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将近,风渐起,沙尘轻卷,喀尔喀蒙古三部联军在地平线上推开一道杂色的斑驳浪潮,朝南面那道清晰分割出天地的红线倾泻而下。
    六里左右的距离,两里缓行,两里小跑,两里全速冲击,这虽然已有些超越马力极限,但跟拥有大量火炮的对手作战,也是无奈之举。对领军前驱的塔宾来说,这也是此战最大的挑战,至于敌军……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能当面抵挡一万五千蒙古铁骑全速冲击的力量存在。
    “各师按教典接战,别的没了。”
    羽林军都统制彭世涵殚精竭思,查找着部队的漏洞,最终却无话可说,发出的军令也只有象征意义。
    数里外万马奔腾,地面微微的颤抖也如鼓点一般,但各师营主官的内心却都平静如水。
    一百零一师统制刘澄有点感冒,揩着鼻涕,朝前来请示的部下不耐烦地挥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百零二师统制庞松振没理会前方荒漠远处如风暴一般卷起的尘浪,就捏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怀表,另一只手竖起两指,该是在计算师属火炮开火的时间。
    禁卫第六师统制桂真的两个营在右翼,遮护军属读力炮营和全军侧翼,看着尘浪的翻卷方向,他丧气地一口痰吐在地上,捏着马鞭,去寻部下的小纰漏了。
    “四里!开炮!”
    炮兵阵地上,十六门二十斤炮前后梯次布置,炮营指挥脑袋一直凑在三角架支起的望远镜上,一声令下,雷鸣般的怒吼在原野上荡开,炮口喷出的白烟带起沙尘,也扯开一条灰黄雾带。
    厚重而沉闷的炮声拍在耳膜上,让塔宾的心念越发坚定。他刚催着坐骑加速小跑,两军相交还有三四里地,汉人就急不可耐地用火炮轰击了,这么远的距离,能打中什么?罗刹人给的火炮在四五里外轰城墙,十炮能轰中一炮就是有长生天护佑。
    原本风大,万马奔腾的烟尘已浓,而炮弹砸在地上,更是沙尘飞扬,左右三五十步外的景象就已看不清,只依稀能见无可阻挡的人马之潮在继续推进。
    塔宾再不理会炮声,心无旁骛地艹控着坐骑。这支喀尔喀蒙古大军的战马大多都已习惯枪炮声,但还是需要主人以马鞭和有力的双腿不时安定。
    三里……两里……
    炮声猛然增大,还混进了嗖嗖的尖利嘶鸣,接着战马惊嘶声连绵不绝。这是塔宾熟悉的战场背景音,自眼角里瞟去,万马之潮的轮廓在尘雾中依旧厚重,前进的势头丝毫没有受到阻挡,正合他的预料。
    再不理会炮声,塔宾马鞭猛抽,两腿用力,坐骑甩头轻嘶,骤然加速。而在塔宾身后,一股股尘烟喷薄而起,吞噬着一片片人马杂影。
    两里……全速——!
    塔宾没有冲在最前面,马术最精湛,战意最浓烈的巴特尔在前方拉起的烟尘汇聚在一起,几乎快遮断了塔宾的前方视野。他只依稀见到前方的红线已扩至一道红墙,以蒙古人特有的距离感,他催着坐骑全力冲刺,即便是心爱的坐骑在此战后废掉,他也已无心考虑,最后的两里是最危险的,而胜利就在这两里路程之后。
    咚咚咚咚……
    炮声猛然密集起来,从最初的一道道雷鸣,变作了激流一般嘈杂,甚至近乎于黄河上的瀑布。那道依稀的红墙前方,也绽放着团团白烟,让视野更加飘渺,宛如置身云间。塔宾开始有一种错觉,大地的颤抖已非自己这支大军的马踏,而是敌军火炮造成的。
    这真的是火炮轰击的声势,而不是火枪射击么?怎么可能这么密集?他这么想着。
    塔宾想观察一下自己人的情况,可在这猛烈的音浪中,马嘶声也变得格外模糊,听不出什么。左右部下的身影也全都淹没在尘雾中,看不出这万人铁骑受到了什么损伤。
    不能有杂念……蒙古汉子不会这么容易被吓住,更不会轻而易举就被打倒。
    塔宾紧了紧左手的盾牌,再掂了掂右手的弯刀,这份量让他稳住了心神,乃至勇气也渐渐自心胸充盈到全身。
    蓬蓬蓬蓬……
    再冲了百来步,离那道红墙已只有一里半的距离,炮声再提了一个大调,爆裂声又混了进来。
    无数团橘黄焰光瞬闪即逝,裹起一团沙尘,塔宾之前的错觉已经从地面延伸到半空,炮风混沌交织,人马如置身乱流的小船,都有些把握不住方向。
    一发开花弹在塔宾侧面十来步炸开,铁片嗖嗖从头顶和身后掠过,接着涌来的冲击波带得正全速急奔的塔宾人马一滞。
    眼见坐骑就要撅蹄失控,塔宾以前所未有之力灌入胯下,坐骑哀鸣一声,马腿飞扬,竟然朝前一个大蹿,再度加速。
    塔宾形若疯癫地高声大笑起来,两眼已近血红,就是这样!炮打得如此猛烈,不正说明汉人的羸弱和胆怯?离那道红墙已不过一里远,汉人的末曰即将到来!
    蒙古铁骑如洪流自沙尘中奔出,将那道不过是血肉之躯所组的红墙冲垮,在塔宾正因血液急涌而格外亢奋的意念里,这样的景象就如先知的预言,无比清晰,如钢铁一般坚硬。
    烟尘已淡,最后更完全消散了,塔宾的身影从沙尘中拔出来,人马几乎已经合一,朝着不过二三百步的红衣步阵冲去。
    塔宾下意识地扫视左右,要看看自己所携的铁骑洪流破开尘雾的景象。
    孤独……
    塔宾身上裹着的万军冲击之气猛然消失,一颗心更如坠入深渊。
    没有什么铁骑洪流,跟着他冲出尘雾的只有稀疏、凌乱、寥寥无几的人马,个个正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显然已完全陷入癫狂状态。
    不可能!绝不可能就剩这么点人!之前的万人大军呢?
    塔宾仓皇地扫视后方,可后方全被浓浓的烟尘遮住,汉人的炮火还在不停的翻搅着。依稀也还能见身影轮廓,可仿佛却已凝固在烟尘中,怎么也拔不出这片混沌之域。
    再转视前方,那道由一段段肩并肩密集人列排出的红墙那么清晰,红墙间的火炮轰响之后,倒退了一小截,再被炮兵迅速推回到原位,这一幕都被塔宾看得一清二楚。
    接着他再看到一个军官高举军刀,猛然挥下。
    塔宾一马当先,已经冲到了二百步内,后方也不断有人冲出烟尘,却依旧稀稀落落。
    “瞄准……开火——!”
    呼声在红墙间此起彼伏,上了刺刀的火枪如林一般平举,红墙骤然变作一道钢铁荆棘,塔宾心脏就觉得猛然一痛,他似乎又有了预知,那枪口,那刺刀,马上就要戳进自己的心口。
    “啊——!”
    塔宾下意识地举起盾牌,抵抗这股无可阻挡的畏惧之潮。
    枪声响了……
    这已不是枪声,至少两千枝线膛燧发枪排射,将弹丸有力而稳定地推出枪膛,倾泻出一道灼热的钢铁翼面,宽三四里,纵深两三百不的正面被一切而过。
    一瞬间,戈壁上拉出的硝烟撕裂了大地。
    塔宾感觉自己已经被煮熟了,坐骑在排枪轰鸣的同时就哀声嘶叫着栽倒在地,而他也在地上连滚带翻了好一阵才停下来。
    这一道排枪只是开始,接着连续不断,头顶上方,枪弹飙飞的声响割得他皮肤发痛。
    理智告诉他,继续趴在地上是唯一的活路,心底里一股恐慌却骤然上涌,他竭尽全力抵抗了一下,可那恐慌却像是之前自己所领的铁骑洪流,一下就吞噬了他的心神。
    塔宾顾不上自己的盾牌,甚至都没感觉到自己手里的弯刀,自前明时代就传下来的传教之宝也已经丢掉。他跳了起来,转身就跑。他绝不愿再呆在这道红墙面前,置身于硝烟和枪弹之下。
    噗噗噗……
    几团血花在塔宾后背绽放,推得他仆在地上又打了几个滚,然后再没动静。
    塔宾是幸福的,他还没冲到百步内就被打倒,而林林落落冲出烟尘的蒙古骑兵,在百步内被不断爆裂的开花弹吞没。
    “怎么样了?情况到底如何?”
    后方的巴勒达尔拳头握得紧紧的,急迫地问切尔雷赫。
    风更大了,前方沙尘和硝烟混在一起,根本就看不清楚战况,但让巴勒达尔揪心的是,没听到以往会战于草原戈壁时的厮杀声,就只有汉人的火炮和排枪不断轰鸣,节奏一直没变,机械而冷漠。
    切尔雷赫张了几次嘴,颜中光彩也变了几次,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沉声道:“估计阻力很大,但如果从侧面进击,拉开敌军防线,正面应该能找到缺口。”
    这建议跟巴勒达尔所料,或者说是愿望不谋而合,他匆匆去找其他两部汗王商量。见得他走远了,切尔雷赫的部下再也按捺不住震惊:“督军!这枪炮声比瑞典甚至普鲁士人的军队还要密集,还要整齐!向这样的军队正面发起冲击,下场只有一个,前面的蒙古骑兵肯定完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们从侧面进击?对方可以轻松地调整队形,把眼前这一幕重新上演?”
    切尔雷赫冷哼道:“不止是前面的蒙古骑兵完了,喀尔喀蒙古也已经完了!我们之前的计划是推着喀尔喀蒙古跟汉人争斗,然后我们从中谋利。可现在看来,汉人真要北进,喀尔喀蒙古绝对抵挡不住。”
    “既然如此,我们俄罗斯人就该有所警惕。汉人不太可能染指西伯利亚,但却可能跟我们正面相遇。与其让喀尔喀蒙古在这场大败后归顺汉人,不如彻底削弱他们,然后由我们俄罗斯人亲自出手,控制住喀尔喀蒙古人。只有我们俄罗斯人更深地介入喀尔喀蒙古,才能掌控住他们。”
    典型的激进派,连部下脸上都显露出忧色。这不是一个县区督军能作的决断,甚至托博尔斯克督军都不敢轻易做出选择。切尔雷赫的算盘很简单,推着喀尔喀蒙古去送死,不管是扎萨克图汗部、土谢图汗部还是车臣汗部,最好都一蹶不振。然后及时俄罗斯人和汉人来比拼,谁先牢牢吃住这三部以及整个喀尔喀蒙古。
    “胜就能得西伯利亚以南的大草原,败也没什么,无非是跟汉人在西伯利亚的边缘对峙。对还不习惯在边疆冒险的汉人来说,我们俄罗斯人总是占优势的。”
    听着出击的牛角号声响起,切尔雷赫嘴角抽动,极力压制住得意的笑声。
    “可前面那些汉人好像跟鞑靼人完全不一样呢,如果我们俄罗斯军队站在这里……”
    部下没被说服,前方的混沌让他深受刺激。
    切尔雷赫脸色也阴沉下来:“收拾东西,准备撤退……”
    见鬼……不都是鞑靼人么?那些红衣汉人,为什么能强到这种地步?如果大北方战役里,我们俄罗斯遇上的是这样的敌人,结果如何还真不好判断,这里真是东方,真是那个鞑靼中国吗?
    切尔雷赫虽定下了赌博之心,心中的沮丧却也难以抑制。作为离鞑靼中国最近的一位县区督军,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由厄尔口城南下,将蒙古人变作俄罗斯的牧民,把大草原变作俄罗斯的牧场。因此他对中国的动向格外关注,一个先进而强大的国家从南面逼到了自己预定的猎场上,这感觉真是太不好了。
    喀尔喀蒙古因前方战况不明而焦躁,俄罗斯人因感受到英华野战之力而震惊,在河岸西侧,更有人百感交集。
    “他们就像是在狩猎,完全是照着自己的套路在打……”
    三音诺颜部首领策棱苦笑着摇头,此时他才明白之前吴敬梓为何婉拒自己助阵,原来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助力。想到自己对那吴敬梓的话还曾不以为然,就觉脸上火辣辣地发着烧。
    “没几个人能冲到那道人墙前,换了我们也不可能。”
    多伦扎布放下望远镜,眼带迷茫地嘀咕着,蒙古铁骑根本就冲不动这座枪炮大阵,还好,幸亏父亲睿智,早早转投过来,否则今曰这一战里,要是自己这一部也在这冲阵大军中,三音诺颜部怕就要成为历史了。
    “巴勒达尔拼命了!汉人侧翼有危险!”
    接着他看到了什么,低声叫了起来。
    “吴卫郎,大军侧翼可能有危险,我们是不是……”
    策棱也看到了,他学乖了,说话谨慎得多。英华的枪炮大阵就是一字排开,被人攻侧翼的话,那可就很危险了。这时如果让三音诺颜部前出,即便隔着河,也能威胁到敌军的后方,缓解一下压力。
    吴敬梓摇头:“除非彭将军另有军令,否则是不必用到你们的。”
    他仔细看了看战况,再微微笑道:“再说了,还有我们的骑兵。”
    策棱和多伦扎布对视一眼,红衣骑兵?就那八百人?
    还在犹豫着是不是提醒对方,骑兵对战跟步军可有很大区别,指望八百破万,根本就是妄想,可眼角里却出现了一抹异样的色彩,顿时将他们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红白相间,飘荡不定,一点点聚起来,就像是燃烧着的羽翼,列出整齐一道,自后方跃出,向着奔战线东面侧翼绕来的敌军迎去。
    “骁骑营——碾碎蝼蚁!”
    陈松跃提着长矛,策马急进。钢盔上长长的锦羽迎风飘扬,而背上的披风更摄人心魄。火红的底,外表缀着一层白羽。上半截相连,下半截分岔,急速奔行时,披风鼓荡而起,宛若一只巨大的天鹅在扑翼。
    一个人作此装扮是耀眼,而八百人都是这般装扮,更让人心神迷离。
    龙骑军骁骑营,就是一支耀眼到让友军咬牙切齿的精锐。这些从汉人、藏人、蒙人中选拨出来的好汉,个个精于马术,却又接受了最严苛的整体队列训练。整个龙骑军里,就只有他们八百人,可以策马全速急奔两里路,队形依旧还无比整齐。
    正因自诩为龙骑军之冠,他们想方设法地要突出自己的不同,在装扮上动脑筋再正常不过。而在西北,因为火枪迅速普及,弓箭的使用急速衰落,做箭雨的白翎再难找到用处,于是被他们找来织在遮阳挡风的披风上,结果就成了这幅模样。
    被后世军事学家称呼为“赛里斯翼骑兵”的骁骑营,并不是在这一战里才成名,当这股如翻滚着的红白烟云出现在侧击而来的敌军眼前时,恐慌迅速在对方人群中蔓延开。
    “血云!汉人的血云铁骑!”
    不少人甚至惊声叫了出来,正滚滚绕向大军侧翼的四五千骑,速度骤然慢了下来,队形也开始混乱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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