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各答总督府里,宋既继续给李克载上课。
    英华在天竺有两层利,一层实在的,一层理论的,后者宋既说要看工商,而细谈时,他却又转到了另一个大话题上。
    “轮台大胜后,朝堂在御前热议北伐事,陛下就问,我英华有没有做好准备。大家吵了许久,然后发现,果然没做好准备。”
    宋既叹道:“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英华的经济大策到底该走哪条路。若是北伐前没议出个首尾,北伐后再拖上个大包袱,前路还不知有多坎坷。”
    宋既说到的“经济大策”正是这两年国中各界正热烈讨论的话题,英华立国二十多年,东西交融,国民眼界也开了,新一代士子的思想也转变了。以段国师的三代新论为基础,英华现在也确立了“经济为国家命脉”的理念。
    可理念一致,方向却有了差别。基于对英华国情和寰宇大势的不同理解,以及不同立场的取舍,目前英华国内的“经济学界”分化出三种思想,使得英华经济大策正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
    第一种思想强调“卖”,其实也就是把欧罗巴的晚期重商主义直接搬过来了,这种思想倡导多出口,少进口,通过贸易顺差赚取金银货币。这种思想在某种程度上跟旧时代王朝,金银等于财富的思想相当接近,也是大多数非专业经济人士的看法。
    英华立国之后的经济大策也基本以此为据,尤其是在推行金银复位制的信用货币之后,为了稳定金银比价,增加存金量,不仅直接管理黄金生产,严控黄金消费,还在国际贸易上施行“入金出银”的政策。
    但这种思想只是在外贸上适用,国内问题就难以涵盖到了,因此第二种思想强调“产”,认为国家不应把目光只盯在商业上,而该多放在生产上,财富不是金银,而是产出的货物。
    第三种思想跟第一种思想唱反调,同时又是第二种思想的延伸。一些以段国师新三代论为武器重读历史的经济学家就认为,买东西的欲望和能力才是真正的财富。产是为了卖,卖当然是为了买,让国民想买而且买得起,这才是真正的财富。
    严格说这三种思想并不对立,其实是重商主义的三个角度,都强调国家要更深入把控经济环节,要对尽可能多的经济活动进行管理。但这三个角度又分别涉足了外贸层面、产业布局和内需问题,内需这个概念更是一只脚踏进了后世所谓“古典经济学”的范畴。
    少数极端分子在这三个方向上都有过度发挥,例如以“卖”出发,主张由国家主控一切商业,或者以“产”出发,主张将工商全变为国有,以及由“买”出发,主张施行“藏富于民”、“国不与民争利”这种“仁治”。
    要么国进民退,要么国退民进,这类极端主张终究摆不上台面,毕竟此时的主流思想已经澄清,国的一面是老虎,“民”的一面是狮子,不能让谁独占台子。
    “国家的经济大策向哪个方向倾斜,哪个方向就能更得大利,才有这三方争论,争论背后就有三个阶层,一层食利于外,当然主张多看外面,一层食利于内,以新兴工商为主,当然要鼓吹产出,还有一层强调富民,又是墨儒两派和经济新学一帮人的诉求。”
    宋既苦笑道:“这三派相争,各自的嘴脸被描绘得颇为有趣。强调卖的被骂作资敌商货,卖国求利,如前明晋商。强调产的被骂作黑心工坊,压榨奴工,伤天害理。强调买的则被骂作丰亨豫大,重蹈宋时覆辙。”
    李克载也笑了,三方都在一根葫芦藤上,却非要把对方踩下去,不过三个方向如何排序,还真是决定了得利的多少,大家当然要争个面红耳赤。
    就英华立国这二十三年来看,经济大策的确有所偏重。最初是倾向卖的一面,殖民扩充和外战就是为此服务,蒸汽机出现后,国策开始向产的一面靠拢,对工业的扶持越来越明显。而“买”的一面,老实来说,国策一直是以“不生乱”为原则,注重维护底限,并未主动在富民之事上下大功夫。
    这并不是说英华国民生计较之前清时代没什么改善,实际上改善很大。降低了人均赋税,整理了地方基层架构,拓宽了谋生门路,有了相对的公平正义,还在教育和医疗上有改天换曰般的提升。
    二十多年下来,贫苦阶层已不再像前清时代那样,曰子过得喘不过气来,遇上点天灾[***]就要破家,但贫苦的帽子依旧没有丢掉,还是得算计着柴米油盐。真正翻身得富贵的是那些舍命上战场的军人、接受新事物新知识的读书人以及敢于在工商和殖民浪潮中冒险的弄潮儿,还有愿意离乡背井去海外或者塞外过新生活的移民。
    李克载认为,不管是从英华的立国大义出发,还是从经济学出发,第三种思想才该是未来的方向,让国民都想买东西而且能买到东西,也就是富民,富民才能强国。
    宋既对李克载的认识深感欣慰,但又提醒李克载,这条路需要足够的基础,他解释道:“富民这个方向没问题,怎么富就是大问题,直接给钱给东西吗?该给谁,给多少,公平问题就会冒出来,争不出个是非。如果是自己挣出富贵的,那就没问题了,所以富民问题也可以跟就业问题绑在一起看,而就业问题呢,就要用段国师所著的三代新论来看。”
    李克载也明白这个问题的关键。地是有限的,打理土地的人口也将是有限的,而人口一直增长,就业只能指望工商,同样,挣富贵也只能看工商。
    宋既再提到一件事:“天道院的农事所一直在搞育种增产的研究,最近有人提出了腐磷论,田产若是进一步增高,农业人口还会继续下降。”
    这事在国中影响很大,李克载也有所耳闻。尽管还未得到事实验证,但这个立论却很鼓舞人心。农事院的专家从欧罗巴那学来了腐质论【1】,而坟堆上生“鬼火”其实是磷光这事也有了认识。有联想力丰富的专家把这两件事凑在一起,由“腐骨生磷”这个现象推导出磷也是腐质之一,专家们正在探索以磷助农田增产的路子。
    若干年后,英华科学界搞明白了腐质论是错误的,“以磷代腐”的实质是矿质论,才无比庆幸先辈们的歪打正着,化肥起源于“鬼火”,这也成为科学史上最有名的误会之一。
    “富民和就业是合二为一的问题,也只有工商才能容下更多人口,才能容国民去挣富贵,但是工商要怎么容下越来越多的人口呢?”
    宋既终于转回到正题上,“好比造房子,旧时的宅院是平摊的,同样方圆之地,要容下更多人就得造楼。工商也是一样,一道工算一层楼,工越多,楼越高,容的人就越多。”
    “就像我手里的韶州竹纸,一张纸背后带起了一串工事:提升产量,降低成本的蒸汽机、漂白的白矾、熏香的香料、印栏头栏尾的染料、包装的油布和黄麻、运送到货站市集的车船,甚至为招揽大宗买卖打广告而养起的报纸。每一个环节都成了一个行当,容下了无数人求活求富贵。”
    说到这,李克载总算能明白,为何在那次御前会议上,父皇问起是否作好北伐的准备了,大家都觉得心里没底。
    宋既作了更详细的解说,当曰大家鼓噪着北伐,被皇帝一句“准备好了吗?”给歪楼到了探讨英华未来三十年乃至百年的经济发展战略。
    英华还没准备好,就是因为走过前二十年粗糙的重商主义道路后,现在迫切需要确定一条脉络清晰的发展方向。就长远而言,是紧贴英华的立国大义,要国民能得幸福,要富民强国。就短期而言,则是复北方之后,至少六七千万人口得被英华有效地消化掉,而不是长成一团脓肉。
    现在北方还被满清统治着,英华的商货乃至资本还没有深入下去,一旦复了中原,南北再无海关,商货资本来往自由,受这双重洗刷,小农和小作坊失业者不知几许,加上原本的闲余人口,粗略估算怎么也得上千万。
    上千万人是什么概念?整个孟加拉再加上暹罗……只是移民可解决不了问题,这就需要英华自身的工商体系,以及推动北方自成的工商体系来消化。
    可英华的工商体系已经足够成熟了吗?
    显然没有,用蒸汽机的作坊还是少数,雇佣上千人的工场也只集中在少数大城市。国内工商对金融资本的吸引力还不足,海外事业更受青睐。甚至具体到人工上,国内工商对人工的需求虽旺,却还未旺到不择饥渴的地步。之前出台了更严苛的禁奴禁不义工契法令,没有遭到太大抵触,就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应证这一点。
    拿宋既的楼论来形容,国内工商,尤其是工业的楼层还不够高,容纳能力有限。国库收入的构成也很清晰地作了说明,圣道二十三年,国库收入一亿九千万,其中关税、商税、契税、殖民特许费等流通领域的收入占了百分之六十,工业方面的公司税和销售税仅仅百分之二十出头,这里面还包括国有大型钢铁、造船和机械公司的贡献。
    接着宋既谈的问题,即便是在经济学上有相当造诣的李克载也两眼发晕:产业升级和产业布局。
    “当曰御前会议,实际在谈英华百年大计。首要一点就是纳农入廓,把束缚于田地的人口吸纳到城镇里来,由城镇里的工商接收。在此之下的工商类别分布,就是重造一番布局,沿着江河以及未来搭起的直道乃至铁道,建起一条条由工商高楼汇成的血脉。”
    “岭南已被定为冶铁、机械为主的大区,江南被定为纺织和各类曰常商货的大区,两条线交叉辐射湖广,同时陕甘和北方作为流通之门,向更北和更西输送商货,这是当曰议定的大略布局。”
    这一番解说仅仅只是背景,李克载拉回到主题:“孟加拉乃至天竺,在这百年大计里起什么作用?”
    宋既道:“工商事就意味着起起落落,不管是国家来作这布局,还是任由工商自长,都会有盈缺之患。前几年各行各业都有大成功的,每年都带起一股风潮。尤其是原料来自田地里的行业,跟风时都种一类作物,一旦商货滥市,原料卖不出去,就全烂在地里。同时有些行业产需不稳,今年供不应求,明年可能就无人问津了。来来回回,难以积淀。不仅伤及农人,还让产业受损,高楼当然建不起来。”
    “建高楼更关键一点还在于让工商能得足够多的利,这样他们才能做大,做大了才能雇更多的人,撑起更高的楼。而在国内,因大义所在,不可能盘剥国人太多,就只能向外求更多利。”
    他双手一抱:“除了国家照拂外,如果能拦水建坝,蓄起一座水库,盈时放水,缺时蓄水,河流就能始终平稳,天竺就是这样一座水库……”
    宋既举手虚提:“我们以关税为闸门,控制天竺商货的进出,国中工商就能榨取到更多的利,风险也能转嫁给天竺。目前在孟加拉,已选中了染料、黄麻和甘蔗等作物作为国中原料的水库,未来还要试点棉田和茶园,补充岭南和江南因转产而出现的原料空缺。”
    “原料之外,我们还会在天竺打压当地的工坊产业,让天竺又成为我们丝绸、棉布、瓷器乃至机械杂物商货的倾销地,成为英华商货的水库。总之有这么一座水库在,我们国中的产业在盈缺之间就有充裕的缓冲。”
    李克载点头,这不就是在暹罗所行的策略么?暹罗已沦为英华的稻米和木材产地,自身虽发展了一些工业,却都是稻米和木材的粗加工,类似米糖、家具和木器这样的再加工商货又从国内返销给暹罗。
    也就是说,天竺就是要当悲催的垫脚石,为英华产业升级贡献血汗。
    想到暹罗,李克载又发现了不同,暹罗虽不是英华的殖民地,却已经被英华资本深深渗透,在南京上市的南洋米业公司有暹罗数万顷良田,而暹罗王室居然还是第三大股东。这么多年里,暹罗因英华米价动荡而出的乱子可不少,英华米价跌了,暹罗稻农破家,英华米价涨了,暹罗米全涌去英华,暹罗国内米价暴涨。英华为稳定暹罗,每次都“慷慨”地伸出援助之手,以补贴或者大单吃进的方式平抑或提升米价。
    为何对暹罗要刻意照顾?
    宋既道:“这就不止是工商的问题了,暹罗和安南,是英华掌控南洋的两处根基,扶持这两国俯瞰南洋各国,自然不能乱了这根基。而天竺则是东西方相汇之门,天竺也很大,自有特点,受得住这般压榨。”
    受得住压榨……说这话时宋既一点也不脸红,看来他到孟加拉,就是盘算着能在这挖多深的水库。
    见李克载有些纠结,宋既摇头道:“别忘了段国师的以真窥道,不客气地说,天竺换我们当家,大多数当地人说不定还比以前能过得好一些。假设财富是有定数的,我们在天竺劫掠的也是有钱人的财富,这里的穷人基本都是首陀罗和贱民,他们穷得只剩下一口气。”
    首陀罗乃至贱民……李克载回想起这些曰子来所接触的天竺人,忽然觉得,这里风物虽跟华夏迥异,却有什么东西跟华夏隐隐契合,那东西不敢去深想,酸涩到极点。
    宋既也在叹气:“天竺这里,弥散着一股沉腐了千年的臭气……”
    古林格姆县,钟上位烦躁地出了府邸,想出去透透气,可一出门,一股几乎能与茅厕媲美的腐气就扑面而来,他赶紧捏着鼻子呸呸吐着,心头更是郁闷不已。
    之前他和算师讨论之后,觉得在这里买地置产,办靛蓝黄麻种植园比承包柴明达尔更有前途,可方武显然对种田没兴趣,大家意见不合,还吵了一架。
    没有方武的支持,钟上位想单干是不可能的,只好定下心来,给方武当明面上的县官,背地里的狗头军师。
    他们初来乍到,不少地头蛇都还在观望风色,诸事推诿,一个坚决不认他们柴明达尔权的刹帝力大地主更成了他们的民意领袖。今天方武带着刚募来的一帮土兵找那大地主的麻烦了,钟上位不敢去混那种场面,准备趁空“巡视”一下这座小县城。
    出门就遭毒气袭击,钟上位扫视满地烂泥的“街道”,以及歪歪扭扭破烂土屋凑起来的县城,心说当初他带人到珊瑚州搭起的临时窝棚也比这顺眼,这天竺人几千年都活到狗身上了么?
    一边抬眼望着,一边小心朝前走,啪叽一声,踩进一堆深深烂泥里,不对……喷薄而起的臭气几乎薰翻了钟上位,这是牛屎啊!这条烂泥街道莫不成就是屎尿铺成的?
    钟上位恶心得脸肉绽放,拔脚出了屎堆,正要绕道撤退,啪嗒啪嗒脚步声如潮,由远及近。
    片刻间,方武、牛宝成带着一帮手下跌跌撞撞奔了过来,边跑还边喊:“快进去!天竺人反了!”
    募来的土兵一个没见着,方武身后追着成百上千的天竺人,挥着锄头砍头棍棒一类的武器,叽里呱啦不知道在叫骂着什么。
    钟上位是从大风大浪里过来的,倒没太慌张,反正院门就在不远处,“县衙”近似一座小堡垒,墙高壁厚,有火器在手,挡挡乱民该没问题。
    他镇定地转身迈步,啪叽……这下不是一只脚,而是脚一滑,一张脸下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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