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朱元璋本人的态度似乎也摇摆不定。在不同的圣旨或发言中,朱元璋有时会承认蒙元是中华正溯,有时则称之为跶虏窃据中华,态度时常发生变化,似乎是既想安定留在中原的蒙古人心,又想争取中原士绅的支持。正是由于朱元璋本人摇摆的态度,允熥才能在即位后将蒙元排除出中华正溯,而且不断揭露蒙元统治时期黑暗的一面——当然,其中一部分是编的。
    第三,白莲教徒反对蒙元为中华正溯也确有其事,虽然其实是他们凡是有关蒙元的都反对,但其中自然包括朱元璋承认蒙元为中华正溯,将忽必烈列入历代帝王祭祀。
    所以,当允熥说,白莲教徒反对朱元璋奉蒙元为中华正溯才是导致朱元璋将白莲教列入左道邪术、严禁其传播的缘故时,在场的诸位大臣一时都没有出言反驳。
    “况且,”允熥又道:“秦国赢氏治下百姓困苦,陈胜、吴广斩竿揭木以为天下先。虽寻就覆亡,后之议者犹言此乃秦末之汤、武。蒙元非我族类,致使天下百姓无以为生,韩山童、韩林儿父子起义,号召天下,天下云合响应。当是时,据河南,荡山东,夺取赵、魏,跞上都,入辽东,略兵关西,下江南,尽皆是韩氏父子之将帅。蒙元不能以匹马、只轮临江左者,亦以有宋为捍蔽也。韩氏父子非特有功于中国,其亦大有功于我明。韩氏父子又正是白莲教之教主,其属下将帅亦多白莲教徒。凭他们对我大明之功劳,足以证明白莲教徒中亦有好人,能为朝廷所用之人,如何不能将白莲教徒从左道邪术中去除?”
    允熥这话说完后,整座宫殿继续沉浸在寂静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齐泰说道:“臣赞同陛下所言。”
    齐泰老家就是应天府下属的溧水县,属于当年在蒙元统治时最受歧视的地方之一,极少有人能够在蒙元时出仕做官。也因此即使朱元璋杀官员杀的很厉害,本地的读书人仍然非常支持大明。既然允熥将禁绝白莲教的缘故定为是否奉蒙元为中华正溯,那他只能表示支持。
    “臣也赞同陛下所言。”练子宁、黄淮、蹇义、秦松等在场官员也相继说道。他们都是南方人,家乡属于当年南宋治下,备受蒙元歧视,都只能表示支持。
    “既然诸位爱卿都赞同,那朕就下旨,将白莲教从左道邪术中去除,以后如同佛、道一般可在民间流传。”允熥笑道。
    “臣等遵旨。”齐泰等人又道。
    允熥又笑了一声,但并未马上下令拟旨。虽然经他说服齐泰等人都不再反对,但若想不至于因此在朝中惹起大争论,还需要再做一些准备。而且其他省份清剿白莲教的奏折尚未送到京城,也不必着急。
    “原德庆侯廖永忠,接韩林儿来应天府时却使其溺水而亡。虽此事是廖永忠疏忽大意所致,但也十分不妥。朕决意追废廖永忠与其子廖权之德庆侯之爵,罢黜廖权之子廖镛之官。”允熥又道。
    听到这话,虽然嘴上仍然口称遵旨,但众人都在心里想着:‘难道韩林儿不是先帝私下里指示廖永忠所害?却又推脱是廖永忠疏忽大意。’
    允熥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其实也知道他们定然会这样想。但他心中却非常坦然。因为他确定,此事不是朱元璋做的。
    当年在朱元璋还活着的时候,为了解开这个千古疑案,允熥曾经壮着胆子问过朱元璋这个问题。朱元璋当时苦笑着说道:“就连你都听说了爷爷指使永忠害死韩林儿?”
    “当时韩林儿号称明王,爷爷也算作其属下将帅,谋害他属于以下犯上,难道爷爷就不怕后来之臣有样学样对付大明后来继任之皇帝?岂会谋害了他?爷爷确实想要做皇帝,但将他接到京城让其禅位,远比谋害了他更好。何况爷爷就连明玉珍之子明升、陈友谅之子陈理都并未杀害,而是受降之后加封他们为侯,一开始安置在京城,后安置于朝鲜,完全可以仿效安置他们二人安置韩林儿,何必害死他?”
    “另外,即使爷爷有害韩林儿之心,也不会在当时就害了他。爷爷那时只是夺取了江左、湘楚之地,福建、两广、北方许多地方都仍为蒙元所统治,还需借助白莲教,害了他对爷爷来说得不偿失。后来也正是如爷爷所预料,因韩林儿之死导致北方白莲教将帅对爷爷心有疑虑,不愿全力相助,统一中原晚了几年。”
    “爷爷曾经说过,‘永忠战鄱阳时,忘躯拒敌,可谓奇男子,然使所善儒生窥朕意,徼封爵,故止封侯而不公’,这话可不是在推脱,而是爷爷的真心话。”
    朱元璋当然不会欺骗允熥,至少这个问题没必要欺骗他,允熥当然就相信了。而且他后来又琢磨了一番,觉得也确实是这么个理。自古以来从没有自南方统一全国的,朱元璋当时也不非常确信自己能做到,怎么可能当时就干掉韩林儿?而且陈理与明升投降大明后活得好好的,陈理五年前才病死,明升还活着呢,李芳远有时还回去看看他,朱元璋实在不像要谋害了韩林儿之人。
    但这番话他根本没法向大臣解释,解释了大臣也未必信,只能这样去了。
    之后允熥又与蹇义等人议论了几件其他事情,让他们退下。蹇义等人起身行礼就要告退。练子宁起身的时候顿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可最后仍然什么都没说。
    允熥也注意到了练子宁的异常,可既然他本人不说话,允熥也没有问,只是在心里琢磨命锦衣卫或镇司这几日注意一下练子宁。
    他正想着,忽然又听秦松说道:“陛下。”
    “秦卿,有何事?”
    “陛下,臣忽然想到一事。就在不久前,白莲教在苏州造反,还曾试图生擒安王殿下,此事如何处置?”秦松说道。将白莲教从左道邪术中去除容易,但白莲教才刚刚造过反,他急匆匆地去除,岂不是显得对白莲教太宽容了?在宗室中的影响也不好。
    “所以朕不能现下就公开赦免白莲教徒之事,对苏州参与谋反之人的处置也要仔细斟酌,不能轻了,也不能太重。”允熥当然也想到了苏州谋反之事,也觉得不好办,所以才暂且不正式下旨。
    “那臣可要尽快将此事公开?”秦松又问道。一直到现在,苏州谋反之事的消息已经隐隐约约传到了京城,允熥也指示亲信大臣承认在苏州发生了谋反之事,但事情的细节仍然尚未公开。依他想来,此事总不能一直捂着,那尽早公开比太晚公开更好。早一日公开,就早一日被朝臣与百姓忘记。
    “尽快公开。但有关他们试图生擒安王之事不必提了,而且整件事不要夸大。”允熥吩咐道。既然不能不公开,就只能尽量降低朝臣与百姓对白莲教的厌恶了。
    “是,陛下。”秦松又答应一声,之后再无其他事情,也躬身退下。但允熥却继续留在乾清宫内,琢磨对白莲教的处置。虽然将白莲教从左道邪术中去除会减轻白莲教徒与朝廷之间的隔阂,但想要完全解除隔阂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剿灭来剿灭去杀了不知道多少白莲教徒,这仇怨没那么容易化解。只能慢慢来。
    “不能将这些白莲教徒都流放到印度。一来,每个家族留一半人在中原,能够让被流放到印度之人心中有所顾忌,不敢不听朝廷与藩王的话;二来,白莲教徒多在北方,而北方本来人口就少,这么多人同时流放海外,对北方的发展也不利。”
    “彭聚等人虽然因要昭示赦免白莲教而不杀,但也不能让他们继续管着原本的教众,朕要派出一人去管。但又不能彻底废除白莲教的组织形式,此事也不好做。”他之所以非要赦免白莲教、不将白莲教徒拆散流放,就是为了保持很有战斗力的白莲教组织形式。但这样一来朝廷就不能随意指派一人去管他们,他们就算表面上不敢不听,但暗地里也会捣乱的。
    “到底派谁去掌管白莲教呢?”允熥自言自语道。他心中琢磨着一个又一个人选,但又都觉得不是非常合适而否定了。这个人不能是这段时间参与清剿白莲教的官员,也不能直接派出一位王爷去管;最好年纪不大身体康健,但又有足够的手腕。另外,与他本人的关系也还不能太远了,得是允熥非常信任的人。
    允熥又想了一会儿,暂时想不出合适的人选,也就放在一边,将其他有关利用白莲教的事情都确定下来,记在纸上,抬头见时间还没到午时正,吩咐卢义先去坤宁宫传信今日回去用膳,一边起身向坤宁宫而去。
    ……
    ……
    “彭聚?他可是白莲教山东坛的坛主?”允熥匆匆离开后,朱裪问道。他们来京城十来天,很难不关注清剿白莲教这件大事,也就顺便听闻了彭聚的大名。
    “就是他。”文圻说道:“现在白莲教势力衰弱,连教主都没有,山东坛势力又在诸坛中最大,彭聚可是此时白莲教最有权势之人。”
    “这么说,生擒他意义很大?”朱裪又问道。
    “大约是吧。不过在我看来,不论是生擒他还是击杀他都差不多。”文圻说了一句,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说起了别的。朱裪也不好再问。
    几人闲聊一会儿,忽然有人通传:“广陵公主殿下驾到!”听到这话,文圻下意识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害怕的看向门口。受到他的影响,朱褆、朱裪与文垣也不由得站了起来。
    很快一道青春靓丽的身影走进这间阁子,目光扫了一圈,瞧了一眼朱褆,又瞧了一眼朱裪,笑着说道:“这位一定是朝鲜国王三子了。”
    “臣见过广陵公主殿下。”朱裪忙施礼道。他父亲算作大明的亲王,他作为非世子,地位等同于大明的郡王,当然要对公主行礼。
    “我爹爹应该嘱咐你叫他叔叔吧?既然叫我爹爹叔叔,何必叫我公主殿下?叫我姐姐便好。”敏儿笑道。
    “外臣岂敢如此称呼公主殿下。”朱裪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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