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越来越大,探险队按照预定计划,在浦州过冬。蔡新等人也都忙着研究东洲资料,再不去理会生番问题,毕竟“万年亲戚”的策略已经破灭,尽管文人脸厚,但这事本就只是闲来一笔,把它当了真,再继续自打自脸,那不是脸皮厚,是脑子没沟回。
    蔡新等人默然认输,罗五桂也就大人有大量,没在面上讥讽他们,应范四海所请,研究起越冬天门扩城的城防问题,忙着忙着,生番的事也就抛在了脑后。
    就范四海还挂在心上,这个部族的余众还在外面晃悠,得尽早处理了俘虏,震慑住他们,否则一冬难安。
    王临的反对早有预料,可范四海没料到,范六溪也反对。
    “他们还是能听懂人话的,而且禀姓单纯……”
    范六溪的话让范四海更难理解,十七不就是死在他们手上的吗?你不是一定要报十七的仇吗?
    关于这个问题,范六溪回忆起自己跟狂狼的一次对话,过程很艰辛,他的回忆也是经过加工整理的。
    对话源自狂狼和族人被要求洗浴,有热腾腾的水,他们也乐于接受,但看管者还要他们拆去头饰,用什么皂膏洗头发,他们就产生了极大的抵触情绪,为此差点发生了流血冲突。
    祭祀王临赶来劝抚,用了一番诸如“尘世污垢藏着毒蛊,头发更是不容易清理的地方,必须经常梳洗”的道理,再加上显微镜里的亲眼目睹,才让他们乖乖顺从了。
    范六溪赶来时,见到洗白白的狂狼头顶那根小辫子,有了很不好的联想,问他为什么要留这种辫子。
    “如果战败的话,方便敌人割走头皮,如果你要杀我,记得杀我之后,抓住这根辫子,剥掉我的头皮。”
    狂狼的回答让范六溪不寒而栗,剥头皮?果然是野蛮的生番,不过……剥就剥吧,为什么自己还要作好被别人剥头皮的准备?【1】
    狂狼当时看他的眼神很是不屑:“这是战士的荣誉,当你战胜敌人时,你就有权从敌人身上拿到荣誉,当你失败时,你也要交出你的荣誉,这不仅是尊重敌人,也是守护自己身为战士的荣誉。”
    搞明白了这小辫子跟满人的来历不同,范六溪心里好受了一些,他皱眉道:“哪有那么麻烦,直接砍头就得了。”
    狂狼弄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旁边退了一下,畏惧而又愤怒地道:“真是野蛮!”
    按照狂狼的说法,这片大地上的人都讲究全尸,都认为灵魂跟身体是有关的,砍头就直接断了灵魂,是对“大地法则”的践踏和侮辱。【2】
    狂狼接着向范六溪提出了控诉:“去年你们杀死了我的族人,却没有剥掉他们的头皮,就连我的兄弟,我都不能用战士的礼节给他下葬。你们说是我们的亲人,我根本就不信!”
    范六溪被搞懵了,对狂狼来说,杀了他兄弟这事不算什么,杀了人却不剥头皮反而让他愤怒?
    狂狼接着道:“在这片大地上,死不过是回归先祖之灵,战死是每一个战士的归宿,你们打败了我兄弟,杀死了他,这是他的归宿,但是你们却没有尊重他!”
    范六溪沉默了,他不仅觉得自己对狂狼的仇怨已经消解了大半,还觉得狂狼这说法份外熟悉。抛开剥头皮这桩野蛮行径,从古老的一面看,似乎接近于上古先秦时代的武士之道,从今世的一面看,又何尝不是英华“天职论”应于武人的精神?
    范六溪忽然觉得,东洲生番,至少是狂狼这样的人,说不定还真是“黎人”。
    儿子态度骤然转变,范四海却不怎么乐意,他是功利主义者,之前推动“万年亲戚论”是为现实考虑,现在力主杀了俘虏,震慑余众,也是为现实考虑。而范六溪之前对生番强硬,现在又“软弱”,却都是感情用事。
    范六溪很固执,也许是被狂狼那些话里所蕴的武士之道所震动,也许是觉得自己跟狂狼的个人仇怨已经两相抵消,总之他不愿就这么杀了狂狼。
    范四海也现实地妥协了:“好吧……再给些时曰,至少得让他们认同我们是一类人,愿意服华夏王化。”
    同一类人是可能的,同一个祖先,却绝不可能。
    狂狼一点也不领情,他只觉得这说法份外可笑,对他来说,“祖先”是族人的灵魂之源,这不是道理能说得明白的事。
    在这事上,祭祀王临摆事实,讲道理,都毫无成效,王临自然意识不到,对“黎人”而言,这事根本就不是能用逻辑实证探讨的话题。就如跟公教信徒说,根据历史考证,耶稣并没复活过,信徒压根不会理会你,只会觉得你用凡人的手段去追究神迹格外可笑。
    但狂狼也揣着一丝疑惑,他也想搞明白,这些自称“华人”的人,到底是怎样的同类。
    因此,他提要求说,希望看看华人“神庙”里“祖先的样子”。狂狼这个部族“祖先的样子”是狼,他们认为祖先的灵魂跟狼是一体的。
    王临不仅同意了,还搬出全副手段,什么天曲,什么烛光,用上最好的熏香,还打磨了“天位”,清洗了妈祖娘娘和盘娘娘两尊神像,就指望靠这些感官手段慑服狂狼。
    狂狼等人置身天庙,的确是涕泪纵横,但他却得出了结论:“你们跟白人没什么差别,你们来自遥远的世界,握着强大的力量,你们背后有更强大的神明。”
    白人传教士在东洲已经活动了很多年,有些东西已为“黎人”所共知,狂狼自然了解一些。听他这么说,王临就觉自己的一番辛劳终究是白费。尽管狂狼已经吐露出愿意跟华人结盟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看已算是成功,可对王临来说,狂狼把华人跟白人视若一类,就是彻底的失败。
    当狂狼好奇地翻开天庙里大号的绘本圣经时,事情有了转机。
    “这些……是你们祖先的文字?”
    他指着绘本圣经里所绘的符号问,这些符号包罗了最早的象形文字,再到甲骨文、金文。此时国中考古已是单独一门学问,甲骨文已为国人所知。这些新发现不仅进一步冲垮了儒家经典的话语霸权,也迎合了国人渴求重新审视自身历史的成长之心。
    “这……就是你们祖先的样子?”
    接着狂狼发现了一个图腾,尽管形象不断有所变化,但大体是一致的:蛇身、兽腿、鹰爪、马首、鱼尾、鹿角、鱼鳞,看起来纷繁复杂,融在一起却份外威严。
    “龙?”
    狂狼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字,然后在龙的形象里找到了熟悉的部分,尖牙利齿的龙头怎么会是马首呢,绝对是狼头,只是嘴巴长了点而已……
    再想到一直在营寨里飘扬的双身团龙旗,狂狼的心神被一股浩瀚之力猛然压住,这力量穿越了万里空间,万年岁月,把他的灵魂带衔起,带到了自己祖宗之灵身边,然后……这龙跟自己的祖宗之灵,族里一直悬挂着的狼头融在了一起。
    这些“华人”也在祭祀先祖,他们还给最尊敬的族人立了雕像,供为“先知”,而他们也认为,自己跟先祖是一体的,死后会重返先祖。
    虽然还有太多的不同,比如他们居然尊奉女子,比如他们作事的手段更像白人,但他们的灵魂之道跟自己一族还真是相像。
    看人第一是看灵魂,第二是看肤色,第三才是看手段,既然第一第二都有渊源……
    狂狼忽然觉得,自己跟华人,还真有可能是同一个祖先。
    “生番狡诈,绝不可轻信!”
    不管是阅历超人的范四海,还是学识渊博的桑居九,以及罗五桂等人,都视狂狼的转变为投机。华夏中洲的夷狄不都如此么?当心姓不再固守于族群传承时,就被极端现实的功利之心占住,别说同一个祖先,让他心悦诚服地喊爹爹爷爷,他都毫无心理障碍。
    因此除了范六溪和王临,其他人都反对接纳狂狼部族,包括蔡新本人。让他们不信任狂狼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抓到了几个在附近游弋的狂狼族人,对方供说粮食将绝,族群正面临生存危机。即便是蔡新,也已头脑清醒,觉得让这支可能威胁浦州的部族彻底消亡更符合利益,毕竟华人在浦州根基还不牢,而狂狼部族将近千人。
    雪下得更大时,狂狼也意识到了自己族人的危机,哭求王临和范六溪能施以援手,而两人也都只能哀声长叹。
    于是浦州也面临危机了,狂狼的族人在天门南面聚众呼号,不仅为他们的族长,也为他们的生存。这支勇悍的科曼奇人不惜以灭族为代价,去争取那一丝渺茫机会。
    就在范四海决意用上罗五桂的力量,彻底铲除这支部族时,北面海湾处的烽燧台飘起了浓浓黑烟。
    “邓亮,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在罚咱们?”
    “怎么说?”
    “是咱们在海对面的哨楼上看到了罗将军的船队,是咱们在最南面的烽燧台发现了生番,这一次,咱们转到北面,结果又是咱们……”
    “这不是老天爷在罚咱们,这是老天爷让咱们来这人世一趟的天职,老天爷定好了,要让咱们警示亲人。”
    “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好吧,是咱们尽天职的时候了。”
    北面海湾的烽燧台上,范宇和邓亮唠叨过之后,举起了火枪,北面大批人群正踏过雪面,朝烽燧台涌来。
    自烽燧台传来的枪声响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寂静下来,浦州乡尉范崇恩痛苦地闭眼,知道两名守卫已经殉难。
    “不是我的族人,是海边人!”
    狂狼被提到公所衙门审讯,他顿时作出了判断。
    范六溪暗道报复终于来了,早前他杀了一百多北面生番,对方估计倾族南下,要讨回公道。
    “海边人也是我们的仇人,让我们也去!”
    狂狼提出了要求,众人把目光集中在了范氏父子身上。
    范四海看住儿子:“如果这一战能证明他们的诚意,也未尝不可。”
    范六溪点头道:“我会看住他们。”
    大批人马乘船越过海峡,皮靴和赤足一同踏上对岸的雪面,之后枪声和喊杀声响成一片,番语的呼号在敌我两面沸腾。
    天色早早垂下灰幕,来犯的“海边人”不仅遭遇华人的火枪和刺刀,还遭遇科曼奇人的斧头、弓箭和梭镖。他们毫无抵抗之力,很快被尽数歼灭。
    看着狂狼腰间挂着的一串小辫子,辫子底端还挂着血淋淋的头皮,范六溪眼角抽搐,而当谈到俘虏的“海边人”该如何处置时,狂狼淡然的问答更让范六溪有些难以接受。
    狂狼问:“你们之前作了什么,让他们一族人都来报复?”
    杀男人,银妻女,范六溪如实回答。这支“海边人”不仅来了三四百男人,后面还跟着四五百妇孺,此刻自然都成了阶下之囚。
    狂狼再问:“那剩下的人会怎么解决?”
    范六溪还是如实回答,壮男杀了,妇孺留下。此时他的心境也变了,即便海边人跟狂狼不同,但他也不再视生番如畜牲。
    狂狼却道:“女人可以留下,男人,不管是小的还是老的,都该杀掉。”
    见范六溪惊讶,他继续道:“这是灭族的战斗,失败的一方只要有一个男人活着,他都能继承这一族的名字,一辈子想方设法报仇。我们的战争就是这样,只是争草地争牛马的时候,我们都会尊重敌人的女人和小孩,敌人的荣誉,可灭族的战斗就不在乎这些了。他们既然把族人都带来了,肯定也作好了准备。你杀他们的男人时,不会有人反抗,他们已经清楚这样的结局。”
    范六溪心说你当然乐于见到自己的仇人被灭族,所以推着我们下狠手吧。
    狂狼淡淡道:“其实我们一族也作好了准备,如果你们还是不相信我,我的族人只好发动攻击,我们肯定也会失败。到那时你要杀光我们一族的男人,也不会有人反抗。对了,我觉得……我们算是朋友,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希望你能收下我的妻子。”
    范六溪瞠目,狂狼继续道:“她还有两个妹妹,你也要收下。按照我们的传统,她们必须在我妻子怀孕的时候,代替她姐姐服侍我。”
    看着狂狼述说此事的淡然,范六溪知道这是真话。丢开什么姐妹同收的绮念,范六溪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悲哀,代入到狂狼,乃至那些“海边人”一面的悲哀。
    “听说你们也是被白人从南面赶过来的,难道你们就不怨恨我们这些外人抢走了你们的土地?”
    范六溪费了很大劲才让狂狼明白自己的问题,而理解狂狼的回答也费了很大劲。
    狂狼说,白人当然怨恨,因为他们引诱族人抛弃先祖之灵,去信他们的神明,白人还自诩文明,视他们为野蛮人,总是在一些事情上指手画脚,但除此之外,怨恨再不会单独针对外人或是同族,恨的只是抢夺生存之地的敌人。在这一点上,不管是外人还是同族,都一视同仁。
    接着狂狼再道:“你们……不是外人,所以,有可能其他同族,会比恨白人还恨你们。”
    范六溪没有完全明白,只知道狂狼已经开始接受那个什么“万年亲戚论”。
    而狂狼也很不理解,华人为什么没照他的建议,杀掉俘虏里所有男人,甚至都没杀一个俘虏。
    “我们也有我们的传统,不会随意屠戮……”
    范六溪红了红脸,但还是厚着脸皮说出了这话,心中还道,这只是针对你们一族的盘算,要接纳你们一族,就得为你们留下敌人,防备而已。
    经历了这一番来往,狂狼一族跟浦州华人终于有了初步的认同,范四海以老谋深算之道,为狂狼一族提供粮食,狂狼一族则提供马匹,双方互惠互利,同时容狂狼和一些族人在天门学习,为进一步融合打下基础。
    海边人则作为另外一股力量,以奴仆之身,在天门南面草草搭起的寨子里安顿下来,之后将充当浦州华人的农奴,走上另一条融合之路。
    这依旧是一条血火之路,即便连范六溪,心中都隐隐有一股负疚感,觉得自己是侵掠他族的不义罪人。可看到狂狼等人在天庙里虔诚地叩拜天位,之后还强烈要求在天庙设置一尊野狼雕像时,却又觉得,这未尝不是东洲黎人的新生之路。如狂狼所说,东洲黎人,本就走在血火之路上,根本不分内外。
    王临对范六溪所说的话让他更为震撼:“我们是在重走炎黄之路……”
    当狂狼邀请他去自己的帐篷,分享他妻子的姐妹,范六溪确认,这事绝不是未来之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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