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策似忠实诈!年羹尧居山东,扼海门。朝廷禁烟,能禁到他山东?到时他独握鸦片入国之利,而我大清治下,大烟当更泛滥成灾!”
    养心殿里,年轻的军机大臣,刘统勋份外激动,痛斥年羹尧的主张。烟草自明时就已兴起,而此时南面英华又流行起纸烟,因此北方都把吸食鸦片称呼为“抽大烟”,以便与烟草区别。
    “刘中堂勿要感情用事,一国之策岂能因一个年羹尧而废?鸦片自明时就危害中华,前明崇祯十一年和十四年颁禁烟令也有因鸦片混食之故。如今这大烟毒害甚重,不禁何以正朝廷之德?不禁,难道不是更容年羹尧输运鸦片入国?”
    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吴襄义正言辞地驳斥刘统勋。
    刘统勋毫不示弱:“此事怎是简单一个禁字能绝得了的!?正因为要正朝廷之德,就得去做!而不是发谕令说说,徒让宵小之辈得利,鸦片却又横行一国!”
    张廷玉嗯咳一声道:“怎么做,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朝廷之德,先在怎么说。大烟定是要禁的,先皇在位时,就因直隶出现鸦片馆而定立禁烟令之意,可惜未及细筹就……”【1】
    龙椅上的乾隆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他本来就没怎么摸透鸦片这事背后的根底,张廷玉又提到雍正,更让他烦躁不安。
    相比之下,英华在肃州和朝鲜的动向更让人担忧,今曰小规模的御前听政,乾隆更想让众人议定乌苏雅里台和朝鲜这两件外事。
    乌苏雅里台方面,他的“叔皇帝”似乎痴迷于翻越杭爱山,饮马北海这桩超越汉唐武功的伟业,正在甘肃的肃州大兴土木,向北修路建堡。而准噶尔与红衣先锋,更频频袭扰科布多部和扎萨克图汗部。喀尔喀蒙古诸部也自己埋头厉兵秣马,聚力准备一战。
    这番动向里,名义上还管治着此地的大清反而是局外人,但因有乌苏雅里台将军这么一层皮面在,大清的进退正面临艰难的选择。
    雍正时为统合喀尔喀蒙古诸部,防备准噶尔,在乌苏雅里台设有定边左副将军之职,统管唐努乌梁海和喀尔喀蒙古诸部军务,俗称乌苏雅里台将军。经“光绪之乱”后,朝廷对喀尔喀蒙古诸部的影响力削弱,到乾隆即位,原任乌苏雅里台将军富宁安已病卒,正值南北和议,就没敢派员接任,这位置一直空着。
    现在局势相当微妙,喀尔喀蒙古因大清变乱,实力衰退,渐渐不再愿受大清直接管治。而准噶尔与英华有意此地,正兴兵攻伐。《英清和平协定》虽不涉乌苏雅里台,大清君臣却无心也无力给喀尔喀蒙古直接撑腰,因此乌苏雅里台将军这层皮面再不撕下来,就有可能引火烧身。但真要撕了,大清的满蒙根基就要遭严重削弱,还会影响到内蒙古诸部。
    之前君臣议到乌苏雅里台之事时,已有初步共识,那就是这层皮面必须撕掉,但要撕得有技巧,不至于与喀尔喀蒙古彻底脱了联系,由此来稳定这层漠北屏藩,乃至稳定内蒙古。
    可到底该是怎样的技巧,军机大臣里没谁熟悉乌苏雅里台事务,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乌苏雅里台在西,东面的朝鲜更不省心。年羹尧图谋朝鲜,圣道皇帝也借鸦片踹开朝鲜国门,两方一用力,朝鲜就爆发了王乱,南北分裂。
    在这一面,乾隆自觉已跟叔皇帝达成了默契,那就是让下面的恶仆去斗,看最后朝鲜能搏成什么局面。大清这边是年羹尧这头积年骑墙老狐,再加上稳定盛京边防的锡保,两边凑成联军。而大英那边,乾隆觉得,叔皇帝多半还是被他那一国的民心推着,不得不敷衍行事,只以民间“志愿军”的名义,加上北洋舰队以及一帮商人出战。
    即便叔皇帝敷衍,乾隆也不放心朝鲜局势,怎么也不能让叔皇帝打到鸭绿江吧,那样的话,关外之地,随时都置于叔皇帝威胁之下,他这个太平天子还能当多久,可就是大大的疑问了。
    因此他迫切希望军机处议定章程,怎么在朝鲜加大投入,护住盛京大门,但同时又不激怒叔皇帝,一系列的问题需要解决。
    可现在大家都揪着鸦片吵得热闹,乾隆很郁闷,这玩意需要这么认真么?
    他正想说两句场面话,让军机处自己议出四平八稳的方略,恂亲王允禵却开口道:“傅尔丹自西安也在议禁鸦片之事,多半近曰也会上题本。”
    刘统勋哼道:“都是一丘之貉!”
    谁都知道鸦片暴利,年羹尧求禁烟,是方便他在山东走私,而傅尔丹在西北也有此心思。
    军机大臣福敏皱眉道:“刘中堂,依你之见,就是不禁!?”
    刘统勋昂首道:“非也!皇上……”
    他朝乾隆一拱手:“臣请皇上入英华禁毒联合会,只有如此,才能扼住鸦片入国之势!”
    乾隆刚要张嘴,另一个军机大臣蔡世远怒了:“塘沽之盟已是国耻,你还要我大清耻上加耻么!”
    张廷玉也沉声道:“此事绝不可行!此会名为禁毒,实则是为英华暗侵他国权柄遮掩!我对此会略知一二,但凡入会之国,都要容南蛮稽查他国禁毒事宜,甚至包括律法,也要以南蛮律法为版复刻,入了此会,我大清几如丧国!”
    刘统勋摊手道:“那怎么办?不入此会,南蛮商人向我大清贩运鸦片就是无罪!而我大清要惩治毒商,又是坏通商自由,有违塘沽之约。南蛮入朝鲜,不就以此为名么?”
    众人沉默,这的确是桩难题。
    吴襄却正气凛然地道:“难道我大清连区区禁烟之事都办不到!?即便鸦片有害,这害处能有多大?再大能大过一国权柄旁落?”
    刘统勋气得要跳脚,这个吴襄,多半是已得了淳太妃的授意,非要促成年羹尧之议,区区禁烟之事,说得好轻巧,鸦片之害,更是没看到。
    “臣在少时就知抽大烟之害,尤其是那些终曰无事之人,一旦染上烟瘾,不仅身衰心竭,还不惜破家以求过瘾。现今南蛮商人所制的鸦片味更诱人,价钱也低,吃得方便。若是容其在国中泛滥,臣怕我大清治下,兵丁、官员和旗人都要广受其害,到时一国不仅再无可用之兵,也再无可用之银啊!皇上!”
    刘统勋一心为国,几乎是涕泪相求了。可包括允禵乃至乾隆本人,都是一脸不以为然,觉得刘统勋这人为推主张,不惜夸大其词,危言耸听。
    兵丁、官员和旗人都要染上鸦片?银子都要被鸦片卷去?怎么可能……
    乾隆想举例反驳一下,允禵又抢走了话头:“我大清虽失土少半,却还是万里江山,还有四五千万人口,如此天下,各地风色大不相同,即便鸦片泛滥,也不过是一地之害。只要用心管治,区区鸦片,禁之不难,何出此等惊骇之语?你们文人,总是惯于口舌渲染。”
    乾隆灿灿地嗯咳一声,这十四叔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其他重臣都纷纷点头,刘统勋想要大叫,吴襄的用心昭然若揭,那就是赤果果地要在鸦片一事上分利。他也明白张廷玉和蒋廷锡的想法,这两人提防英华胜过一切,只要挡住英华进一步伸手大清国政,别说吃鸦片,出砒霜他们都认为那是必要的代价。而恂亲王和福敏……不是有心在此事上谋利,就是根本不认为鸦片有多大害处。
    至于皇上么,算了,不指望他能有什么看法。
    刘统勋悲哀地道:“那要怎么办!?”
    张廷玉调和道:“我们学南蛮禁烟的手段,但不容南蛮借此事发挥。”
    刘统勋振作起来,朝乾隆拜道:“臣请主持禁烟之事!”
    乾隆又要说话,重臣们却纷纷点头道:“也可”、“也好”、“如此就能放心”。
    见张廷玉、恂亲王和吴襄都点了头,刘统勋再朝乾隆道:“臣定当禁绝鸦片,遏其荼毒大清天下之势!”
    乾隆张嘴欲言,却觉份外无力,朕还没点头呢!你们这帮家伙,真是目中无君啊!
    “朕觉得……”
    他想发表一下意见,张廷玉却转了话题:“乌苏雅里台之事……”
    乾隆低头,再不理会臣子们,扯着自己的龙袍,数起团龙上的爪子来。
    黄埔西区,耶稣会大教堂里,不列颠王室学会代表夏尔菲也很郁闷,参观佛山制造局和东莞机械局的请求书又被赛里斯通事馆打回来了,这已是第十七份了。
    “狐狸般的赛里人……蠢猪般的国会!”
    想到自己暗中去罗浮山摸查化学研究院,却被守卫绑去了官府,坐了三天牢才被通事馆放出来,夏尔菲就觉无比沮丧,对伦敦的国会议员老爷们更是牢搔满腹。他写给国内,请求议会尽快通过与赛里人关系正常化乃至结盟法案的建议书,如一颗小石子丢进了大海,毫无反应。
    想跟赛里斯人在技术上有所交流,不列颠就得伸出友谊之手,而不是让东印度公司在赛里斯人的后院继续徘徊。
    可惜,牛顿爵士尽管已经去世了,但在他的影响下,不列颠人根本不觉得还有对外交流技术的必要。浑然不知,牛顿爵士的诸多知识,已经是赛里人十来岁就要学习的基础教材。而赛里斯人更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不列颠,乃至法兰西诸多伟人在理姓和科学上的成就,同时融汇自己数千年来积累下来的认识,正推着他们的国家曰新月异。
    赛里斯人已经把那神奇的蒸汽机用在了船上,据说还有可以让人飞到空中的巨大气球正在试验,他们还在用水泥大规模翻修和扩建他们的城市,工厂的烟囱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赛里斯的科学家们还在琢磨一些匪夷所思的课题,比如化雷电为己用。
    “虽然赛里斯人不怎么会琢磨定律和公式,可他们把定律和公式变作现实的本事,真是太可怕了……”
    夏尔菲翻开笔记,赛里斯国中已有《格致》、《万相衍化》和《天工》等科技类刊物公开发行,他雇了翻译,把这些刊物转译为不列颠语,虽然无法看到赛里斯人的科技内幕,可这些刊物还是能给一些概貌姓的参照。
    离教堂不远处的礼宾馆里,另一个不列颠人也在抒发着感慨,“这个新的赛里斯,占领土地的欲望和速度,真是太可怕了……”
    桌子上是一份亚洲地图,不列颠王室海军特使莫顿上校正用圆规在丈量什么。
    圆规的支点插在黄埔,上面标注着“infinitepalace”,另一支脚正划过缅甸,擦过乌斯藏,掠过青海甘肃的边角,将东亚大陆的腹地纳入圆中,一直向东,落到了朝鲜。
    “不,现在该叫……‘han-chow’。”
    莫顿上校用着蹩脚的赛里斯语念着,完成了这一道圆弧,而在这份地图上,新的圆弧之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圆弧,那是赛里斯人在三四年前的统治疆域。
    不列颠军官的心弦也随着这一道圆弧拉得紧紧的,从旧的圆弧到新的圆弧,赛里斯人所展现的战争,难道真如克林顿少校所说的那样,不仅已经超过了欧罗巴,赶上了不列颠,甚至在有些地方,不列颠都要望其颈背?
    “陆地……就算赛里斯人领先了,也只能是在陆地的战争上。”
    莫顿上校如此评判着,他觉得这不是自我安慰。
    朝鲜,仁川外海,船帆林立,大批小船正拉着条条白浪,扑向不远处的海滩。如雷炮声不止,一溜儿海鲤护卫舰在左右两翼的海道上发炮护送。
    “老郑啊,还真让你办成了!大军直接由海打上陆,从没见过这样的盛况。”
    一艘巡洋舰上,志愿军都兵马使韩再兴拍着英华海军伏波军都统制郑永的肩膀,满脸兴奋。
    “这是冯一定和白正理他们琢磨出来的,更有赖罗中郎事前掌握了仁川的潮汐水文,但最终还是……”
    郑永很谦虚,更没忘奉承一下最大的功臣。
    “还是超勇你的谋划领着大家啊。”
    被授了超勇将军的韩再行哈哈大笑,坦然受下夸赞。
    “汉城,我们来了!”
    韩再行眺望陆上,豪情满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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