人用的筷子,还有就是三张全家福的照片。她说两张照片是给李光头和宋钢的,要他们一定要好好保存,她说李光头和宋钢以后都要娶妻成家,所以给他们每人一张照片,还有一张照片她要带到阴间去给宋凡平看看,她说:
    “他还没来得及看照片呢。”
    古人用的筷子她也要带走,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她也要,她说:“等我躺到棺材里,你们就把这些血土撒在我身上……”
    说着要两个儿子扶她一下,帮助她把手伸进了泥土。七年过去了,这些染血的泥土已经完全黑了,她的手在泥土里摸索着,她说:
    “里面很暖和。”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她说:“我马上要见到你们爸爸了,我很高兴,七年了,他等了我七年,我有很多故事要讲给他听,很多宋钢的故事,很多李光头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啊。”
    李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又哭了:“可是你们怎么办?你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我放心不下,我的两个儿子,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们是兄弟,你们要互相照顾……”
    李兰说完后闭上了眼睛,她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她眼睛再次睁开后,让李光头上街去买几个包子。李兰把李光头支走后,拉住了宋钢的手,说出了自己最后的遗嘱,她说:
    “宋钢,李光头是你弟弟,你要一辈子照顾他……宋钢,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李光头,这孩子要是能走正道,将来会有大出息;这孩子要是走上歪路,我担心他会坐牢……宋钢,你要替我看好李光头,别让他走上歪路;宋钢,你要答应我,不管李光头做了什么坏事,你都要照顾他。”
    宋钢抹着眼泪点着头说:“妈妈,你放心,我会一辈子照顾李光头的。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我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会让给李光头穿。”
    李兰流着泪摇着头说:“最后一碗饭你们兄弟分着吃,最后一件衣服你们兄弟换着穿……”
    这是李兰生命里最后一天了,她在家里的床上一直睡到黄昏才醒来。她清醒过来时,听到李光头和宋钢在小声说话,夕阳的光芒照耀进来,房间里红彤彤的,李光头和宋钢说话的声音,让李兰觉得他们亲密无间,李兰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她轻声说着应该回医院去了。
    宋钢背着李兰走出家门,李光头锁上门的时候,李兰又说了一句:
    “回家真好。”
    李光头和宋钢在医院里一直守护着李兰。这一天李兰的精神好了很多,她昏睡一会,又醒来一会,看到两个儿子一直坐在身边亲密地小声说话。李兰醒来一次,就催促他们一次,让他们回家去睡觉。
    李光头和宋钢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才走出医院,兄弟两个走在了寂静的街道上。那时候李光头知道宋钢喜欢读书,就告诉宋钢,文革初期抄家抄来的东西全部堆在红旗巷的一间大屋子里,里面什么都有,有书,有画,有玩具,有各式各样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李光头告诉宋钢,赵胜利和刘成功去偷过好几次了,每次都偷到不少好书,李光头说:
    “为什么赵胜利成了赵诗人,刘成功成了刘作家?就是偷了这些书,又读了这些书,最后自己也会写了。”
    李光头和宋钢悄悄地来到了那间屋子前,准备敲碎玻璃后翻窗而入,可是窗户上已经没有玻璃了。等他们翻窗进去后,才知道里面的东西早就被人席卷一空了,只有几个空荡荡的大柜子,他们摸遍了屋子所有的角落,摸遍了柜子里所有的地方,只摸到了一只红色的高跟鞋。最初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宝贝,翻窗出来后,把它藏在衣服里面一路奔跑,跑到一个没人的路灯下才取出来。李光头和宋钢在路灯下研究了很长时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高跟鞋,也没见过红色的鞋,他们互相问对方:
    “这是什么东西?”
    一会兄弟两个觉得是鞋,一会兄弟两个又觉得不是鞋,后来想想会不会是船,玩具船。最后两个人确定它肯定是玩具,即便不是玩具船,也应该是玩具鞋。李光头和宋钢喜滋滋把红色高跟鞋带回家中,又坐在床上研究了一番,再次确定高跟鞋是玩具,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玩具,然后把高跟鞋藏到了床下。
    第二天李光头和宋钢醒来时,太阳照在他们屁股上了,他们急匆匆来到医院时,李兰的病床已经空了。就在他们两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来看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告诉他们:李兰死了,已经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了。
    宋钢当时就号啕大哭,他哭叫着穿过医院的走廊,哭叫着走向太平间。李光头开始没有哭,他迷惘地跟在宋钢的后面,当他们走进太平间,李光头看到母亲直挺挺地躺在一张水泥床上时,立刻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比宋钢还要响亮。
    死去的李兰仍然张开着眼睛,她临死前太想看看两个儿子了,直到目光在她的眼睛里彻底熄灭,她仍然没有看到这两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儿子。
    宋钢跪在水泥床前的地上哭得浑身哆嗦,李光头站在水泥床前哭得像风中的小树那样抖个不停。李光头和宋钢一起哭,一起叫着妈妈。李光头是在这一刻才真正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的孤儿了,他只剩下了宋钢,宋钢也只剩下了他。
    然后宋钢背起了李兰的遗体,李光头跟在后面,他们三个人回家了。宋钢背着李兰走上大街时泪流不止,李光头也是不断地擦着眼泪,两个人不再号啕了,两个人无声地哭泣了。当他们走到灯光球场时,宋钢又大声哭出来了,他哭着对李光头说:
    “昨天走到这里时,妈妈还和我说话呢……”
    宋钢哭得都走不动路了,李光头哭着说让他来背母亲,宋钢摇头不答应,宋钢说:
    “你是弟弟,我要照顾你。”
    两个少年和一具遗体,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哭声响亮地走过去,李兰的遗体不断从宋钢背上滑下来,李光头就在后面托着,宋钢也不断地停下来,把身体弯得像一张弓,让李光头轻轻地将李兰的遗体托上去。后来宋钢干脆像一张弓那样背着李兰走去,李光头的双手扶着李兰的遗体小跑着跟在侧面。两个少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李兰的遗体,仿佛李兰没有死,李兰只是睡着了,两个少年怕弄疼她似的。这情景很多人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苏妈和她的女儿苏妹也看见了,苏妈当时就掉出了眼泪,对她的女儿说:
    “李兰是个好人,真可怜,丢下这么好的两个儿子走了。”
    两天以后,这两个少年拉着童铁匠的板车出现在大街上,板车上的棺材是李兰生前自己选中的。李兰已经躺在棺材里了,棺材里还有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三双古人用的筷子、染满了宋凡平血迹的泥土。宋钢拉着板车走在前面,李光头护着棺材走在后面,两个少年担心棺材从板车上滑下来,都是低垂着腰,让板车和地面平行地滚动过去,宋钢的身体仍然像是一张弓,李光头的身体像是另一张弓。这时候两个少年不再哭泣了,他们弯着腰无声地走着,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时发出了嘎吱的响声。
    七年前另一辆装着棺材的板车也是这样从大街上经过,那时候棺材里躺着的是宋凡平,那个老地主在前面拉着,李兰和两个孩子在后面推着,哭声在这四个人的胸中澎湃起伏,可是他们不敢哭出声音来。现在两个孩子长大成两个少年了,李兰躺进了棺材,两个少年可以放声大哭地送李兰去九泉之下了,可是他们已经哭不出来了。
    他们出了南门,走上了乡间的泥路。七年前的时候,李兰就是在这里说了一声“哭吧”,他们四个人尽情地哭喊起来,他们的痛哭惊飞了树上的麻雀。现在同样是一辆板车,同样是一具薄板棺材,田野同样是那么的广阔,天空同样是那么的高远,不同的是四个人变成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也没有了哭声。他们弯着腰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拉着一个推着,他们的身体弯得比板车上那具棺材还要低,远远看去不像是两个人,像是那辆板车多出来了一个车头和一个车尾。
    两个少年把他们的母亲送到了宋凡平出生成长的村庄,宋凡平在村口的坟墓里已经等了七年,现在他的妻子终于来陪伴他了。那个老地主手里拄着一根树枝站在儿子的坟墓旁,他看上去虚弱得已经奄奄一息了,如果没有手里的那根树枝,他就会倒在地上。这个老地主穷得连一根拐杖也买不起,这根当成拐杖的树枝是宋钢给他削出来的。宋凡平的坟墓旁边已经挖好了一个墓穴,仍然是那几个穷亲戚帮着挖出来的,这几个穷亲戚仍然像七年前那样衣着破烂,仍然像七年前那样拄着铁锹站在那里。
    李兰的棺材放进了墓穴后,拄着树枝的老地主是老泪纵横,身体摇晃着支持不住了,宋钢扶着他,让他坐在了地上。老地主靠在一棵树上,看着他们将泥土填进了墓穴,老泪纵横地说:
    “我儿子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女人,我儿子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女人,我儿子有福气啊……”
    李兰的坟墓隆起来和宋凡平的坟墓一样高了,老地主哭着说着,他说着自己的儿媳有多么的好,说李兰每年清明都来扫墓,每年的春节都来拜年,每年都会来看望他好几次……老地主哭着说着,宋钢让李光头把他爷爷扶起来,让李光头把他爷爷背回家去。李光头背着老地主走去了,那几个穷亲戚提着铁锹跟在后面。宋钢看着他们走进了村庄,看着四周寂静下来了,他跪在了李兰的坟墓前,向李兰保证:
    “妈妈,你放心,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我一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一定让给李光头穿。”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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