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外,金水桥旁。
    秦明、白齐和荆一飞三人在过道旁等候。
    皇城威严,白齐和荆一飞皆不敢造次,直挺挺地站立在一侧,唯有秦明东望西望,初秋骄阳,依旧炎热,秦明等了片刻,大呼无趣,便偷偷一个人往东华门走去。
    皇宫内,处处都有禁军侍卫巡逻。
    秦明也不敢走太远,就在这大门附近逛逛。
    正瞧着,不远处忽然行来一队身着彩衣的太监宫女,这些人簇拥着一名十多岁的少年大摇大摆而来,煞是威风凛凛。
    秦明正纳闷这皇宫之内有谁这么大胆,他定眼一看,这最前面的少年正是那位棘手的皇长孙——朱瞻基。
    秦明暗叫了声不妙,怎么遇到这个煞星,赶紧调头就想走,却不想,这朱瞻基眼神也好,一眼便看到了这四处闲逛的秦明,他冷哼了一声,甩开太监,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人隔着还有六七丈,就厉声高喝道:“你在此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秦明的脸揪了下,无奈至极,而后转身笑道:“原来是圣孙在此,金吾卫秦明见过圣孙。”
    朱瞻基又哼了一声,道:“果然是你!你还未回答我的话呢!”
    秦明俯首如实道:“千禧寺焚毁,我等在此等候皇上召见。”
    朱瞻基道:“等候皇上召见,历来都在金水桥处等候,你在这边做什么?!”
    秦明又骗他道:“属下不认得路,这不是走错了吗。”
    朱瞻基冷笑道:“莽夫果然愚钝!对了,这千禧寺毁于一旦,皇上受了惊吓,你金吾卫罪责难逃,可要有苦果子吃了!”
    这结果秦明他如何不知,唯有答话道:“此事自由皇上定夺,我等只须领命便是。”
    朱瞻基道:“那是自然,皇上要你生便是生,要你死便是死,还有何话语可说!”他人小鬼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秦明,绕着他转了一圈,突然厉声道,“那日你们几个突然在千禧寺出现,定是与雷火案有关,却谎称说是接到魏东侯的命令,前去检查,这谎言可骗不了我!我告诉你们,这是欺君之罪!”
    朱瞻基个头矮小,却气势十足地叉着腰,颇有些趾高气扬。
    秦明心想这小子可真是执拗啊,这都过去这么多天,他却还在纠缠不清,但这小屁孩还不能得罪他,朱棣对他的疼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日日在朱棣身边,这些话若是不小心让朱棣听到了,他们三个焉能有活口?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
    至少,眼下得赶快摆脱这小子的纠缠才行。
    秦明一抬头,望见朱瞻基身后的太监怀中正捧着一样东西,这东西形如香炉,大小不过海碗,颜色灰红发白,上刻麒麟神兽,那太监双手捧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就跌了出去。
    最关键是,这罐子里时不时发出一串金属的铿锵声。
    嘿!这声音可有些熟悉,秦明暗自笑了起来,心中也有了念头,突然问道:“圣孙可曾听过金翅大鹏将军?”
    朱瞻基正在训斥的兴头上,秦明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话,他当即愣在当场,其他人也不明所以,不知道秦明问这金翅大鹏将军做什么。
    秦明再问道:“圣孙的麒麟阳盆里养的可是金颚梅花翅?”
    朱瞻基这下彻底明白了,秦明问的是他养的蟋蟀,朱瞻基自幼除了读书习武,最喜欢的事便是斗蟋蟀,南京城内能搜罗来的名蟋蟀基本上都被抓进宫了,什么青沙、红沙、金琵琶、蟹壳青、三段锦应有尽有,一罐一罐地垒满了整个屋子,这太监手里捧着的是朱瞻基最喜欢的一只,正是金颚梅花翅,与灵台郎养的是一个品种,只是二者一个是刚养不足一个月的新虫,一个则是养了近一年的老虫,这高下差别可就大了。
    秦明上次在六相司听过这虫子的声音,所以这次一见这太监捧着的罐子,就猜出了大概。
    朱瞻基毕竟才十岁,还处于贪玩的年纪,他见秦明光听声音就能认出自己的蟋蟀,便来了兴致,双眼有些放光道:“哈,你也懂促织之趣?”
    秦明本来知道的并不算多,只是当下为了哄住朱瞻基,也只有装模作样道:“在下出生乡野,虫草野趣自然略懂一二。”
    朱瞻基完全没了方才的盛气凌人,像一个小娃娃一样迅速凑了过来,一把揪住秦明的衣角,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金翅大鹏将军,那是什么好品种,我怎么从未听过?”
    秦明故弄玄虚道:“金翅大鹏将军乃是金翅的变种,百年难出一只,圣孙未曾听过也不足为奇。”
    朱瞻基有些不服气道:“不可能,这《虫录》《名虫集》《将军录》我都翻烂了,都未听过什么金翅大鹏将军,你一定是在骗我!”
    秦明笑道:“这等俗本圣孙也当宝典来研习,自然是看不到金翅大鹏将军了,那我问你,黑背青虎你可曾听过?”
    朱瞻基这把点了点头道:“这个我听过,只在《名虫录》中有记载。据说,力气大如猛虎,凶猛异常,像这样!”
    他说到这,很自然地张开五爪,皱起五官,龇出牙齿,活像一只嗷嗷叫的小老虎。
    秦明知道这皇长孙已被自己绕进去了,忍不住暗笑了几声,反问道:“那你看,像黑背青虎这种档次的蟋蟀,也只有《名虫录》中有记载,足可见《虫录》《将军录》所记不全,见识不高,由此推断,这《名虫录》又能高到哪里去呢?圣孙以此为圣经,只怕辱没了身份啊!”
    朱瞻基啊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逻辑很有道理,他气嘟嘟地回头瞪了背后的太监宫女一眼,责骂道:“你们几个没用的废物!我叫你们去翰林院帮我找虫书,你们就挑了这几本俗物回来敷衍我!当真可恼!”
    几个太监宫女急忙跪下道:“圣孙恕罪啊!奴才也不知这书究竟如何,只听得几位大学士说都是虫书经典之著,哪承想会是俗本?是奴才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秦明笑道:“太监能懂什么,就算大学士天天读死书,不过也是书呆子一个,你问他们可不是白问?”
    “那我该问谁?”朱瞻基抬起头很认真地问道。
    “问我啊!我可是大行家!”说到骗人,秦明真是手到擒来、脱口而出,完全不用打草稿。
    朱瞻基一下子被击中了幼小的心灵!
    想他自小生在皇宫之内,模样可爱,聪明伶俐,一出生就是朱棣的心肝宝贝,所有人见了他都要奉承恭敬,从来没有人敢像秦明这样跟他说话,而且最关键的是此人还懂得促织之妙,当真是让他越聊越喜欢。但朱瞻基毕竟是未来的皇太孙,自幼就懂得君臣阶级之别,知道自己在下人面前可不能失了身份,于是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正色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秦明道:“属下是金吾卫秦明。”
    朱瞻基点了点头,想要伸手去拍拍秦明的肩部以资鼓励,但奈何自己身高太矮了,根本摸都摸不到,他愣了下,努力地踮起了脚尖,终于拍到了秦明肩膀,很老成道:“小子,我很喜欢你!”
    秦明嘿嘿笑道:“属下也喜欢圣孙!”
    朱瞻基又道:“若你能帮我抓来金翅大鹏将军,我必重重有赏!”
    秦明道:“此事属下记在心上了。”
    朱瞻基转了转眼珠子,有些满意道:“这样,我给你一样信物,若是抓到了金翅大鹏,你可以凭这信物直接到东宫门口找我。这些太监见了这信物,自然会第一时间通报我的。”
    朱瞻基的手里捏的是一枚玉佩,上刻龙虎二形,并有“永世其昌”四个字。
    这玉佩普普通通,玉质也算一般,但刻了这四个字意义就大不一样了,因为这四个字是大有来历的。传闻朱棣还未谋反之前,做了一个梦,梦中朱元璋将一玉圭传于他,并告诉他:“传世之孙,永世其昌”。朱棣醒后不久,就传来朱瞻基降生的消息,他认定这个孙子会给他带来好兆头,所以特地命人刻了一面玉佩赠与朱瞻基,上面刻得便是“永世其昌”四字。所以,这四个字变成了朱瞻基的标志,大明上下无人敢再用。当然,朱瞻基交给秦明的这块不过是相似的仿品罢了,真正的玉佩一直挂在他的胸前。秦明不懂这赠送玉佩的含义,只是觉得圣孙的这一举动太过于隆重了,还没谱的事就先得了个宝贝。
    但眼前的朱瞻基却不是这么想,他虽然只有十岁,心智却远超常人,尤其他生在宫中,从小就懂得帝王之术,眼下他父亲虽然位列太子,但在宫中宫外的势力尚不如他叔叔朱高煦,这人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蠢蠢欲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起兵造反,所以他也想要尽早培养属于自己的死侍,护他周全。
    秦明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虽然只是匆匆两面,但是胆大、心细、临危不乱,尤其是千禧寺一战的细节他也听人说起,这样的人正是朱瞻基喜欢的特质。所以,秦明接不接这块玉佩,在朱瞻基看来不仅仅是抓蟋蟀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与自己站一条线的问题。
    秦明最终还是接了玉佩,朱瞻基正欲说话,一旁的太监突然跑过来,急匆匆说道:“圣孙,圣孙,奉天殿内有人出来了,似是散朝了,一会儿让姚少师看见了可就……”
    这姚广孝乃是太子少师,时常出入东宫,此人整日不苟言笑,形如病虎,朱瞻基每次见了都畏他三分,尤其是自己现在还抱着促织罐子,这若是被他看到了,必要被他一顿说教,说不定还要传给朱棣听。
    朱瞻基当机立断,挥了挥手,下令道:“快走!快走!速速回宫!”
    一群人神色慌张,呼啦啦地仓皇而逃,迅速消失在宫门内。
    秦明长嘘了一口气,心想总算甩掉这个烦人的小孩了,他见这大殿内众臣已经出来了,也不敢耽搁,迅速跑回金水桥处站好。
    最先出来的自然是太子和汉王,二人一出宫殿就分道扬镳,一人径直往东去了东宫,一个则往南出了午门,二人皆是神色凝重,颇为不快。而后出来的是刑部尚书吕震和大理寺卿耿通,最后出来的是魏东侯和纪纲。
    魏东候和纪纲二人脸色截然不同,一个面色沉闷,一个颇为得意。
    千禧寺一案原本主动权一直在金吾卫手里,如今凭空杀出个纪纲,让锦衣卫这群人参与进来,自然只会给自己增加无端的麻烦,而绝不会有什么好处。
    三人还欲再问,魏东候已是神色冰冷道:“你们三个,明日夜间子时到阳明院等我,我有要事交办。”
    说着,他自己大步流星走在前方,也不等其他人。
    三人正诧异着,心想这魏东侯要他们去阳明院做什么,交办秘密任务吗,还是……
    背后,纪纲也缓缓行了过来,他倒是春风满面,一脸笑意道:“又见三位青年才俊,千禧寺一役已看出了你们金吾卫的风采了,如今案件合办,以后我们双方合作的机会就多了,只是我锦衣卫办事向来公正泼辣,只听信于皇上一人,不讲其他交情,还希望你们金吾卫做事手脚都利索些,不然被我锦衣卫的人发现了,可是绝不会姑息的!”
    纪纲话里带针,叫人听了着实不快,只是职务有别,三人也只有听的份了。
    终于出了皇城,秦明觉得就像是出了牢笼一样。
    就连荆一飞都吐出了一口气,显然她也觉得这皇城之内待得太过压抑,哪怕里面处处雄伟壮丽、金碧辉煌,但便是在那站了站,都觉得出气都要小心翼翼,他们心想若是日日要站在金銮殿内,面对着喜怒无常的朱棣,那才真是个要人命的活,这事就是每月给自己千两银子也干不下来。
    秦明心想,还是外面这花花世界好啊!我想去赌坊就去赌坊,想去喝酒就去喝酒,不高兴了我随便找个地方躺上一天也没人管我,这才是逍遥的日子!当皇帝,还是算了吧!秦明想到这又兴奋起来,建议道:“我们去翠云楼吃饭吧,听说那里新来了个厨师,做的扬州菜特别好,走啊一起!”
    二人还未应允,突然大道上疾奔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三人面前急急停住,布帘掀开,却是一个许久未见的熟人。
    “小芷?!”
    刘小芷四处瞧看了下,神色焦急道:“秦明哥哥,总算找到你们了,快上车!”
    秦明好奇道:“什么事啊,我们正准备去吃饭,小芷,要不跟我们一起?”
    “没时间了!先上车再说。”
    众人上了车,还要再问,刘小芷突然压低声音道:“我阿爹醒了,他要见你们。”
    “刘大人醒了?!”
    “嗯!”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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