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相司设在京城最南面的东长干里附近。
    这个地方历来是古典浪漫之地,李白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便是发生在此处。但民间传说,早年此处有异气。
    这要从东长干里最著名的寺庙千禧寺说起。这座寺庙历经千载,几经重建,从未间断,寺内有一座九层八面宝塔叫琉璃塔,此塔的前身是汉朝以前的阿育王佛塔,《幸阿育王赦诏》中提到:塔建完毕后,天现异象,月犯五车,老人星现。这老人星即是寿星,寿星高悬天际,自然是大吉兆,所以民间传言此地非同寻常,乃祥瑞之地,遂成佛门宝地。阿育王塔主万物长生祥瑞,所以东长干里自古树木丰茂,历代郡王大臣的陵墓也多建于此处,久而久之,这东长干里便成了风景幽深静谧之处。
    二人过了聚宝门,就看到了千禧寺,再步行数里地,穿过一片密林,再跨过一座石桥,就见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孤零零地搁置在青山绿水之间,四处都是高大的杉树环绕,树下有山泉淙淙,石道两侧布置着错落有致的石塔灯笼。极目远眺,还能看见远处千禧寺的琉璃高塔,这样的景致幽深恬静,但也透露出几分冷清。
    六相司,原本名叫幽黎司,幽黎者,后土也,各灵魂之归宿。原本这般起名是要让五司暗合五行之属性,但因众人又觉得幽黎二字不够吉利,大有阴森之感,便将其改为六相司,主要负责金吾卫的风水、医疗、保障、驯犬等职责,当然也有负责一些所谓的鬼神精怪之事。只是鬼神之事,世人只闻其传说,却甚少有见,有时说是处理鬼神异事,反倒不如说是处理人心猜疑还恰当一些。
    六相司地处偏僻,距离金吾卫大本营有些遥远,一年到头能用得上这些人的时候也不多,渐渐地来此处的人越来越少,这里似乎成了无人看管的自由之地,这反倒也符合这六相司人的性情,隐匿而居,与世无争,自由自在。
    青瓦之下,大门破旧,漆色有些斑驳,门把上还蒙上了一层薄灰,似乎许久都未曾有人扣响了。
    嘭!嘭!嘭!
    秦明和白齐二人上前轻轻叩了叩。
    “有人在吗?金吾卫辟火司新丁秦明、白齐前来拜访南淮安师傅。”
    一连叫了三四声也没有回应,门内安静如初。
    “会不会没有人啊?”秦明环顾四周,一派深山老林的寂深景色,自言自语道,“是了,这地方鸟不拉屎的,估计谁也待不住。”
    白齐摇头道:“不会,听说六相司的人都有些古怪,平日里除了有令在身才进城办事,其余时间都不大外出的。”
    他又准备叩门,秦明着急道:“那还叩什么叩啊,我们是办案又不是登门访客,先进去看看再说了!”说着他一把推开木门,昂首大步地踏了进去,只是这刚踏进一步,第二步脚掌还悬在半空中就怎么也踏不下去了。准确地说,不是踏不下去,而是不敢踏下去。
    二人怎么也没料到,这院子里会是这么一幅场景。
    上百条大大小小的野狗凶神恶煞一般站立在各个角落里,有的立在石桌石凳上,有的跳在树杈上,有的还爬到了瓦房顶上,乌压压一大片,一只一只瞪着琥珀色的瞳孔,嘴皮上翻,犬齿外露,发出压抑了许久的呜呜声。
    秦明哇了一声,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来,白齐也是脸色发白,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这么多野狗要是一下子冲过来,非得把他们撕成碎片不可。
    这些野狗之中,有一只黑狗大如豹子,双眼是金黄色的,看模样应该是这些野狗的老大,它突然从石桌上跃了下来,朝天空嗷的一声吼叫。
    这一吠叫,声若震雷,引得所有的野狗都叫了起来,一群群朝秦明和白齐飞围了过来。
    犬吠声此起彼伏!数百条野狗留着馋涎,仿佛立即要把他二人生吞活剥了!
    “够背的!”秦明暗骂道,他现在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祖坟被人撬了,还是惹了扫把星了,这一大早地就要被狗咬,真是丧气到家了!他转身就要逃跑,突然树林之中,狗叫声四处传来,无数的野狗从林间蹿了出来,一道道或黑或黄或白的身影疾奔而来,迅速把他们围了起来。数百只恶狗将他二人死死围困,大黑狗傲立在狗群中间,这气势当真不逊色于指挥千军万马的金甲将军。
    秦明迅速抽出短匕,靠着墙壁立好姿势,心想管他是狗是人,真要惹急了,也是一样要戳他个四脚朝天!
    白齐倒是要冷静一些,他急忙制止了秦明,朝屋内叫道:“我二人乃是辟火司新进金吾卫,初到贵舍,贸然入内,失了礼节,还请几位前辈多多见谅,不过我二人真的是有急事相求,还请速速收了这些犬兵!”
    这话刚说完,院落内就传来一声男子的呵斥声:“阿福,还不快把这些野畜赶走,一天到晚地吠叫,烦人得紧!”
    一声长哨响起。
    声音锐利而悠长,显然这人底气很足。
    野狗听了哨声,很快收了怒气,一只一只有序地慢慢后退避让,院落内又吹了几声哨声,这些狗转身迅速退散在茂林之中。就连院子里的野狗也都作鸟兽散,只余下那只半人高的黑色巨犬,依旧站在门口,它斜着眼盯了一眼秦明和白齐,而后自己懒洋洋地趴在一棵碧桃树下晒太阳,双眼微眯,只露出两道金黄色的光芒,表情说不出地冷傲。
    二人吃了教训,再也不敢造次,重新走到门口,很客气地叩门问话。
    院子里相续有几道竹条门帘掀开,走出来了四个人。
    一人身形瘦高,戴着羽巾,穿着灰白长衫,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一人个子矮小,脸生麻子,状若痴儿;一人面貌干净,但断了一条腿,还拄着拐杖;还有一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两只眼睛倒是有神,骨碌碌地盯着进来的客人。
    这四个人形态各异,但大多不怎么正常,真当得起奇人异士四个字。
    秦明两根手指头早就在心里开始比画起来,一阵阵暗叫道:我的天哪!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看起来像算命的,一个是个三寸丁的麻脸侏儒,一个是断腿之人,还有一个,呃,明显是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嘛!就这样的人也跟我一样,算我大明朝的禁军,堂堂金吾卫?
    他转头看了看白齐,那神情,那眼神,已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写上三个大字,不相信!
    白齐咳了一声,拉了下秦明,示意他不可失了礼节,而后入了院子,恭敬道:“在下金吾卫新进侍卫白齐,有事特来请教南淮安前辈。”
    他看了一眼那个瘦高的老者,这老者从南面的小屋出来,这屋子门口摆了一口水缸,设了几块湖石,左边还栽了棵青苗,正是所谓的青龙树,此人有意无意地设了一个青龙玄武局,明显是想要缓冲对面琉璃高塔的对冲。
    高塔如剑,易生煞气。生人久居,必生血光之灾。
    这人以水面做镜反射,以青木阻隔缓解,这办法既简单又实用。
    白齐心中已然明了,朝那老者道:“想必,您就是南先生吧。”
    这人正是大风水师南淮安,他点了点头道:“老朽正是,我倒认得二位,洪武比试,颇为惊艳啊!”
    秦明挠挠头笑道:“啊!原来先生还认得我们,失敬失敬!”
    南淮安道:“到了我六相司就不必太拘于礼节了,快到这桃树下坐坐,对了,这几位也是我六相司的金吾卫,我来给二位一一介绍下。”
    这六相司内一共只有五人,一位祝由师外出,其余四人均在列,那位能招呼野狗的侏儒是犬倌,名叫阿福,虽然生得矮胖丑陋,还略有些痴呆,但此人自幼喜爱与狗为伍,能通狗语,算是奇才一个。
    那断了一条腿的是灵台郎,原本在皇城内的钦天监就职,善于观天象,略懂招风降雨之术,只是不算精湛,几年前不幸感染恶疾,一排青黄色的毒疮从脚心一路向大腿根蔓延,触目惊心!他遍寻名医而不能治愈,无奈之下只好自断了一条腿。身残不便,这皇宫之内自然是待不下了,朱棣念他往日观天象有功劳,便把他安排在六相司就职,算是让他颐养天年了。
    灵台郎十分和善地朝秦明、白齐点了点头。
    南淮安一一介绍,最后指了指那个乞丐一样的老人,道:“这位是高莫言,喊他高伯便是了,他……”
    南淮安似乎不知该怎么介绍他,这高老头却自己主动走了上前,他笑嘻嘻的,用污秽不堪的手摸了摸秦明和白齐的脑袋和肩膀,赞道:“一个气如山,一个深似潭,都是英雄出少年啊。只可惜,生在水火中,乃是荧惑之命数,你二人所到之处,都将是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这高老头自顾自地说着,而后指了指远处高耸的千禧寺琉璃塔,突然就变了脸色,惊恐道:“高塔如巨木,烈日生炽炎!必燃之!必摧之!”说着,自己似是十分害怕,疯疯癫癫地跑回小屋内,不停地叫唤着,“水火难容!水火难容啊!”
    这人突然间就疯癫起来,变化得毫无征兆,让现场整个气氛都有些尴尬。
    南淮安却是一副早已习惯的神情,道:“高伯原本是金吾卫兵马司的百户,也算是名武艺高强的得力干将,只是不知为何,十年前就开始疯癫,经常口出妄语,说是可以预测,只是这预测时灵时不灵,岳指挥使就把他安置在了六相司内,说是让他当个言灵官,只是这样一来,他就越发地口无遮拦,整日里都是神神道道,二位大可不必在意。”
    他叹了一口气,好似在说,这六相司就是奇人怪人的收容所,你们来了就得有心理准备。
    白齐倒不介意,他指了指那高塔,问道:“他刚才说这琉璃塔要起火?他真的能看到什么吗?”
    琉璃塔乃是南京城内最高的建筑,平日里别说高塔,就是这个塔院都严禁外人入内,毕竟这建筑里每一层都存放着精美的鎏金佛像、佛画、法器,这些东西都是寺庙的无价之宝,所以寺庙对防火工作要求得也是极严,每日灯盏烛火都有专门的僧侣看管。若说这宝塔起火,只怕也不容易。
    南淮安笑了下道:“高莫言,高莫言,就是要他莫多加言语,他这不过是一时的疯癫之语罢了,如何能当真?对了,二位不是说找我有急事吗,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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